爲了避免這威嚇實現的危險，林頓先生派我早早地送這孩子回家，讓他騎着凱瑟琳的小馬去。他還說：
“既然這個孩子的命運，無論是好或壞，我們都無能爲力過問了，他要到哪裡去，你對我女兒可一點兒也不能提。別對我女兒說他去哪裡了，從今以後，她也沒法和他來往了。不讓她知道他就住在附近反倒比較好，否則她就會心神不安，老想到山莊去串門——只告訴她，他父親突然派人來接他，所以他非離開我們不可。”
五點鐘時，好容易才把林頓從牀上喚起來，一聽說他還得準備再上路，他大吃一驚；但是我告訴他得跟他的父親希思克利夫先生住些時候，並說他父親多麼想看他，不願再延遲這種見面的快樂，都不願意讓他在一路風塵之後先休息過來，再享受天倫之樂。
“我父親？”他叫起來，莫名其妙地納悶着，“媽媽從來沒有告訴過我，說我有一個父親。他住在哪兒？我最好是跟舅舅住在一起。”
“他住在離山莊不遠的地方，”我回答，“就在那些小山那邊，不算怎麼遠，等你身體好些，你可以散步到這兒來。你應該歡歡喜喜地回家去見他。你一定得試着愛他，像對母親一樣，那麼他也就會愛你了。”
“可是爲什麼我以前沒聽說過他呢？”林頓問道，“爲什麼媽媽不跟他住在一起，像別人家一樣？”
“他有事情得留在北方，”我回答，“而你母親的健康情況需要她住在南方。”
“可爲什麼媽媽沒跟我說起他來呢？”這孩子固執地問下去，“她常常談起舅舅，我老早就知道愛他了。我怎麼去愛爸爸呢？我不認識他。”
“啊，所有的孩子們都愛他們的父母，”我說，“也許你母親以爲她要是常跟你提起他，你或者會想跟他住在一起哩。我們趕快去吧。在這樣美麗的早晨，早早騎馬出去比多睡一個鐘頭可好多了。”
“昨天我看見的那個小姑娘是不是跟我們一同去？”他問。
“現在不。”我回答。
“舅舅呢？”他又問。
“不去，我要陪你去那兒的。”我說。
林頓又倒在他的枕頭上，沉思起來。
“沒有舅舅我就不去，”他終於叫喊起來了，“我鬧不清你到底打算把我帶到哪兒去。”
我想法設法說服他，說他如果表現出不願意見他父親，可不是個好孩子；可是他還是拼命地抗拒，不許我給他穿衣服，我只好叫主人來幫忙哄他起牀。
我們哄着騙着，作出種種保證，說他離開這兒只是短短一段時間，說說埃德加先生和凱茜會去看他的，另外還答應了一些別的事情，這可憐的小東西出發了，一路我不斷地編造和重複這類保證，反正同樣就是信口開河，沒啥根據。
一路上那帶純潔的、帶着青草香味的空氣，那燦爛的陽光以及敏妮的輕輕的緩步使他的沮喪神氣緩和下來了。他開始帶着較大的興趣盤問他的新家的情形，家裡住些什麼人。
“呼嘯山莊是不是一個跟畫眉田莊一樣好玩的地方？”他問，同時轉過頭向山谷中望了最後一眼，從那裡有一片輕霧升起，在藍色天空的邊緣上形成了一朵白雲。
“山莊不是那樣隱藏在樹蔭裡的，”我回答，“而且也沒這麼大，但是你四面可以看得到美麗的鄉村景色；那空氣對你的健康也比較適宜——比較新鮮乾燥。也許你剛開始會覺得那所房子又舊又黑；雖然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在這附近是數一數二的了。而且你還可以在荒原裡好好地遊逛。哈頓•恩肖——就是凱茜小姐的那個表哥，也就是你的表哥——他會帶你到一切最可愛的地點看看；好天氣時，你還可以帶本書，把綠色的山谷當做你的書房，而且，有時候，你舅舅還可以和你一塊兒散步，他是確實到那些小山上去散步。”
“我父
親什麼樣？”他問，“他是不是跟舅舅一樣的年輕漂亮？”
“他也是那麼年輕，”我說，“不過他有黑頭髮和黑眼睛，而且看上去比較嚴厲些，也高大一些。也許一開始你覺得他不怎麼和氣仁慈，因爲這不是他的作風；可是，你得記住，還是要對他真誠和親切；那樣他當然就會比哪個舅舅都更喜歡你，因爲你是他親生的。”
“黑頭髮，黑眼睛，”林頓沉思着，“我想象不出來。那麼我長得不像他啦，是嗎？”
“不太像，”我回答，同時心裡想着：一點兒也不像，抱憾地望望我的同伴的白皙的容貌和纖瘦的骨骼，還有他那大而無神的眼睛——他母親的眼睛，只是，有一種病態的焦躁會偶然地點亮這對眼睛，它們一點兒也沒有她那種閃爍神采的痕跡。
“他從來沒有去看過媽媽和我，這多奇怪！”他咕嚕着，“他看見過我沒有？要是他看見過，那一定還在我是嬰孩的時候。關於他，我一件事也記不得了！”
“啊，林頓少爺，”我說，“三百英里是很長的距離；再說，十年的時間對一個大人比起對你可就大不相同。希思克利夫年年夏天打算去，可是總沒找到一個合適的機會；到了現在又太晚了——這方面的事，別老問來問去的。那沒有好處，反而打擾他。”
這孩子後來一路上就只顧想他自己的心思，直到我停在住宅花園的大門前。我細看他臉上現出什麼印象。他一本正經地仔細觀看着那刻花的正面房屋與矮檐的格子窗，那蔓生的醋栗叢和彎曲的樅樹，然後搖搖頭。從內心情感來說，他對他的新居的一點兒也不滿意；不過他還懂得不要急於表示不滿——也許內部可以彌補這些缺憾。
不等他下馬，我就去開門。那時候正是六點半了，他們一家剛剛吃過飯，僕人正在收拾桌椅、餐具、抹布等。約瑟夫站在他家主人的椅子旁邊，胡扯一隻跛馬的故事。哈頓正要到乾草地裡去。
“好啊，奈莉！”希思克利夫看到我時便說，“我還恐怕自己得下山取那屬於我的東西呢。你把他帶來啦，是吧？讓我們看看我們能把他培養成個什麼。”
他站起來，大步走到門口，哈頓和約瑟夫跟着，好奇地張着大嘴。可憐的林頓害怕地對這三個人的臉掃了一眼。
“一定的，”約瑟夫嚴肅地細看一番，說，“他跟你掉換啦，主人，這是他的女娃！”
希思克利夫盯着他的兒子，盯得他兒子慌張打戰，不知怎麼辦纔好；然後他發出一聲嘲弄的笑聲。
“上帝，好一個美人兒！一個多麼可愛的、嬌媚的東西！”他叫着，“他們不是用蝸牛和酸牛奶養活他的吧，奈莉？該死！可那會比我所期望的還糟糕——鬼才曉得我自己並非一個盲目樂觀的人！”
我讓那顫抖着的、迷惑的孩子下馬進來。他並沒有完全聽懂他父親那番話的意思，也不懂是不是針對他說的。事實上，他還沒有認準，這個面目猙獰、冷言冷語的陌生人，是不是他父親，可是他緊緊地摟着我，越來越驚慌失措，等希思克利夫坐下來，叫他“過來”時，他把臉趴在我的肩膀上，哭了起來。
“得！”希思克利夫說，伸出一隻手來，粗野地把他拉到他兩膝中間，然後扳起他的下巴使他的頭擡起來，“別胡鬧！我們並不要傷害你，林頓，這是不是你的名字？你可真是你母親的孩子，不折不扣！可我在你身上的那一份又在哪兒呢，你這個哭哭啼啼的窩囊廢？”
他把那孩子的小帽摘下來，把他的厚厚的淡黃的捲髮向後推推，摸摸他的瘦胳臂和他的小手指頭；在他這樣檢查的時候，林頓停止了哭泣，擡起他的藍色大眼睛也審視着這位檢查者。
“你認識我嗎？”希思克利夫問道，他已經檢查出這孩子的四肢是怎樣的脆弱。
“不！”林頓說，帶着一種茫然的恐懼注視着他。
“我敢說你總聽說
過我吧？”
“沒有。”他又回答。
“沒有！這是你母親的恥辱，從來不引起你對我的孝心！那麼，我告訴你吧，你是我的兒子；你母親是一個極壞的賤人，竟讓你不知道你有個什麼樣的父親。現在，不要畏縮，不要臉紅！不過倒也可以看出你的血總算不是白色的。做個好孩子，我也要爲你盡力。奈莉，如果你累了，你可以坐下來；如果不的話，就回家去。我猜你會把你聽見的、看見的全報告給田莊那個廢物；而這個東西在你還流連不去時是不會安定下來的。”
“好吧，”我回答，“我希望你會對這孩子慈愛，希思克利夫先生，不然你就留不住他，而他是你在這個廣闊的世界裡所知道的唯一的親人了——記住吧。”
“我會對他非常慈愛的，你用不着害怕。”他說，大笑着，“可就是用不着別人對他慈愛；我一心要獨佔他的感情。而且，現在就開始我的慈愛，約瑟夫，給這孩子拿點早餐來——哈頓，你這地獄裡的呆子，幹你的活去。是的，奈莉，”他等他們都走了又說，“我的兒子是你們這裡未來的主人，而且在我能確定他可以做繼承人之前，我不應該希望他死掉。此外，他是我的，我願意勝利地看見我的後代很堂皇地做他們的產業的主人，我的孩子用工錢僱他們的孩子種他們父親的土地——就是這唯一的動機才使我能容忍這個小崽子——拿他本人來說，我可瞧不起他，而且爲了他所引起的回憶而憎恨他！但是有那個動機就足夠了；他跟我在一起是同樣的安全，而且也會招呼得和你的主人招呼他自己的孩子一樣的仔細。我在樓上有間屋子，已經爲他收拾得很漂亮——我還從二十英里路外，請了一位教師，一星期來三次，他想學什麼就教他什麼。我還命令哈頓要服從他，事實上我安排了一切，想在他心上培養優越感與紳士氣質，要他在那些和他在一起的人們之上。但我很遺憾：他不配人家這樣操心——如果我還希望在這世界上有什麼幸福的話，那就是發現他是一個值得我驕傲的東西，但這白臉、嗚嗚哭着的可憐蟲，真叫我失望極了！”
他說話的時候約瑟夫端着一盆牛奶粥回來了，並且把它放在林頓面前：林頓帶着厭惡的神色攪着這盆不可口的粥，肯定地說他吃不下去。我看見那個老僕人跟他主人一樣，也輕視這孩子；雖然他被迫把這種情緒留在心裡，因爲希思克利夫很明顯地要他的下人們尊敬他。
“吃不下去？”他重複着說，瞅着林頓的臉，又壓低了聲音咕嚕着，怕人家聽見，“可是哈頓少爺在小時候從來不吃別的東西，我想他能吃的東西你也能吃吧！”
“我不吃！”林頓執拗地回答着，“把它拿走。”
約瑟夫憤怒地把食物急急搶去，把它送到我們跟前。
“這吃的有什麼不好？”他問，把盤子向希思克利夫鼻子底下一推。
“有什麼不好？”他說。
“對啊！”約瑟夫回答，“你這講究的孩子說他吃不下去。可我看挺好，他母親就這樣——我們種糧食，給她做麪包，她倒嫌我們髒哩。”
“不要對我提起他母親，”主人生氣地說，“就給他拿點他能吃的東西算了。奈莉，他平常吃什麼？”
我建議煮牛奶或茶，管家奉命去準備了。嗯，我想他父親的自私倒使他的日子還好過些呢。他看得出這孩子的體質嬌弱，有必要對他寬厚些。我要報告埃德加先生，說希思克利夫的脾氣開始轉變，藉以安慰他。
我已經沒有理由再留下來，就溜出去了，這時候林頓正在怯懦地抗拒着一條看羊狗的友好表示。但是他十分警覺，騙不了他——我剛關上門，就聽見一聲叫喊和一連串反覆的狂哭喊叫：“別把我扔下！我不待在這兒，我不待在這兒！”
隨後門閂拉上了——他們不容許他出來。我騎上敏妮，叫它快跑；於是我這短暫的監護責任就這樣結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