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一章 重返蓋茲海德府

預感真是個奇怪的東西!此外,感應和預兆也是如此奇怪。而這三者合在一起,便構成了一個人類至今還未能破解的神秘莫測的謎。我一生中從來沒有嘲笑過預感,因爲我自己就曾有過幾次奇怪的預感。至於感應,我相信它也是存在的(比如,相隔很遠、久未見面、從不來往的親戚之間,儘管他們彼此疏遠,可是如果若追本溯源,卻還是同出一源),它的作用超出了常人所能理解的範圍。而預兆,也許只是大自然和人類之間的感應吧。

當我還是個只有六歲的小姑娘時,有一天晚上,我聽到貝茜•利文對瑪莎•阿博特說,她做了個夢,夢見了一個小孩。還說夢見小孩肯定是個不祥之兆,不是自己有災,就是親屬有禍。要不是緊接着發生了一件事,讓我牢記住了這個說法,恐怕我早就把它忘掉了。就在第二天,貝茜就被叫回家去看她臨終的小妹妹。

最近我時常回想起這個說法和這件事,因爲在過去的一個星期中,我幾乎沒有一夜躺在牀上不夢見一個小孩。有時候我抱着他哄他安靜下來,有時則把他放在膝頭顛動,有時看着他在草坪上玩雛菊,再不就是看着他用手玩流水。這一夜是個號啕大哭的小孩,下一夜又是個哈哈大笑的小孩;一會兒緊緊依偎着我,一會兒從我這兒跑開。可是不管這個幻象讓我心情如何,也不管這個小孩子的長相怎樣,一連七夜,只要我一進入夢鄉,他就立即迎上前來。

我不喜歡這種念頭的一再重複——這種同一情景奇怪的反覆出現。每當就寢的時候來臨,那幻影出現的時刻臨近時,我就變得緊張起來。在那個月明之夜,當我聽到喊聲驚醒前,那個幻想中的孩子正在我的身邊。而第二天下午,便有人來把我叫下樓去,說是費爾法克斯太太屋裡有個人在等我。我走到那裡,發現有一個男人在等我。看外表他像是個紳士的男僕。他身穿重孝,拿在手中的帽子上有一圈黑紗。

“小姐,恐怕你已不太記得我了。”我進屋時,他一邊站起來一邊說,“我姓利文,八九年前你在蓋茲海德府時我是裡德太太的車伕。現在我還在那兒。”

“哦,羅伯特!你好!我完全記得你。當年你有時還讓我騎喬琪亞娜的栗色小馬哩。貝茜好嗎?你不是跟貝茜結婚了嗎?”

“是的,小姐。我妻子身子挺壯實,謝謝你。大約兩個月前,她又給我生了個小傢伙——我們有三個孩子啦——大人孩子都挺好。”

“府裡的人都好嗎,羅伯特。”

“真遺憾,我沒能給你帶來好消息,小姐。眼下他們的情況很糟——遇上大麻煩啦。”

“但願不會有人去世吧。”我邊說邊看了一眼他身上的喪服。他也低頭看了看自己帽子上那圈黑紗,回答說:

“約翰先生去世了,到昨天剛好一個星期,死在他倫敦的寓所裡。”

“約翰先生?”

“是的。”

“他母親怎麼受得了?”

“說得是呀,你知道,愛小姐,這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不幸。他生前的生活一直很放蕩,近三年來他更是不走正道。他的死真讓人吃驚。”

“我聽貝茜說,他的情況不太順當。”

“順當?他的情況糟得不能再糟了。他跟一班世界上最壞的男人和女人鬼混在一起,毀了自己的健康,也毀了自己的家業。他背了一身債,還進了牢房。他媽兩次把他弄出來,可他一出牢門,就又扭頭栽進他那班老夥伴堆裡去了,還是照樣鬼混。他腦子不靈,跟他混在一起的那班無賴把他騙得好狠,那些招法我聽都沒聽說過。大約三個星期以前,他來蓋茲海德,竟要太太把一切都交給他。太太不答應,她的財產早讓他揮霍掉許多了。這一來,他只好又回去了,接着就傳來了他死去的消息。他到底怎麼死的,上帝知道!——聽說他是自殺的。”

我默不作聲,這消息太可怕了。羅伯特•利文接着又說:

“太太身體不好,已經有一些日子了。她一直來就很胖,可是胖得不結實。損失了錢財,又擔心受窮,把她的身子骨弄得全垮了。約翰先生去世的消息又來得那麼突然,而且還是這麼個死法,結果使她中風了,她三天沒說話,不過上星期二好像好了一點兒。她像是要說什麼,嘴裡嘟嘟噥噥的,不斷地給我女人打手勢。一直到昨天早上,貝茜才聽懂,她說的是你的名字,最後總算聽清了她的話:‘把簡帶來,——把簡•愛找來,我要跟她說幾句話。’不能肯定她是不是神志清醒,說的話是不是當真,於是貝茜就把這事告訴了裡德小姐和喬琪亞娜小姐,還勸她們派人來找你。開頭兩位小姐很不高興地拖延着,可是她們的母親變得十分煩躁不安,反反覆覆說着‘簡,簡’,所以最後她們只好同意了。我是昨天離開蓋茲海德府的,要是你來得及準備的話,小姐,我想明天一大早就陪你回去。”

“好吧,羅伯特,我來得及準備的。我看我應該去。”

“我也這麼想,小姐。貝茜說她料定你絕不會拒絕的。不過我想,你動身前還得先請個假吧?”

“是的,我現在就去請。”我先把他帶到僕役間,把他託付給約翰夫婦照料,然後我便去找羅切斯特先生。

樓下的哪一間屋子都沒找到他,院子裡也沒有,馬廄裡、庭園裡也沒有。我問費爾法克斯太太是否見到過他。她說見過,相信他一定是在跟英格拉姆小姐在打檯球。我急忙趕到檯球室。那裡傳來臺球的撞擊聲和嗡嗡的談話聲。羅切斯特先生、英格拉姆小姐,還有兩位埃希頓小姐以及她們的崇拜者,都在忙着打球。要去打擾如此興致勃勃的一夥人,得有點兒勇氣,然而我的使命卻不容許我耽擱,所以我朝主人走過去。他正站在英格拉姆小姐身邊。我走近時,那位小姐轉過臉來,高傲地看着我,她那對眼睛似乎在問:“這個鬼鬼祟祟的傢伙這時候溜進來想幹什麼?”我剛低聲叫了一句“羅切斯特先生”,她便做了個動作,彷彿忍不住想命令我走開。我至今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非常優雅,非常引人注目。她身穿一件天藍色縐紗晨衣,頭髮上扎一條淡青色的紗巾。剛纔她打球打得正帶勁,被人觸犯了尊嚴,可是臉上的傲慢神氣,絲毫也沒有因此而減弱。

“那人是想找你吧?”她問羅切斯特先生。羅切斯特先生轉過臉來看看“那人”是誰。他做了個古怪的鬼臉——這是他那些奇怪而隱晦的表示之一——扔下球杆,跟着我走出了檯球室。

“什麼事,簡?”他關上教室的門,背靠在門上說。

“要是你允許的話,先生,我想請一兩個星期的假。”

“幹什麼?——上哪兒?”

“去看望一位生病的太太,她派人來叫我去。”

“什麼生病的太太?——她在哪兒住?”

“在××郡的蓋茲海德。”

“××郡?離這兒有一百英里路哩!她是什麼人,竟叫人那麼遠去看她?”

“她姓裡德,先生——裡德太太。”

“蓋茲海德的裡德?是有過一個蓋茲海德的裡德,是個地方長官。”

“正是他的遺孀,先生。”

“那你跟她有什麼關係?你怎麼認識她的?”

“裡德先生是我的舅舅——我母親的哥哥。”

“真見鬼,他是你舅舅!你以前從來沒對我說起過,你一直說你沒有親戚。”

“我沒有一個肯承認我的親戚,先生。裡德先生去世後他的妻子把我攆出了門。”

“爲什麼?”

“因爲我窮,是個累贅,再說她也不喜歡我。”

“可是裡德有孩子留下嗎?——你一定還有表兄妹吧?昨天,喬治•利恩爵士還說起蓋茲海德的一個裡德,他說那個裡德是城裡最徹底的無賴之一。英格拉姆也提到過那裡的一位喬琪亞娜•裡德,因爲美貌,前一兩個社交季節她在倫敦大受崇拜。”

“約翰•裡德也死了,先生,他毀了自己,也幾乎毀了他的一家。據猜測,他是自殺的。他母親聽到這一噩耗大爲震驚,結果中風了。”

“那你又能對她有什麼幫助呢?真是胡鬧,簡!我就絕不允許你趕一百英里路,去看一個老太太,也許你還沒到,她就嚥了氣。再說,你說是她把你攆出門的。”

“是的,先生,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那時的情況跟現在完全不同。現在我要是不理睬她的願望,我是不會安心的。”

“你要去多久?”

“儘可能不多耽擱,先生。”

“答應我,只去一個星期——”

“我最好還是別許下什麼諾言,說不定我會不得不違背諾言的。”

“你無論如何都要回來。你總不會讓任何藉口說服,跟她長住下去吧?”

“哦,不會的!要是一切順利,我肯定會回來的。”

“誰跟你一塊兒去呢?你總不能孤零零一個人趕一百英里路吧。”

“不會的,先生,她派來了自己的車伕。”

“是個可靠的人嗎?”

“是的,先生,他在裡德家已經待了十年了。”

羅切斯特先生默不作聲地想了想。“你打算什麼時候走?”

“明天一早,先生。”

“好吧,你得帶點錢去,出門沒有錢怎麼行,我敢說你的錢恐怕不多吧,我還沒付過你薪水呢。你到底有多少錢,簡?”他微笑着問。

我掏出我的錢袋,錢袋癟癟的。“五先令,先生。”他接過錢袋,把錢全倒在手心裡,然後看着它咯咯地笑了起來,彷彿錢少使他感到很高興似的。緊接着他就掏出了自己的皮夾。“拿着。”他說,遞給我一張鈔票,是五十鎊的,而他只欠我十五鎊。我對他說我找不出。

“我又不要你找,這你知道的。收下你的薪水吧。”

我不肯收下超過我應得的錢。開始他皺起眉頭有點不高興,隨後好像想起了什麼,說:

“對,對!現在還是不要全都給你的好。你有了五十鎊,說不定就會待上三個月不回來呢。給你十鎊吧,這夠不夠?”

“夠了,先生,不過現在你欠我五磅了。”

“那就回來拿吧。我這兒存着你四十鎊。”

“羅切斯特先生,趁現在有機會,我想跟你談一談另外一件工作上的事。”

“工作上的事?我倒很想聽聽。”

“先生,你實際上已經告訴過我,你很快就要結婚了吧?”

“是的,那又怎麼樣?”

“那樣的話,先生,阿黛爾應該進學校。我相信你一定清楚這是很有必要的。”

“讓她給我的新娘讓路,否則,我的新娘會重重地從她身上踩過去,是嗎?這個建議無疑是有道理的。照你說,阿黛爾應該進學校,而你,不消說,就得直接去——去見鬼,是不是?”

“我希望不是,先生,不過我是得上什麼地方去另找個職位。”

“那當然!”他帶着鼻音嚷道,臉上露出了一副古怪而又可笑的怪相。他盯着我看了好一會兒。

“我猜想,你會去求裡德太太,或者是她的女兒,兩位小姐,請她們幫你找個職位吧?”

“不,先生。我跟我的親戚關係沒那麼好,還夠不上要求他們幫我什麼忙。不過我可以刊登求職廣告。”

“你要走到埃及的金字塔上去了!”他怒氣衝衝地說,“你要登求職廣告可就得自擔風險了!但願我剛纔給你的不是十鎊而是一鎊。還給我九鎊,簡,我有用。”

“我也有用啊,先生。”我一邊回答,一邊兩手抓住錢袋藏到背後,“這錢我無論如何也不能給你。”

“小吝嗇鬼!”他說,“問你要點錢都不肯!給我五鎊吧,簡。”

“五先令都不給,先生,五便士都不給!”

“那就讓我看看那錢吧。”

“不,先生,我不能相信你。”

“簡!”

“先生?”

“答應我一件事。”

“只要我能辦到,先生,什麼事我都答應。”

“不要登廣告,把求職這件事交給我,到時候我會替你找到一個職位的。”

“我很樂意這樣做,先生,只要你也答應我:在你的新娘進門以前,讓我和阿黛爾都平安地離開這座宅子。”

“很好!很好!這事我保證做到。那麼你明天就走?”

“是的,先生,一早就走。”

“晚飯後,你能下樓來客廳嗎?”

“不了,先生,我得整理一下行裝。”

“那麼,你我得暫時告別了?”

“我想是的,先生。”

“人們是怎麼舉行這種告別儀式的,簡?教教我,我對這事不大在行。”

“他們說聲‘再見’,或者用他們喜愛的任何別的形式。”

“那就說一聲吧。”

“再見,羅切斯特先生,暫時告別了。”

“我該怎麼說呢?”

“要是你願意的話,先生,也就這樣說。”

“再見,愛小姐,暫時告別了。這就完了嗎?”

“是的。”

“依我看,這樣似乎太吝嗇、太乾巴巴,也太不友好了。我想再有點別的,給儀式再加上點什麼。譬如說,握握手。不過還不夠——那也不能使我滿足。那麼,除了說聲‘再見’之外,你就不願有點別的表示了嗎,簡?”

“這就足夠了,先生。一句出於內心的話所表達的好意,可以勝過千言萬語。”

“很可能。不過一聲‘再見’總顯得空洞、冷淡了點。”

“他背靠着那扇門。到底還打算站多久啊?”我心裡想,“我該着手去打點行李了。”晚飯的鈴聲響了。他沒有再說一個音節,就突然匆匆跑開了。那天我沒有再見到他,第二天早上,他還沒有起牀,我就出發了。

五月一日下午五點鐘左右,我到達了蓋茲海德府的門房。在進宅子之前,我先走進了這間小屋。它非常整潔;裝飾窗上掛着一塊小小的白色窗簾;地板上沒有污跡,爐柵和火爐用具都被擦得閃閃發亮,爐火燒得正旺。貝茜坐在爐子跟前,正在給她剛生的孩子餵奶,小羅伯特跟他的妹妹文文靜靜地在一個角落裡玩耍。

“謝天謝地!——我知道你會來的!”我一進去,利文太太就嚷了起來。

“是啊,貝茜。”我吻過她之後說,“我相信我來得還不算太晚。裡德太太怎麼樣?——我希望她還活着。”

“是的,她還活着。比前一陣子清醒,也安定些。醫生說她還能拖上一兩個星期,但是要恢復健康,他認爲不可能了。”

“她最近提起過我嗎?”

“就在今天早上她還說起過你,盼望你能來。不過這會兒她睡着了,或者說,十分鐘以前我在樓上的時候,她正睡着。她一般整個下午都昏睡着,要到六七點鐘才醒過來。你先在這兒歇一個小時吧,小姐,過後我再陪你上樓好嗎?”

這時候,羅伯特進來了,貝茜把睡着的孩子放進搖籃,迎上前去。接着,隨後她硬要我脫下帽子,吃點兒茶點,因爲她說我看上去既蒼白又疲倦。我十分高興地接受

了她的款待,而且還像小時候讓她給我脫衣服那樣,順從地讓她給我脫去了我的旅行服。

她來來回回地奔忙着——拿出茶盤,擺上她最好的瓷器,切好麪包和黃油,烤了一份喝茶時吃的小點心,還像以前對我那樣,時不時拍打一下或者推一下小羅伯特和簡——看着忙忙碌碌的貝茜,往日的情景迅速地涌上我的心頭。貝茜不僅保持着她那輕快的腳步和好看的容貌,而且還保留着她那風風火火的脾氣。

茶點準備好了,我剛要朝桌子走去,她卻要我坐着不動,用的還是以前那種命令的口氣。她說,得由她端到爐火跟前來給我吃。說完她在我面前放了一張小圓茶几,上面放着我的杯子和一碟吐司,完全像她從前拿來好吃東西放在兒童室椅子上讓我吃時那樣,而我也像從前那樣微笑着聽從她的安排。

她很想知道我在桑菲爾德府是否快活,女主人是個怎樣的人。我告訴她只有一個男主人,她就問,他是不是一個好紳士,我是不是喜歡他。我告訴她說他長得相當難看,但完全是位紳士;說他待我很好,我很滿意;接着我又給她講述了最近來府裡做客的那夥歡樂的人們,對那些細節貝茜聽得津津有味,這些正是她愛聽的。

這樣談着談着,一個小時很快就過去了。貝茜又幫我戴上帽子,穿上衣服,然後就由她陪着出了門房朝大宅裡走去。當年,我也正是由她陪着走下我現在沿着走上去的這條路——在一月的一個黑暗、有霧、陰冷的早晨,我懷着絕望、痛苦的心情,帶着一種被放逐和近乎被拋棄的感覺,離開一所敵視我的宅子,到洛沃德那樣一個既遙遠又陌生的目的地,去尋求一個淒冷的棲身之所。如今,原來那座敵視的宅子再一次矗立在我的面前,我的前途照舊渺茫,我的心仍在作痛,我依然覺得自己是大地上的一個流浪者。可是,我感到對自己和自己的力量有了更堅定的信心,對壓迫已不再畏懼退縮。我那飽受委屈的綻開的傷口,現在已經癒合,怨恨的火焰已經熄滅。

“你可以先上早餐室去,”貝茜在前引路穿過大廳時說,“兩位小姐都會在那兒。”

不一會兒,我就進了那個房間。這兒的每件傢俱都還在,完全跟我第一次帶來見布洛克赫斯特先生的那個早上一模一樣,他曾經站在上面的那塊小地毯仍鋪在壁爐前。朝書架看一眼,我覺得我仍能辨認出比韋克的那兩卷《英國鳥類史》,它們仍放在第三格的老地方,《格列佛遊記》和《一千零一夜》,也還放在它上面的一格。這些無生命的東西絲毫未變,而那些有生命的卻變得認不出來了。

兩位年輕小姐出現在我的面前。一位長得很高,和英格拉姆小姐差不多,也很瘦,臉色灰黃,神態嚴峻。她看上去樣子有點像苦行者,她那身極其樸素的裝束,更讓人加深了這種印象。一件下身是直筒裙的黑呢長衣,一個漿洗過的麻布領圈,頭髮從兩鬢往後平梳,還戴着修女帶的那種飾物:一串黑檀木念珠和一個十字架。我猜想這準是伊麗莎,雖然我從她那張拉長的、毫無血色的臉上,簡直看不出這和以前的她有什麼相似之處。

另一位當然是喬琪亞娜了,但已不是我記憶中的那個喬琪亞娜——纖弱的、仙女般的十一歲的小姑娘。這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十分豐滿的妙齡女子,標緻得像個蠟人兒。端正而漂亮的五官,含情脈脈的藍色眼睛,捲曲的金色頭髮。她的衣服也是黑色的,可是式樣卻和她姐姐的完全不同——要飄逸和合身得多,她看上去非常時髦,正如另一個看上去很像清教徒一樣。

兩個姐妹各有母親的一個特徵——而且只有一個。瘦弱蒼白的大女兒有她母親的煙水晶蘇格蘭產的一種黃褐色石英。般的眼睛,而嬌豔如花的小女兒則有她的下頦和下巴的輪廓——也許稍微柔和一點兒,不過仍使那張本應該異常妖豔嬌媚的臉,平添了一種難以描述的嚴厲。

當我走上前去時候,兩位小姐都起來歡迎我,而且都稱我爲“愛小姐”。伊麗莎和我打招呼時簡短突兀,臉上沒有笑容,說完就又坐了下去,眼睛盯着爐火,似乎已經把我給忘了。喬琪亞娜說了“你好”之後,又寒暄了幾句,加上幾句有關我的旅途情況以及天氣如何之類的客套話。她說話時拖長了聲調,還乜斜着眼,從頭到腳地打量着我。她的眼光時而掠過我那淡褐色美利奴呢大衣的褶襉,時而停留在我那鄉下帽子的普通飾邊上。年輕小姐們有一種絕妙的方法,用不着把話說出口,就能讓你知道她們把你看成是個“怪物”。某種神情上的傲慢,態度上的冷淡,口氣上的漫不經心,就能完全表達出她們這方面的情緒,根本用不着在言語和行動上表現出的粗暴無禮來表達。

然而,不管是明嘲還是暗諷,如今對我來說,都不再具有一度有過的那種力量了。我坐在表姐們中間,吃驚地發現,雖然其中一個人完全怠慢我,而另一個人則半帶譏諷地獻着殷勤,我卻是那麼泰然自若——伊麗莎並沒使我感到難堪,喬琪亞娜也沒使我感到生氣。因爲我有別的事情要考慮。在過去幾個月當中,我心裡喚起的感情遠遠蓋過了她們所能引起的不快,因此她們的態度或好或壞都不會引起我的關心。

“裡德太太的情況怎麼樣?”我隨即問道,神色自若地望着喬琪亞娜。她認爲應該對這種直截了當的稱呼表示憤慨,彷彿這是一種出乎意料的放肆。

“裡德太太?啊!你是說媽媽。她的情況很不好。我看今晚你不一定能去見她。”

“要是,”我說,“你肯勞駕上樓去告訴她一聲,說我來了,那我就非常感激了。”

喬琪亞娜差一點兒驚跳起來,她把自己的那雙藍眼睛睜得又圓又大。

“我知道她特別想見到我,”我補充說,“除非萬不得已,我不想再推遲去傾聽她的願望。”

“媽媽不喜歡別人晚上去打擾她。”伊麗莎說。我馬上站了起來,不等人請就泰然自若地脫掉帽子,摘下手套,並且說我自己去找貝茜——我斷定她準在廚房裡——請她問問清楚,裡德太太今晚是否願意接待我。我去了,找到了貝茜,打發她去替我問問,接着我又作了進一步的安排。在這以前,我一直習慣於在傲慢面前退縮;要是在一年前,受到今天這樣的接待,我準會下決心第二天一早就離開蓋茲海德的。可現在,我一下就看出,那是一個非常愚蠢的做法。我既然路遠迢迢趕了一百英里路來看舅媽,我就得在這兒留下來,直到她好轉——或者去世;至於她女兒的傲慢和愚蠢的行爲,我得撇在一邊,不加理會。於是我自顧自招呼女管家,要她給我安排一個房間,告訴她我可能要在這兒住上一兩個星期,讓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我住的房間。我跟她前去時,在樓梯口遇到了貝茜。

“太太正醒着,”她說,“我已經告訴她你來了。來,我們去看看,看她是不是還認識你。”

我用不着別人帶領便走到了那間熟悉的房間,從前,我常常被叫到那兒去受罰或者捱罵。我匆匆地走在貝茜前面,輕輕地打開房門。由於天正在漸漸變暗,桌子上已經擺上一盞有罩的燈。那裡還像以前一樣,放着那張四根柱子的大牀,上面掛着琥珀色的帳子;還擺着梳妝檯、扶手椅和腳凳。我曾經上百次地在這張腳凳上被罰跪,請求寬恕我未曾犯的過錯。我向附近的一個角落望了望,竟有些想看到那曾令我心驚膽戰的鞭子的細長的形狀;過去它常躲在那裡,等着它的使命的到來:它就像小鬼似的跳出來抽打我發抖的手掌或畏縮的脖子。我走近大牀,拉開帳子,朝堆得高高的枕頭俯下身去。

我極其清楚地記得裡德太太的臉,此時我急切地尋找着那熟悉的面孔。時間消除了復仇的渴望,平息了憤恨和憎惡的衝動,這是一件讓人高興的事。當年,我在痛苦和憎恨中離開了這個女人,如今我又回到了她的身邊,卻只是同情她的極大病痛,強烈渴望忘卻和原諒對我的一切傷害——一心只盼彼此和好,並在親善中握手。

那張熟悉的臉就在那裡,依舊是從前那樣嚴酷無情——還有那什麼也不能使它軟化的獨特目光,那稍微揚起的專橫傲慢的眉毛。這張臉曾對我投來過多少次威脅和憎惡啊!此時此刻,當我望着它嚴厲冷酷的模樣時,童年時代的恐懼和悲傷的回憶是怎樣地涌上了心頭啊!然而,我還是彎下身子吻了她,她看着我。

“是簡•愛嗎?”

“是的,裡德舅媽。親愛的舅媽,你好嗎?”

我曾經發過誓,再也不叫她舅媽了,不過我認爲現在忘記和違反這個誓言並不是罪過。我用手握住了她伸在被子外面的一隻手,如果她也慈祥地回握我的手,我肯定會發自內心地感到歡樂。然而,無情的本性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變得溫和的,天生的反感也不是那麼一下子就能消除的。裡德太太不僅把手移開,連臉也稍微轉開了一點兒,說是今晚有點熱。她又是這麼冷冰冰地對待我,我馬上覺察到她對我的看法——她對我的感情——並沒有改變,而且也不可能改變。她那透着冷酷的寒光的眼睛,溫柔不能使它感動,淚水不能把它溶解。從她的目光中我看出她決心到最後一刻都認定我是壞的;因爲如果承認我是好的,那麼給她帶來的將不是寬厚的快樂,而只是一種羞辱的感覺。

我感到痛苦,繼而又感到憤怒,最後我決心要征服她——不管她的性格和意志如何,我都要她聽我的。像小時候一樣,我的眼淚已經涌了上來,可我命令它們回到源頭。我拿了張椅子放在牀頭邊坐下,朝枕頭俯下身子。

“你派人叫我來,”我說,“現在我來了,我還打算住下來,看看你的病情發展情況。”

“哦,當然!你已經見到我女兒了?”

“見到了。”

“好吧,你可以告訴她們,我希望你住下,直到我能把我心中的一些事跟你談談。今晚時間太晚了,而且這些事我一時也很難想起來。不過我確實有些事要跟你說說——讓我想想看……”

她那遊移不定的目光和變了樣的語調,說明她原先那健壯的身體受到了怎樣的摧殘,已經變得多麼虛弱。她煩躁地翻了個身,拉過被子來裹住身子,我的一隻胳臂肘正好擱在一個被角上,把它給壓住了,她立即發起火來。

“坐直了!”她說,“別死死壓着被子,惹我生氣——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那個孩子給我帶來的麻煩,多得簡直誰也不會相信。這麼個大累贅竟然落在我的身上!她那性格真是莫名其妙,她常常突然大發脾氣,還總是鬼鬼祟祟地察看別人的一舉一動,她天天如此,給我帶來多少煩惱啊!我肯定地說,有一次她像瘋子或者像個魔鬼似的對我說話——沒有一個孩子像她那樣說話和看人。我很高興,總算把她從家裡給攆走了。在洛沃德那些人是怎麼待她的呢?那兒流行了傷寒,死了很多學生,可是她沒有死。不過我卻說她死了——我但願她死了!”

“真是個奇怪的願望,裡德太太。你爲什麼這麼恨她呢?”

“我一直討厭她的母親,因爲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是他特別鍾愛的人。她自降身份嫁人時,他反對家裡人跟她斷絕關係。聽到她的死訊,他哭得像個傻瓜。他硬要派人去把她的嬰兒接回來,雖說我再三勸他寧可出錢交給別人撫養,可他就是不聽。我第一眼看到那孩子就厭惡透了——一個病懨懨、瘦巴巴、哭哭咧咧的小東西!她整夜地在搖籃裡哭個不停——不像別的孩子那樣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而是一個勁兒地嗚嗚咽咽、哼哼唧唧的。裡德可憐她,時常照料她,關心她,就像是他自己的孩子似的。說實在的,他自己的孩子在那麼大的時候,他都沒有這麼在意過。他非要我的孩子們對這個小要飯的友好相待。我的寶貝們可受不了這個,他們表示不喜歡她,他就跟他們發火。他在最後一次生病期間,還不斷地叫人把她抱到牀邊;臨終前一小時,還強迫我發誓繼續撫養那個小東西。我倒寧願他要我收養一個從救濟院領來的小叫花子。但是他軟弱,天生的軟弱。約翰可完全不像他父親,這我很高興。約翰像我,像我的兄弟——他完全像吉布森家的人。哦,但願他別再寫信要錢折磨我了!我再也沒錢給他了,我們變窮了。我得把一半僕人打發走,把一部分房子空關起來或者出租。我絕不甘心這麼做——可是不這樣,我們怎麼生活下去呢?我的收入有三分之二都拿去抵押利息了。約翰沒命地賭博,而且老是輸錢——可憐的孩子!他被一羣騙子給纏住了,約翰是完了,墮落了——他那副樣子真是可怕——我瞧着他都爲他害臊。”

她越說越激動。“我想我這會兒還是離開她爲好。”我對貝茜說,她正站在牀的另一邊。

“也許是的,小姐,不過她每到晚上就經常這樣說話的——早上她就比較安靜。”

我站起身來。“站住!”裡德太太大聲嚷道,“我還有一件事要說。他威脅我——他老是用他的死或者我的死來威脅我。有時候我夢見在爲他大殮,他的喉部有一個很大的傷口,要麼就是他的臉又腫又黑的。我落入了困難的境地,遇到大麻煩了。我該怎麼辦呢?怎麼才能弄到錢啊?”

這時,貝茜竭力勸說她服一劑鎮靜藥。貝茜好不容易總算把她說服了。過不多久,裡德太太變得安靜了些,漸漸進入昏睡狀態。於是我離開了她。

十幾天過去了,我沒有再跟她談過話。她一直不是神志不清就是昏睡不醒。凡是有可能使她痛苦得激動起來的事,醫生都嚴加禁止。這期間,我儘量跟喬琪亞娜和伊麗莎和睦相處,一開始,她們的確十分冷淡。伊麗莎常常一坐就是半天,顧自埋頭做針線,看書,或者寫字,難得對我或對她妹妹說上一句話。喬琪亞娜會一連幾小時喋喋不休地跟她的金絲雀胡扯一通,根本不來理睬我。可是我決定不讓自己顯得無所適從,我隨身帶來了自己的畫具,它們既讓我有事可做,又讓我有了消遣。

我常常拿出一盒畫筆,幾張紙,離開她們,在窗戶跟前坐下,隨意畫一些幻想中的圖畫,描繪出不斷變幻的想象萬花筒中出現的畫面:兩塊礁石之間的一片海面,初升的月亮以及橫在月亮表面的一條船、一叢蘆葦和菖蒲,一個戴着荷花的仙女的頭,從裡面升起,在一圈山楂花下,雀窩裡坐着一個精靈。

一天早上,我着手畫一張臉。究竟要畫什麼樣的臉呢?我自己也不知道,而且也無所謂。我拿了一支軟鉛黑鉛筆,把筆尖弄得很粗,開始畫了起來。不一會兒,我就在紙上勾畫出一個寬闊突出的額頭,臉的下半部畫得方方的,這輪廓使我高興。這輪廓很惹我喜愛,我手中的鉛筆迅速給它添上了五官。在這個額頭下,得畫上兩條特別明顯的平直的眉毛,接下來自然應畫上個輪廓分明的鼻子,筆挺的鼻樑,大大的鼻孔。然後是一張看上去靈活,長得不算小的嘴。再是一個堅毅的下巴,下巴中間有一條明顯的凹痕。當然還要加上一些黑色的鬍鬚,還有濃密地遮住兩鬢、在額頭上捲曲成波浪形的烏黑頭髮。現在該畫眼睛了。我把它們留在了最後,因爲畫眼睛最需要下一番工夫。我把眼睛畫得很大,樣子畫得很好,睫毛畫得又長又黑、黑眼珠又大又亮。“不錯!可是還不太像。”我看了看效果,想道:“還要再有力些、再精神點兒。”我把陰影加深,好讓光閃得更亮——恰到好處地潤飾了一兩筆就成功了。哪,朋友的臉就在我眼前。兩位小姐的漠然相對和不理不睬

,於我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看看它,對着這栩栩如生的肖像微笑。我看得出了神,感到心滿意足。

“那是你一個熟人的肖像嗎?”伊麗莎問道,我沒有注意到她走到了我的跟前。我回答說這只不過是我想象中的一個頭像,說着急忙把它放到了別的畫紙下面。當然,我是在撒謊。實際上,這是一幅非常逼真的羅切斯特先生的肖像。不過,除了我自己,這對她,或者對其他任何人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喬琪亞娜也走過來看。別的幾幅畫她都很喜歡,卻偏偏把這一幅頭像叫做“一個醜男人”。她們倆似乎對我的畫技感到驚訝。我表示願意爲她們畫幅肖像,她們輪流坐下來讓我各畫了一幅鉛筆草圖。接着喬琪亞娜拿出了她的藏畫冊。我答應畫一幅水彩畫讓她收進畫冊。這一下子就使她高興了起來。她提議到庭園裡去散散步。我們在外而待了還不到兩個小時,就興致勃勃地說起知心話來。她主動向我講述了兩個社交季節以前,她在倫敦度過的那個出盡風頭的冬季——她在那兒引起的愛慕——她所受到的關注。她甚至還暗示我說,她贏得了一位爵士的歡心。從下午到晚上,這類暗示越來越多,她提到了各種各樣的綿綿情話,描繪了多種情形的動情場面。總而言之,那一天,她給我即興創作了一部時髦生活的小說。這些談話,每天她都會重新說一遍,而且一直是同一個主題——她自己、她的戀愛和悲哀。奇怪的是,她一次也沒有提起過她母親的病,或者她哥哥的死,或者目前她家暗淡的前景。她滿腦子裝的似乎都是對往日歡樂時光的懷念和對未來放蕩生活的渴望。每天,她只在她母親的病房裡待上五分鐘,一分鐘也不願意多待。

伊麗莎還是很少說話,顯然她沒有時間多說。她看上去很忙,我從沒見過比她更忙的人;然而又很難說出她到底在忙些什麼;或者不如說,很難看出她勤奮繁忙的任何效果。她有個鬧鐘把她一大早就叫起來。我不知道她早餐前忙什麼;可是吃完早餐,她把時間均勻地分成了幾個部分;每一小時都有特定的工作。她一日三次都在讀一本小書,我看了一下,是《祈禱書》。有一次,我問她那本書最大的吸引力是什麼,她說是“禮拜規程”。她每天要花三個小時來做針線活兒,用金線給一塊四四方方的紅布縫邊,那塊布大得幾乎可以用來做地毯。我問這布到底作什麼用,她告訴我說,這是用來給蓋茲海德附近一座新建教堂蓋祭壇的。她花兩小時寫日記,兩小時一個人在菜園裡幹活兒,一小時整理賬目。她似乎不需要同伴,也不需要談話。我相信她是自得其樂的。這種例行工作對她來說非常知足。如果發生什麼事情,迫使她打亂那時鐘般準確的作息規律,那可是最叫她惱火的。

有一天晚上,她比平時愛說話。她告訴我,約翰的行爲使家庭面臨敗落,這是讓她深爲苦惱的根源。不過她說她現在已經定下心來,並且作出了決定。她已經留心保住了自己的那份財產,一旦母親去世——她平靜地說,她母親是完全不可能痊癒或者長期拖下去的——她就要執行一個運籌已久的計劃:找一個幽靜的隱居之地,讓嚴守時刻的習慣永遠不受干擾,在自己和浮華的塵世之間築一道安全的屏障。我問她喬琪亞娜會不會跟她在一起。

她回答說當然不會,因爲喬琪亞娜和她沒有共同之處。她們向來沒有。她無論如何不願意和她在一起,使自己受累。喬琪亞娜有她自己的路可走;而她,伊麗莎,也是有她自己的路可走。

喬琪亞娜在不向我傾吐心事時,大部分時間都躺在沙發上,抱怨家裡太沉悶,一再希望她的吉布森姨媽來請她進城去。“只要能躲開一兩個月,”她說,“等一切都過去了,那就要好得多。”我沒問她“一切都過去了”是什麼意思,可我猜想她指的是意料中的她母親的去世,以及繼之而來的讓人悲傷的葬禮。伊麗莎通常對她妹妹的懶散和抱怨充耳不聞,視而不見,就像眼前根本沒有這麼個滿腹牢騷、懶洋洋地躺着不動的人。可是有一天,她收起賬簿,攤開刺繡活之後,突然對她指責起來:

“喬琪亞娜,我敢說,在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比你更自負、更愚蠢的拖累別人的人了。你根本沒有權利出生,因爲你只會白白地糟蹋生命。一個有理智的人應當有自己的追求,按自己的意願生活,靠自己的能力生活,你卻不是這樣。你只想靠別人的力量來擔負你的軟弱無用。要是沒有人願意拿你這樣一個肥胖、懦弱、虛榮、無用的東西來給自己做累贅,你就會嚷嚷,說你受到了虧待、忽視,說你不幸。不但如此,你還認爲生活應該不斷花樣翻新,充滿刺激,否則這世界便是個地牢。

“你必須受人愛慕,被人追求,受人奉承,你必須有音樂、跳舞和社交,要不你就萎靡,你就頹喪。難道你就沒有頭腦去想出一個辦法來,使你不靠任何人的努力和意志,而只靠自己的嗎?你拿一天來試一試,把它分成若干部分,每一部分都分配好任務,把全部時間都包括進去,不留下一刻鐘,十分鐘,或者是五分鐘的空閒時間。你要有條理地、嚴格地按照秩序依次去做每一件事。這樣,在你幾乎還沒發覺一天已經開始的時候,這一天就過完了;這樣,你就不用感謝任何一個幫你打發空閒時間的人了;你也不必去求誰做伴、談話、同情或忍耐了;總之,你就會過上一個獨立的人應過的生活。接受這個忠告吧,這是我給你的第一個也是最後一個忠告。如果你做到的話,不管發生什麼事,你就不需要再依靠我或者任何其他人了。要是不聽這個忠告,繼續像以前那樣一味渴望、哀嘆、懶散,那就等着品嚐你愚蠢行徑的後果吧,不管它有多糟,有多難受。我要明明白白地告訴你,你最好仔細聽着,雖然我不會再重複我現在要說的話,但是我將堅決按這話去做。媽媽去世以後,我就和你一刀兩斷;從她的棺材擡到蓋茲海德教堂下的墓穴那天起,你我就分道揚鑣,像從不相識一樣。你不必認爲,因爲我們碰巧是同一對父母所生,我就將容忍你用哪怕是最微弱的要求來拖我的後腿;我可以告訴你——哪怕除了我們以外,全人類都消失了,就只剩我們兩人單獨站在地球上,我也會讓你留在舊世界,而我自己則去新世界。”

她閉上了嘴。

“你大可不必費神來發表這樣的長篇大論。”喬琪亞娜回答說,“人人都知道,你是世界上最自私、最沒心肝的傢伙。我知道,你對我有刻骨的仇恨,以前我就有過這樣的例子,在有關埃德溫•維爾勳爵的事情上,你就對我用了卑鄙的伎倆。你不能容忍我的地位比你高,得到貴族頭銜,被接納進你連臉都不敢露的社交圈子,於是你就扮演了奸細和告密者的角色,永遠毀掉了我的前途。”喬琪亞娜掏出手絹,擤了整整一小時的鼻子。伊麗莎冷漠地、無動於衷地在坐那兒,一個勁地幹着自己的活兒。

不錯,寬厚的真情在某些人眼中是無足輕重的,可是這兩位表現出來的這兩種性格,恰恰是因爲缺少了它。一個刻薄得讓人無法忍受,一個又乏味得令人覺得可鄙。缺少理智的感情固然淡而無味,可是沒有感情調入的理智也苦澀、粗糲,讓人難以下嚥。

一個風雨交加的下午,喬琪亞娜在沙發上看小說看得已經睡着。伊麗莎上新教堂去做聖徒節禮拜——在宗教方面,她嚴格履行儀式,甚至到了循規蹈矩的地步;凡是她認爲是虔敬義務的事,任何天氣都不能阻止她按時去做;不管天好天壞,她每個星期日去教堂三次,平時有祈禱儀式的話,她肯定去。

我想我還是上樓去看看那位瀕危病人的情況,她躺在那兒幾乎就沒人理睬。僕人們只是偶爾去照料一下,請來的護士沒人監管,隨意能在任何時候溜出房間去。貝茜雖然忠心耿耿,可是她還要照料自己的一家人,只能偶爾到宅子裡來。果不出所料,我發現病室裡沒人看護。我發現病房裡根本就沒人值班,不見護士的影子。病人一動不動地躺着,看樣子是在昏睡。那張死灰色的臉陷在枕頭裡。壁爐裡的火已快熄滅。我加上了一些燃料,整理了一下被褥,朝她注視了一會兒,而她現在已經不能注視我了。隨後我轉身朝窗前走去。

雨水猛烈地抽打着窗玻璃,狂風暴烈地颳着。“有個人躺在那兒,”我想,“她很快就不用再經受人間的暴風雨了,那個靈魂正在竭力掙脫它的肉體軀殼,當它終於獲得解脫時,它又將飛向何處呢?”

思考着這個重大奧秘時,我想到了海倫•彭斯,想起了她臨終時說的話——她的信仰——她那關於脫離了軀殼的靈魂都是平等的信條。回想中,我在傾聽着她的聲調,還在描繪着她那蒼白的、超越塵世的容貌,她那憔悴的面容和崇高的凝視。——這時,我身後的牀上響起了一個有氣無力的低語聲:“是誰呀?”

我知道里德太太已經有好幾天沒說話了。莫非她甦醒過來了?我急忙走到她跟前。

“是我,裡德舅媽。”

“誰?——我?”她答道,“你是誰?”她詫異中帶點驚恐地看着我,但還不是狂亂的神色。“我一點兒也不認識你——貝茜在哪兒?”

“她在門房裡,舅媽。”

“舅媽!”她學着重複了一遍,“誰叫我舅媽?你不像是吉布森家的人,不過我認識你——那張臉,那雙眼睛,還有那個額頭,我都很眼熟。你像是……啊,你像是簡•愛!”

我沒做聲,生怕一承認是我是誰會引起她的休克。

“不過,”她說,“我恐怕弄錯了。我的腦子一直在騙我。我想見到簡•愛,腦子裡就會憑空出現一個像她的人來。再說,已經八年了,她也一定長得完全變了模樣了。”這時,我才溫和地對她說,我就是她猜想和想見到的那個人。看出她已聽懂我的話,她的神智也很清醒,我就講了貝茜是怎樣差她丈夫把我從桑菲爾德接來的。

“我知道,我病得很重,”停一會兒她又說道,“幾分鐘前,我想翻個身,可是發現自己的手腳一點兒也動不了。在我死以前,我還是把心事說出來的好。身體好的時候我們不大去想的事,到了像我現在這樣的時候,就會在心裡壓得慌。護士在嗎?屋裡除了你沒別人了嗎?”

我說只有我們兩人,讓她放心。

“唉,我做了兩件對不起你的事,現在我爲這感到後悔。一件是,沒有遵守對我丈夫許的諾言,把你當我親生的孩子一樣撫養大。另一件事是……”她忽然不說了,“也許,這畢竟算不上是什麼重大的事,”她喃喃地自言自語,“再說,我也許還會好起來,像這樣在她面前低聲下氣賠不是,真是太痛苦了。”

她掙扎着想換個姿勢,可是沒有做到。她的臉色變了,似乎正體驗着某種內心的感覺——也許正是臨終前內心痛苦的先兆吧。

“唉,我還是得把這件事了結掉。長眠已經在我面前;我還是把事都告訴她爲好。——到我的梳妝盒那兒去,打開它,把你看到的裡面的一封信拿出來。”

我照着她的吩咐做了。“讀讀那封信。”她說。信很短,是這樣寫的:

夫人:

盼請惠示舍侄女簡•愛之地址及其近況,我擬速去函囑其來馬德拉我處。承蒙上天賜福,憐我辛苦,我已薄具資產,然獨身無嗣,故甚盼於有生之年,收她爲養女,並在我去世後將一切財產遺贈予她。謹致敬意。

約翰•愛謹啓於馬德拉

來信日期是三年以前。

“爲什麼我從來沒聽說過這件事呢?”我問。

“就因爲我恨你,恨定了,恨透了,所以決不願意幫你一把,讓你走運。我忘不了你對我的所作所爲,簡,忘不了那一次你對我大發脾氣,你宣稱在世界上最討厭我的那副腔調,你用那種不像孩子的神情和聲音,說一想到我就叫你噁心,說我卑鄙殘忍地虐待你。我忘不了當你怒氣衝衝跳起來,把心頭毒液一股腦兒地向我傾瀉時,我心中的那股滋味:我感到害怕,就像我打過或推過的一頭牲口擡起頭來,在用人的眼光盯着我,用人的聲音咒罵我……給我倒點水喝!哦,快點!”

“親愛的裡德太太,”我一邊把她要的水遞給她,一邊說,“別再想這些了,讓它們都從你的心裡消失吧。請原諒我說的那些氣話,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在那以後已經過去八九年了。”

她沒聽我說話,而是喝了點水,喘了口氣,接着便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告訴你,這事我怎麼也忘不了,所以我就進行了報復。因爲你成爲你叔叔的養女,你就會過上優裕舒適的日子,這是我無法忍受的事。我給他寫了信,說很遺憾,讓他失望了,簡•愛已經死去,她在洛沃德得了傷寒病死的。現在,你願怎麼辦就怎麼辦吧。你可以馬上寫信去否定我的說法——去揭穿我的謊言。我想,你大概生來就是折磨我的,我到臨終還要回憶起這件事,心裡不得安寧,如果不是因爲你,我絕不會動心去幹出這種事來的。”

“你聽我的勸,舅媽,別再去想這些事了,用仁慈和寬恕的心情來對待我……”

“你的脾氣壞透了,”她說,“而且直到今天,我都還無法理解:你怎麼九年當中不管受到怎樣的對待,你都能默默地忍受,而到第十年上卻突然火冒三丈了呢?我永遠也弄不懂。”

“我的脾氣並不像你想的那麼壞,我容易激動,但不愛報復。小時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容許我,我是會很高興地愛你的。現在我真心誠意地渴望同你和解。吻吻我吧,舅媽。”

我把臉頰湊近她的嘴邊,她卻碰也不肯碰它。她說我伏在牀上,使她透不過氣來,接着又要我拿水。我把她扶起來,讓她靠在我胳臂上喝了水,當我扶她躺下時,把手放在她那冰冷潮溼的手上,剛一碰到,她那瘦削的手立刻就縮了回去——失神的眼睛也避開了我的目光。

“那就隨你愛我也好,恨我也好,”我最後說,“我都完全地自願地寬恕了你。現在你就請求上帝的寬恕,安下心來吧。”

可憐而痛苦的女人啊!對她來說,現在要努力改變她習慣的想法,也已經太晚了。活着時,她一直恨我,臨死時,她仍然恨我。

這時,護士走了進來,後面跟着貝茜。我又繼續待了半個小時,希望看到一點兒和解的跡象。然而她毫無表示。她很快就又陷入昏迷狀態,此後再也沒有恢復神志。就在那一夜十二點鐘,她去世了。我沒有在跟前爲她合上眼睛,她的兩個女兒也沒有在場。第二天早上人們來告訴我們,一切都過去了。那時候,她已經只等着入殮。伊麗莎和我過去看看她,喬琪亞娜卻突然號啕大哭起來,說她不敢去看。賽拉•裡德那曾經健壯、靈活的軀體,僵硬地一動不動地平躺在那兒。冰冷的眼皮遮住了她那無情的眼睛。她的額頭和強悍的面容上,依然還留着她那冷酷心靈的印跡。在我看來,那具屍體是個奇怪而嚴肅的東西,我懷着憂傷和痛苦的心情凝視着它。它引起的既不是溫柔、甜蜜、同情、期望或者寬容的感情,而只是爲她的不幸而並非爲我的損失感到劇烈的痛苦,還有無比的沮喪感,這是對這樣可怕地死去所感到的一種既難過又流不出眼淚來的感覺。

伊麗莎鎮靜地俯視着她的母親。沉默了一會兒後說:“像她那樣的體質,本該可以活到高齡,是煩惱縮短了她的壽命。”說着,一陣痙攣使她的嘴角抽動了一下。痙攣過去後,她轉身離開了房間,我也走了出去。我們兩人誰也沒掉一滴眼淚。

(本章完)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四章 長談深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四章 長談深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章 希斯克利夫歸來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四章 婚前熱戀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章 永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三章 伊莎貝拉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三章 莊園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八章 重見光明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章 裡弗斯家的秘密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章 永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七章 自白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一章 告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二章 回“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章 搶救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最後的日子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八章 察言觀色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章 紅房子裡的驚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八章 察言觀色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章 小林頓病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三章 探訪小林頓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三章 更多的教訓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一章 蓋茲海德府裡的受氣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八章 曠野流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六章 萌芽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三章 櫻草花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四章 撿回來的流浪兒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三章 真情與風暴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章 紅房子裡的驚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八章 曠野流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章 搶救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八章 重見光明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一章 鄉村女教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七章 被困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九章 希斯克利夫出走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的決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章 燭光中的談話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二章 拜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三章 莊園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七章 聚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五章 孤悽長途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二章 回“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八章 瑪麗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三章 櫻草花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二章 關於小林頓的消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八章 原形畢露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最後的日子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三章 伊莎貝拉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二章 向哈頓示好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一章 村民們與牧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五章 遇“鬼”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一章 重返蓋茲海德府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一章 學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四章 聖約翰的求婚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五章 恩肖先生離世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章 父子相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章 搶救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五章 散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五章 羅伯遜舅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三章 爐邊長談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五章 小林頓的訴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七章 林頓兄妹造訪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三章 真情與風暴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章 房東一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六章 凱瑟琳離世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九章 希斯克利夫出走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七章 欣德利亡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五章 遠方的呼喚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三章 爐邊長談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七章 林頓兄妹造訪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四章 被孤立與遭審問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六章 海倫•彭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二章 拜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九章 吉卜賽老女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二章 關於小林頓的消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九章 羅莎莉的舞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六章 海倫•彭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五章 靜夜失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五章 舊情人相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四章 婚前熱戀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章 房東一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五章 小林頓的訴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一章 初到桑菲爾德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一章 初訪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最後的日子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四章 夜訪小林頓始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四章 聖約翰的求婚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章 父子相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五章 散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一章 告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章 房東一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三章 真情與風暴第十二章 伊莎貝拉與希斯克利夫私奔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二章 拜訪南希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三章 伊莎貝拉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
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四章 長談深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四章 長談深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章 希斯克利夫歸來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四章 婚前熱戀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章 永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三章 伊莎貝拉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三章 莊園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八章 重見光明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章 裡弗斯家的秘密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章 永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七章 自白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一章 告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二章 回“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章 搶救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最後的日子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八章 察言觀色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章 紅房子裡的驚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八章 察言觀色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章 小林頓病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三章 探訪小林頓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三章 更多的教訓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一章 蓋茲海德府裡的受氣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八章 曠野流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六章 萌芽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三章 櫻草花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四章 撿回來的流浪兒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三章 真情與風暴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章 紅房子裡的驚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八章 曠野流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章 搶救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八章 重見光明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一章 鄉村女教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七章 被困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九章 希斯克利夫出走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的決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章 燭光中的談話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二章 拜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三章 莊園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七章 聚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五章 孤悽長途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二章 回“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八章 瑪麗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三章 櫻草花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二章 關於小林頓的消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八章 原形畢露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最後的日子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三章 伊莎貝拉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二章 向哈頓示好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一章 村民們與牧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五章 遇“鬼”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一章 重返蓋茲海德府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一章 學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四章 聖約翰的求婚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五章 恩肖先生離世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章 父子相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章 搶救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五章 散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五章 羅伯遜舅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三章 爐邊長談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五章 小林頓的訴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七章 林頓兄妹造訪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三章 真情與風暴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章 房東一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六章 凱瑟琳離世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九章 希斯克利夫出走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七章 欣德利亡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五章 遠方的呼喚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三章 爐邊長談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七章 林頓兄妹造訪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四章 被孤立與遭審問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六章 海倫•彭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二十二章 拜訪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九章 吉卜賽老女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二章 關於小林頓的消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九章 羅莎莉的舞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六章 海倫•彭斯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五章 靜夜失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五章 舊情人相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四章 婚前熱戀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章 房東一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五章 小林頓的訴求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十一章 初到桑菲爾德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一章 初訪呼嘯山莊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三十四章 希斯克利夫最後的日子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四章 夜訪小林頓始末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四章 聖約翰的求婚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十章 父子相會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五章 散步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一章 告別牧師住宅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二章 房東一家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二十三章 真情與風暴第十二章 伊莎貝拉與希斯克利夫私奔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3——阿格尼絲•格雷_第十二章 拜訪南希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2——呼嘯山莊_第十三章 伊莎貝拉的來信簡•愛 呼嘯山莊 阿格尼絲•格雷1——簡•愛_第三十七章 芬丁莊園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