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6章 終章 九三年(卅四)

第1516章 終章 九三年(卅四)

說了這麼多反動的法力詐術手段後,李欗總結道:“無論斬木起義兵,亦或者改良變法,無非四個字:除舊佈新。”

“而這四個字之外,你還需記得,天朝的事,必要思慮‘天下一統’四字。”

“理解了除舊佈新、理解了天下一統,便多有轉圜餘地。”

“何謂除舊佈新?

“興國公昔日於蘇魯變革,他鼓勵種植經濟作物在前?還是墾鯨海下南洋嚇朝鮮拿到商品糧基地在前?”

“除舊是爲了布新。而萬不可爲了除舊而除舊,必先想到新法,多有準備,然後才能除舊。”

“如昔日戰後,那法蘭西國路易十五與朕通信,言欲廢巴黎高等法院諸事。朕回信言,天朝能制貴族世家,因有科舉。此事非不能做,只是欲破舊,心中至少知道新爲何等模樣。不知新而先破舊,豈不亂乎?”

“再如朕要辦學堂、興實學。那麼,過去的義學、族學怎麼辦?過去依靠地租學田之租子維繫的書院學堂怎麼改?過去依靠鄉紳捐助的塾學又如何變?所需之教師先生從何來?生員秀才等教他們日後以何爲生?怎麼解決這些東西都不考慮,便二話不說廢了舊學科舉,豈能不亂?”

“此所謂除舊佈新。”

“那何謂天下一統?”

“如今朝廷財稅,十之七八,不源於土地畝稅,而是源於出口、商稅、殖民、鹽稅等等。”

“先發諸省,收稅省事,且又無需和最麻煩的地主鄉紳小農打交道。”

“若是爲了省事,朝廷日後只靠商稅、關稅、出口、鹽稅等,而覺得內地省份皆是麻煩。正好儒生多談復封建、紳權亦多言復推舉學校議政等等復古手段。”

“那朝廷爲了省事、亦爲了討好天下士紳、亦或者根本不想惹許多麻煩,就從了他們,不再壓紳權、畝稅仍舊不改若包稅法只要兩千萬兩,剩下的地方自辦,皆大歡喜。”

“紳權膨脹,資政議事,掌控地方,稅收民賦皆鄉賢自議,必高呼皇帝聖明,王道復古,此真三代之治也。”

“這是天下一統?還是割據沿海,不過如殷商以兵戈以金銅以商貿而控天下?”

這也算是大順的特色問題了。

自明晚期開始,儒林中很是興起了一股子“復古的郡縣制下再封建”的思潮。明末的幾位大思想家自不必提了,便是顏元李塨等均田的激進派,在其書中的構想,雖然不提再封建,但對於地方分權的想法也相當熱衷。

比如說,圍繞着復古學校制,以學校作爲州縣的政治中心,廢除科舉制解決生員問題,再由賢良推選真君子、真儒而議政。學校既是教育場所、也承擔一個地方州縣的議會的作用。

當然,這種想法,過去也就說說,朝廷壓根不會聽。

明亡順興之後,很長一段時間,大順都在壓制地方紳權。因爲這種東西,聽起來挺好,可實際上到底是倒退還是進步,這就很難說。科舉制雖然有諸多問題,但就之前而言,怎麼也比地方上舉薦賢才復變種察舉制要強。

然而,伴隨着劉鈺的改革,大順這邊的財政收入比例和之前截然不同。

關稅、商稅、出口稅、殖民地掠奪等等,這些收入暴增。

而畝稅……

僅就朝廷國庫而言,之前確實畝稅收的也不算多,地方上要辦什麼事朝廷其實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由地方上自己搞攤派、加派、助捐之類的手段。

畢竟說,這麼大的國家,一年收兩千萬兩白銀的稅,這實際上就是明瞪眼的事——君子遠庖廚,默許地方自己弄錢。名義上正稅確實不多,但正稅之外的雜役、運輸、勞役、攤派、火耗之類的東西,纔是真正把人避瘋的壓榨。

現在嘛,大順這邊在先發地區弄錢,比摳搜那點畝稅要容易的多。

而收土地稅,意味着要解決地主和農民的事、要和地方鄉紳打交道,實際上收起來非常的難,關鍵還收不了多少。

於是一些朝中的大臣建議道,說是現在有商稅關稅殖民地收入等等,而畝稅收起來又費勁又麻煩還收不了多少。

那麼,可不可以說,朝廷就不要畝稅走國庫了?把畝稅交給地方行不行?

缺的這點畝稅,其實很容易收回了。

比如說,將內地地區設置鈔關,收內地稅——也即自然經濟保護稅,亦或者要是把內地看成一個區域的話,等於是先發地區收“出口關稅”,這筆錢肯定是歸中央而不是地方的——這就很容易把畝稅的那點錢補回來。

那既然這樣,可不可以只靠先發省份的商稅、關稅、自然經濟保護稅等,作爲中央之財政?

而內地地區,既然都是些累贅,收稅也不好收、地方紳權還一直對抗,能不能說適當擴大地方之權限?

一方面說,這符合儒學的設想,地方賢達議政參政,順帶還能解決一下生員問題。

另一方面,朝廷之前的稅制,弄的自欺欺人,地方上也沒錢,而正稅之外必須得琢磨着弄點火耗、攤派、加增啥的,上面一般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既如此,那乾脆把畝稅這個東西扔給地方唄?收稅又麻煩、收的也不多。

這樣,讓地方自己用畝稅去玩,朝廷只要關稅商稅等,皆大歡喜,朝廷還甩了許多麻煩,天下士紳也必定盛讚天子聖明。

而內地畝稅一般來說收的那一千三五百萬兩,想補回來,只需要說放開那麼嚴格的保護和管制。

允許先發地區的廉價商品進入,但設置鈔關,加收一部分自然經濟保護稅不就得了?

比如說,鬆蘇的棉布,一塊錢;而內地的自然經濟下的布,兩塊錢。

那就可以收七毛錢的自然經濟保護稅,既不至於說摧毀的太厲害,順帶着這一千來萬兩不是很容易就從“內關稅”中收回了?

至於說這麼搞,到底是什麼性質、是不是殖民地等,這個先不提。

關鍵是,對朝廷而言,錢,是個大問題,甚至是最大的事。

而因爲劉鈺的改革之後,國庫的錢和以前不一樣了,這就使得在心理上、技術上,使得朝廷有了可以接受這種想法的可能。

擱五六十年前,肯定是不可能的。那些儒生的地方學校察舉議政的想法,在錢的問題上就不可能接受。因爲之前朝廷的那點收入,大部分還是畝稅。

但現在,從錢的角度上講,這就大有可能——因爲國庫收入的比例變了,畝稅那點錢,都快比不上在印度收的土地稅了,當然這是大順這邊的殖民政策比較“激進”,畢竟是工業資本主義的殖民思想,還是指望殖民地提供原材料和市場,而不是反動的商業資本主義的殖民思想,不然如歷史上英國東印度公司,只是在印度畝稅就能收個七八千萬兩,這可比大順之前的畝稅加鹽稅還要多的多的多——而大順依靠先發地區的商品稅、關稅、以及隨着交通運輸改善後的鹽稅等等,內地的那點土地稅真的是已經可要可不要的。

並且說,本身,大順的財政制度也確實問題很大。延續前朝之政策,名義上正稅不多,而地方上便不得不想方設法弄錢,否則地方實質上都根本維繫不下去。

是以說,這個原本幾乎無解的問題,現在似乎的確有了解決的方法:中央扔掉畝稅,不收了,歸地方。

這裡可不是說取消畝稅。

而是說,把畝稅交給地方,讓地方上的鄉紳、胥吏等,自己去搞畝稅。

這樣,朝廷既賺了“仁政”的名,又可以得到地方鄉紳的擁護,還可以避開讓人頭疼至極的地主和農民的問題。

當然,這幾年這種想法在朝中甚囂塵上,也不僅僅是因爲純粹的國庫收入的比例問題,而是有很多人從中推波助瀾。

某種程度上講,李欗非要搞科舉制改革,也和這件事有一定的關係。

當日李欗面對這個想法,可是罕見地大怒,在朝堂上破口大罵,只說這是“偏安割據之格局、而無一統之氣概”;又說什麼“此亡天下之論”;更言此事乃“蒙元夷狄稅制之流毒,孟子言朝堂不收足額畝稅實乃是夷狄之政此言得之”。

要說他憤怒的原因,或者說至少在朝堂上表現出或者說表演出極爲憤怒的原因,還真就是他說的什麼“格局”、“氣概”之類的因素,只不過情況比這個複雜。

在李欗看來,之前大順變革留下的問題挺多的。至少走到現在,過去的一些政策,現在已經給大順造成了深深的裂痕。

真要說朝廷的中央財政之保留沿海地區比較容易收的關稅商稅自然經濟保護稅,而把畝稅丟給地方,那麼實質上大順就徹底分裂了。

一旦讓朝廷的財政只和先發地區的商稅、關稅、自然經濟保護稅等綁定,那麼朝廷就真要被人捏在手裡了。

到時候,朝廷這個中央,就只能跟着先發地區的工業、商業、以及內地出現的大量買辦的步調走了。

財政皆出於此,到時候皇權還敢做出任何動他們利益的改變嗎?

而最後,最可能的局面是啥?

便是朝廷真正能管的,就是先發地區;而先發地區的人,又不想承擔內地地區的種種問題,恨不得讓內地各省半自治,做傾銷殖民地,而又不出任何的成本管理和賑濟。

名義上的闊有天下的天子,實質上就管着先發數省。而先發數省又壓根不想解決內地的貧困、賑濟、救災、治水、以及地主和農民的事,只要內地的買辦能扶起來買這邊的貨就行。

至於那些貧困、賑濟、救災、治水、以及地主和農民的事,讓內地省份自己去管。

所以說,固然顯學派的一些激進想法,在李欗看來,那是有想要當“關隴集團、淮西勳貴、乃至王莽新政時候古文經學”的地位。

但至少,顯學一派的激進想法,李欗認爲還是“天下一統的格局”,而非“割據偏安的暮氣”。

即便說這些人想要以新代舊,想要藉機取代舊的官僚集團,然而終究是天下視角的,而不是偏於二三省視角的。

然而,這種建議朝廷靠關稅商稅,擴大地方的權限,而把畝稅等扔給地方的想法,卻是李欗壓根無法接受的。他寧可接受顯學那一套,真的扶起來一支不受控制的“古文經學儒生”或者“新的淮西勳貴集團”,也不會接受這種完全要把大順裂開、把天下撕碎的想法。

其實道理很簡單,就如他和皇子說的那番話一樣:除舊佈新、天下一統,缺了哪個都不行。

天子天子,天下都裂開了,那叫什麼天子?

顯學派的想法過於激進,而且不好控制。一旦成事,又容易抱成團,尾大不掉,所以李欗不可能接受顯學一派的“激進改革,藉助階級屬性和內地地主不同的知識分子、識字人口,搞均田改革”的想法——一旦搞成,上上下下,天下舉目,全是實學這幾界的“同鄉”、“同學”、“同窗”,他這皇帝或還能壓得住,他一死兒孫輩不直接被人玩死?

而甩手派,亦即意圖將內地做殖民地,朝廷只保留商稅關稅,把內地的麻煩事交給內地半自治的,李欗更不可能接受。

故而,這才催生了他要搞科舉改革、要興辦學堂,試圖解決這件事,從根上把這種可能把好好的大一統王朝,混成個偏安一方的殖民地母國的可能給滅殺。

天下一統,其實一共九個字。

【書同文、車同軌、行同倫】。

甭管科舉考試到底考什麼內容,到底是哪一派的儒學、亦或者哪一派的百家學說,總歸要天下都一樣的學問,否則這天下早晚要出事。

這也就是李欗認爲顯學一派的想法有可取之處、但不可用的原因:顯學一派,也是講【尚同】、講【六合同風】的,這最起碼是個“有天下氣度的學說”——顯學一派是站在天下的角度考慮問題的,而且是堅決反對搞成這種殷商以經濟和軍隊做天下共主的模式的——只是站在皇權的角度,認爲顯學的手段過於激進,雖然天下保住了,但皇權可能沒了。

簡單來說,李欗所謂的“除舊佈新、天下一統”,是既要天下、又要皇權。

因爲現在畢竟盛世,這不是說李欗這皇帝就覺悟高,而是大盛世之下沒聽說要主動在天下和皇權中二選一的,總歸還是琢磨着要兩個都要。真要是混成了某種衰亡在即的局面,李欗也未必不會只要皇權、只想當皇帝而不管天下,甚至幹出一些借兵、當兒皇帝、給人當守土官長的事。

至少,他覺得,使使勁兒,抓住那一線生機,還能“我全都要”。

當然,也實在是到了不“除舊佈新”不行的時候了。

再不繼續變法,李欗擔心他死之後,真混成了依靠先發省份搞對內殖民、讓內地自治不管內地貧困災禍只要當商品傾銷地即可的模樣。

這也不是他心懷天下蒼生,而是知道這麼搞,非要把顯學一派中有“天下”、“蒼生”這等大情懷的人,逼成反賊,最後真容易把他家祖墳都給刨了,自己甚至要混個遺臭萬年的名聲。

他現在要當“進步的皇帝”,要談天下、談蒼生,爲的就是爲了讓那些心懷天下的時代英豪,還能跟着他走、至少還存着改良的幻想。真把這羣人給逼得徹底失望,那真是要出大事的,尤其是經歷了劉鈺改革幾乎全程他,似乎竟以一人之力而至這幾十年間天下大變的現實,讓他心有餘悸——萬一出幾個這樣的人物,徹底失望,放棄改良變法而去當反賊,那得什麼樣?

伴隨實學興起,對未來的憧憬不再是空泛的三代之治的模樣,而有了更具體的期待。

那麼,這堯之都,舜之壤,禹之封,於中又不可能全都是爲求功名利祿之輩、爲當官可以隨意把卵割掉之人,一旦這些掌握了先進知識而又有天下之大志的人,發現朝廷和他們的理想越來越遠,這羣人徹底失望之後,萬一真的去內地的貧困地區發動起義,那事可就大了。

這羣人,李欗很清楚,和過去大不相同。因爲他們有綱領、又明確的對未來的構想、並且更可怕的是在這些綱領中均田只是個手段而不是當成最終目的。

這就和過去大爲不同。

是以,顯學一派的激進改革,未必要用,但至少要做出改變,示意不是不進步也不是不想着未來,而是方法方式可以再商量。

但是,要真是玩成放棄內地治理只把內地做商品傾銷地的模式,那很大一羣本還可以“跟着興國公去修黃河”的人,多半發現朝廷壓根沒有修黃河的意思,那他媽的還修個屁,先把這腐朽王朝埋了再修吧。

鑑於此,李欗怕皇子還是不能掌握精髓,遂又問道:

“朕問問你,若行科舉改革,興辦學堂。你說這興辦學堂、發給教師先生的錢,是地方如過去火耗事自行加助學捐?還是應由朝廷國庫出資?”

“朕再問問伱,若爲興實學,是直接廢棄科舉選拔,只用先發各處之實學人才?還是廢科舉之舊學,而保留科舉考試選拔、朝廷編制人才、同鄉迴避爲官壓制紳權之舊法?”

皇子很自然地先避開了第一個關於錢從何來的問題,先從第二個問題回答。

“兒臣以爲,若爲興實學,自然還是隻改科舉之內容、而留科舉之形式。分科爲科舉、八股爲科舉、三舍亦爲科舉。無非‘勤勉好學,學而優則仕’而已。”

“使科舉與學校一貫,則實學將不勸自興;而若科舉與實學分途,則學校必有名無實。”

“何者?利祿之途,人之所趨;繁重之業,人所畏阻。”

“若學實學可通利祿,則實學必興。即便昔日興國公辦實學,亦是因爲海軍、殖民、商貿、工場等等,無中生有,造出許多過去沒有的利祿之途,於是實學方纔興起。”

“若是隻爲興實學,考試選拔之法,萬不可廢。”

“至於朝廷網羅人才、同鄉迴避、官壓紳權等等舊法……兒臣以爲,正合父皇所問‘錢從何出’的本意。”

“如辦學堂,若是地方徵收助學捐,則一來必如前朝三餉之舊事;而來紳權必日膨脹。若無地方支持,便辦不出學堂;而學堂之教師等等,又皆賴地方鄉紳存活,日後怕不是要如復古儒生所謂‘學校議地方政’之臆想,竟真再封建。”

李欗點頭讚許,笑道:“吾兒終不是那等迂腐空談之輩。”

“朕所謂,除舊佈新、天下一統,這就是帝王之精義。”

“除舊佈新,乃防革命。”

“天下一統,乃防封建。”

“二者缺一,則帝爲不帝、皇不爲皇。”

“顯學一派,激進過甚,無君無父。”

“鄉紳舊古,暢談三代,實欲封建。”

“然而。”

“顯學一派,囿於興國公之舊刻痕,欲辦成事,必要強大的國家機器,是以他們不到萬不得已、全然絕望時候,多半還是會如興國公一樣最後跑去修黃河河道。”

“是以,他們是可以利用的。但面上總要做出一副‘進步的天子’的模樣。”

“如興辦學堂。”

“於大義,此進步也。”

“於小利,多招教師,國庫給餉,若過去養幾十萬廢物生員無二,他們也多支持。”

“這件事,便可從‘守舊、進步’之爭,變爲‘進步先邁左腿還是先邁右腿’之爭。”

“是先興實學?”

“還是先均田遷民墾殖東進?”

“雖然,實質上,兩者並不矛盾。均田徵稅墾殖東進,一樣可以興辦學堂。”

“但,這便叫無中生有。把兩件明明不矛盾的事,強行對立起來,如此便可分化顯學各派。”

“韓非言:世之顯學,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鄧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後,儒分爲八,墨離爲三,取捨相反不同,而皆自謂真孔、墨,孔、墨不可復生,將誰使定世之學乎?”

“此謂之,分顯學也。”

“顯學者,變革之學也。”

“凡變革之學,無限可分。”

“爲人君者,萬不可一聽‘變革、進步’等字眼,便覺可怕。而是應該因勢利導,分顯學若儒墨八分三離,而扶一支爲正學。”

“昔日儒分爲八,而最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尊的又是哪一支?哪一支纔是正學呢?那一支正儒,若孔丘復生,認嗎?”

“始皇帝焚書坑儒,最後還不是儒家獨霸?但獨尊之儒,和先秦之儒,難道一樣嗎?”

“大禹治水,言堵不如疏。但可不是說,堵不如大水漫灌。而是說,要順勢而爲,叫河水走大禹想讓它走的河道,這才叫堵不如疏。”

“既不是如其父鯀,死保原來的河道,最終身死。”

“亦不是任憑大水漫灌,衝個三五十年,自然也就有新河道了。”

“如今天下事,非要做到這一點,方能從尋得那一線生機。”

“難矣、難矣。勉之、勉之。”

“若如大禹治水,其道爲何?其道,似乎很簡單,不過水往低處流而已。以道衍術,方能成事。不知此道,萬事休矣。”

“是以,朕還是叫你多讀讀書,尤其是一些僞託興國公之名而大談階級、生產、資本之類的書。”

實際上,皇子這樣的書還真沒少讀。

既是讀過,皇子便道:“父皇教誨,兒臣牢記。只是,若讀這些書,顯學一派的那些政策,似就大有道理。”

“昔日,徐光啓談《幾何原本》,言:有四不必:不必疑、不必揣、不必試、不必改。有四不可得:欲脫之不可得、欲駁之不可得、欲減之不可得、欲前後更置之不可得。有三至三能:似至晦,實至明,故能以其明明他物之至晦;似至繁,實至簡,故能以其簡簡他物之至繁;似至難,實至易,故能以其易易他物之至難。易生於簡,簡生於明,綜其妙在明而已。”

“而類《幾何》之邏輯,則必要兩個條件。”

“其一,假設必須以基本公理爲前提;其二,以此前提推理運算,嚴絲合縫、邏輯分明。”

“以此而論,顯學一派的均田、遷民、墾殖、工業等政策,便不是因爲聖人說過,而是通過推理運算得出的嚴絲合縫的結論。”

“以此而論,此勢不可免。實學既興,顯學之策也必大興……”

李欗聞言仍舊一笑,道:“此言得之。但朕問你,本朝制度,不比日本朝鮮,土地買賣皆由地契、王朝更替亦不過改正朔易服色。便是之前均田,那麼只是均了田,可改了土地所有制?均田可以,但改土地所有制不行,其中區別,你可清楚?”

這其中的區別,皇子當然分得清。因爲之前儒家復古派爭論的問題,以及王莽改制等一系列歷史上的操作,不是均田這麼簡單,而是要動所有制的問題。這個問題在大順是非常容易分出區別的。

見皇子點頭,李欗又道:“那麼,繼續推演下去,你就會發現問題之所在。”

“按他們的推論,以及所謂新生產、舊生產之別,按他們所言,新生產體系,必要不斷侵蝕舊生產體系,方能不斷維繫;而若全然是新的生產體系,是不能維繫的,是要崩解的,因爲最後算了算去,推演出去的結果,就是生產的東西肯定賣不出去,所以要麼對外擴張、要麼創造一批在新體系之外的生產者。”

“然而伴隨着均田之後的兼併、伴隨着南洋印度等地舊體系的瓦解,舊體系逐漸消亡,豈不是說,最後這也是條死路?”

“但顯學一派,只推到大工業這一步,戛然而止。你道緣何?”

“因爲到此戛然而止,方還能維繫一個顯學之合。繼續往下推,必要八分三離。”

“可即便如此,即便說只推到大工業這一步,其內部仍舊爭論不休。”

“均田?不均?日後即便遷徙墾殖,兼併可乎?”

“鈔關、內稅,是放是開?”

“是靠自然秩序?還是靠鹽鐵之術?”

“鐵路運河等,官營、私有?”

“是繼續興國公那種以資本逐利爲動力的東進扶桑?還是官營資本以盈利而已利投資墾殖遷民的東進扶桑?”

“單單隻推到大工業這一步,內部分歧已頗多。”

“你談顯學一派的想法,實則認可的是其‘術’。”

“何謂術?”

“顯學中的激進派,無非是說,如今新學中的多數人,既有文化、又有學識,而且關鍵是他們和內地的地主鄉紳並無瓜葛。若如前朝之改革不可成,而太祖起義兵方能行均田事一樣。”

“所以他們覺得,現在時機正好。可以靠這數十萬和地主鄉紳並無瓜葛的新讀書人、靠着朝廷手裡的軍隊和國家機器、靠着朝廷哪怕現在不收畝稅也能養得起兵的形勢,激進行事,一舉解決均田、徵稅、東進、墾殖、創造出一個以交換貨幣爲目的的農業環境而發展工業而已。”

“何謂道?”

“均田、東進、墾殖、創造出一個以交換貨幣爲目的的農業環境而發展工業,這是道。”

“這個,難道你不認可嗎?認可的話,那便在最終目的上,並無分歧,分歧的只是怎麼走。”

“譬如說,修黃河,都認可改道向北。而分歧在於,是奪大清河,還是奪小清河,亦或者繼續向北走京畿古舊河道的分歧。”

皇子沉吟片刻,低聲道:“兒臣以爲,顯學一派的想法,還是有道理的。若是將來科舉改革之後,實學人才,亦多爲地主鄉紳,家裡靠的也是地租過活,這要均田改革,實難矣。”

皇帝甚至皇子,大談什麼均田、限田之類的話,其實很正常。

這是傳統的大一統王朝的政治正確,事可以不辦,但話不能不說。

但凡正常點的傳統王朝,在這種話上,不但可以隨便說而不會被槍斃,甚至是可以直接上奏皇帝。

皇帝最多不辦,或者嘀咕幾句什麼小丈夫之論、什麼富民何辜之類的話,可絕對不會因爲這些話就把人抓起來槍決——包括說滿清那吊樣的,在限田問題上也只能說“此雖正言,然……”,大順再怎麼樣,也不至於連滿清都不如。

而至於一些真在均田問題上連滿清都不如的政權,實實在在連基本的大一統王朝都算不上,那屬於是政權之屑。王安石,都很可能因爲那首《兼併》詩,被掛個“通匪”的罪名給槍斃了。

皇子的意思倒是很明確。

要變法改革,得需要人才、官吏,這就需要讀書人。

而要是識字的讀書人,都是地主鄉紳,靠地租生活的,那還改個屁?

所以他是覺得,顯學派的想法,是可取的。現在確確實實,之前變革的遺產中,留下了一大羣不靠地租生活的讀書人,而且處在一種尷尬的地位,本身也有希望被“扶正”的想法,基本的人才不缺。

而朝廷現在手裡又掌握着畝稅之外的財政收入,甚至不收內地那一千來萬白銀,幾乎沒啥影響。

李欗見皇子這麼想,亦不急不惱,反問道:“那麼吾兒之見,是強制均田?還是顏李之贖買?”

皇子不解,反問道:“父皇之前不是做過類似的改革嗎?以強制工業儲蓄的方式,修鐵路,而使得先發諸省的地主轉型……”

聽到這話,李欗哈哈大笑,搖頭道:“你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以爲轉型靠的是修鐵路?”

“那是皮。”

“真正的骨,是鬆遼以北的土地。是鐵路債券可以優先購買土地。朕是拿鬆遼以北的土地換的他們轉型,可不是單單靠鐵路。否則你以爲這麼容易呢?”

“換句話說,你手裡得有東西,然後才能讓他們轉型。你手裡什麼都沒有,怎麼轉型?”

“無中生有?若是工業這麼簡單,無中生有,建起工業就能得利,問題何至於如此麻煩?”

“你手裡若有工業,可以用工業股份換他們的土地;你手裡若有國有的土地,也可以用這些國有的土地換他們已有的土地。”

“你只看皮,不見骨,以爲之前的贖買改革,靠的是無中生有?靠的是工業利潤代替地租?你可就大錯特錯了,靠的是手裡掌握的國有的土地換的,因爲只靠工業那點利潤根本不夠,而是靠着鐵路把原本不值錢的國有的土地變得值錢,然後交換的。”

“現在的工業,有幾分是你的?你手裡根本沒有東西,怎麼能把別人的東西與人交換呢?”

“比如說,一個大紡織廠。現在若是朝廷的,朝廷拿出其中的四分之一,贖買其土地,自是可以”

“問題是,現在這個大紡織廠並不是你的,你憑什麼拿別人的東西,去贖買土地呢?”

“無中生有,不是不可以。”

“比如之前修鐵路,使得鬆遼以北的土地,原本是荒地,不值得資本投資;而修了鐵路後,便可以種豆運出來賣錢。這叫無中生有,生的是那塊土地。”

“現在,你告訴我,無中生有,把地主的贖買費強制工業儲蓄,你建什麼能確保盈利?”

“你再想一想,朕方纔所言,斷則十年、長則廿載,這工商業必要有多血上火之大病。你現在搞一堆東西,正趕上日後危機,豈不天下大亂?”

“再說了,自興國公走後,扶桑之金銀、歐印之利潤,年年涌入。若真有大賺的產業,輪得到你來官辦?商賈既不缺錢,若真有大利,難道不知道去投嗎?”

“而且,當年朕的改革,那是手裡真的捏着東西,是用國有的土地換的、使用礦產開發的工業換的。那是確定會有利可圖的東西換的,你真當朕是空手套白狼,就輕飄飄地完成了贖買均田之嘗試?”

“顯學一派很清楚這一點,所以他們想的均田,根本不是贖買,而是強分。”

“因爲,要麼,轉型爲工業,把贖買費用作爲強制的工業儲蓄,但問題是你能想到什麼有利可圖的工業?”

“要麼,贖買費仍舊給地主,那這又毫無意義。因爲顯學派的意思,是靠均田後的畝稅,強行發展造船鋼鐵等行業,以官辦的方式藉助均田後的畝稅完成移民,而把贖買租子給地主鄉紳,有什麼用?”

“天下之前之所以觀望,皆因朕之前的變革以贖買轉型做了樣,他們或能接受贖買轉型,是以也就是觀望而不全力反對。只是,若要強分,那他們豈能願意?你要知道,東虜能保他們的地,他們竟是連頭都肯剃的。”

“真要鬧翻了臉,用刺刀來解決的地步……你還需知道,此事先發地區的繁花似錦烈火烹油,可並不會長久。一旦歐羅巴有變,市場被阻,多血癥爆發,那是要出大事的。”

“到時候,內憂外患之下,天下局勢,豈還能在你我掌握之中?到時候,只怕便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一旦無法控制……便做成了,這天下或是好了,可祖宗基業、三昭三穆,皆亡矣。”

“是以朕才言: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道其一。這一線生機,稍有差錯,便不可把握。”

“而這一線生機,就是日後的多血癥爆發危機之中。危機之中,若做的好,便可趁着危機,低價抄底,以朝廷國庫、中央之銀行,買其資產,變爲官產。”

“在此之前,不打仗、不開邊、多攢錢、多備糧米。”

“待危機過去,繁榮再現時候,朝廷手裡有了產業,又趕上一輪新的經濟熱潮,便再以工業債券的方式,贖買轉型。”

“如此,一箭六雕。”

“其一,新興之大商大賈,元氣大傷。朝廷手裡,可掌控的資產倍增。”

“其二,危機之中,以扶桑田賑濟失業僱工,得其支持,瓦解其志。”

“其三,借危機急需市場之情勢,鄭伯克段於鄢,放開豫皖,舊經濟崩潰,商業盤剝,叫自興國公時留下的‘激進’退潮。”

“其四,瓦解實學派皆爲一二省人抱團之可能,而以實學學堂選拔人才,勿使得非用他們不可。”

“其五,變革之旗,緊握在朝廷手中。”

“其六……便是……嘿……便是這天下仍舊姓李。”

“這就是那一線生機,若能做成,則或可保皇冠不落。”

“朕亦知極難,稍有差錯便萬劫不復。但這本身就是逆天改命之事,虧得知了許多道理,不然一旦多血癥爆發,前所未見,不知所措,所有矛盾全都引爆,無力迴天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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