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顏,起來吧。”袁凜拍了拍她,朱顏卻緊緊窩在他懷裡不動,半張臉被垂下的髮絲遮擋,只能看到她微微顫動的長睫,似乎帶着一點水光。
隔了一會兒,朱顏低嘆一聲,“我從不知道,母親原來這麼好看……”再說下去,聲音已經哽住,聽不清她在呢喃着什麼。
怎麼會認不出呢?她同徐綢珍在那些日子裡相依爲命,就算她變了樣子,變了聲音,甚至變了氣度,難道就該認不出嗎?
更何況,這麼大的一處田莊,外人沒有接引不可能這麼容易尋到主廳。
“阿顏,母親讓你失望了嗎?”徐綢珍緩緩轉過身,半白的銀絲在陽光下閃着晶亮的光彩,她望着朱顏,一隻手緩緩擡起,在鬢角處揉了一下,極緩地揭下一層薄如蟬翼的東西,帶着積年的黃色與乾裂的紋案。
面具之下,是一張因常年不見陽光而顯得異常蒼白的臉,因爲常年習慣於掩蓋在面具之下,這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有眸子裡透出一點關切的意思。
朱顏抿着脣,微紅着眼眶掃了她一眼,仍舊一頭埋在袁凜懷裡不說話。
不是失望,是傷心,朱顏在心中自語,就算方纔聽了紓憂說的那些舊事,她心中還是將徐綢珍當作最親的人,畢竟她連乾雲一面都沒有見過,自己又並非原本那個朱顏,對乾雲的感情幾乎可說沒有。
可徐綢珍卻將這樣一個彌天大謊血淋淋地揭露在她面前,讓自己親眼看到她的欺騙,爲什麼要這麼殘忍?!
十多年……她都這樣掩蓋着自己的面目,爲什麼要這樣?不知原本那個朱顏知曉此事,又會是何等驚異與絕望……
徐綢珍走近了幾步,想觸一觸她,手卻頓在半空,沉吟了一會兒,緩聲道:“阿顏,乾雲的確是我親手所殺。你若是怨恨於我,想爲你生身的母親報仇……”
“不要說,我不想聽!”朱顏一個勁搖頭,微啞的聲音帶着濃重的鼻音。鬆鬆挽着的髮髻也隨着她的動作散開,長髮從肩頭披散而下,更加掩了她面上的神情,只能看到她因哭泣而微微聳動的身影。
“夫人,我先帶阿顏去休息。兩位少待。”袁凜沒想到她反應這麼大,若是再不帶她離開,恐怕要惹得她情緒崩潰。
“綢珍姑姑……”紓憂目送兩人的身影消失在蓮花掩映的湖畔,眸色一閃,“姑姑與乾雲姑姑雖然不睦,卻並未到如此境地,爲何……?”
當初隱約聽聞乾雲死訊的時候,紓憂也懷疑過是徐綢珍所爲,但紓憂清楚徐綢珍爲人,她不會爲了妒忌和泄憤去殺乾雲。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的。
“乾雲死得心甘情願,甚至可以說,是她求我殺她,阿憂可明白爲什麼?”徐綢珍眸子微動,看着紓憂嘆了口氣,“阿憂來此,不也是爲了袁凜的一句承諾麼?”
紓憂輕抿了抿脣,自嘲地笑了笑,徐綢珍猜的不錯。她願意來此揭露往事,將自己的身份也一併表明,爲的便是能夠讓靖不要捲入過去的事情裡頭——這些事情,由她一人承擔就夠了。
“那麼。乾雲姑姑求的,是顏妹妹的平安麼?”
“是。”徐綢珍點頭,“還有阿綺……我亦會代替乾雲看顧她。”
“……紓憂能否懇請姑姑,待我身死,爲我照拂勸慰靖弟?”紓憂斂起眉,她信任徐綢珍。而且明白麪前的婦人有足夠的力量和膽識爲她達到目的。
徐綢珍面色終於有了一絲擾動,帶些哀慼與疼愛看着紓憂,“阿憂何必如此自薄……你已答應袁凜,亦要前往上京?”
紓憂垂首,玉色的脖頸微微勾着,脣角泛起一絲悽笑,“我去見見我父親……告訴他靖弟過得很好,請他不必擔心。”
“……這樣也好。”徐綢珍沉吟片刻,伸手握住她籠在黑色廣袖中的手臂,纖瘦得讓人心痛,這也是一個可憐的女孩子。
紓憂知道她這是答應了,難得向人施禮,“多謝姑姑,紓憂今生已無遺憾。”
說罷回身往外間去,“不知顏妹妹情況如何,我去看看她。”
徐綢珍看着她緩步走出去,面上疼愛的神情尚未收起,在她將要走上長橋時,忽然喚住了她,“聽聞平遠亦打算前往京中,阿憂不想見他麼?”
“竇平遠?”紓憂立住了步子,像是想起了什麼非常遙遠的記憶,良久纔在臉上漾起一絲頗爲嘲弄的笑意,“他還不死心麼?姑姑也知道的,紓憂所求,從來只是同靖弟安穩地活下去,興復故國,我並不感興趣。”
“你父親呢?”徐綢珍望着水波倒映出的那道血色與玄色交織的身影,這樣熾烈的顏色掩蓋着的,她的那顆心,卻是淡泊如水的。
不過,她對復國不感興趣,卻不代表她那被貶爲撫順王的父親不感興趣,若是前往上京,她未必真能保持自己的立場,不受逼迫。
“……父親對此自然有意,所以袁公子希望我前往京中,勸父親放手。”紓憂咬了咬脣,骨節分明的手緊緊攥住袖口的緞邊,說動父親放手即可留得靖的性命,對於她來說,自然是毫不猶豫地選擇後者。
畢竟她只是撫順王衆多子女中的一個,若非僥倖活到現在,誰還會記得她的存在?但靖卻是她一手帶大,不論如何都要護住的人。
“乾雲姑姑將顏妹妹和綺妹妹放心地託付給姑姑,看來姑姑也不希望竇平遠成功吧?”紓憂微微回過頭,身後有大片碧色的蘆葦映襯,將她身上的兇戾之感削去不少,流露出幾分少女的秀麗。
徐綢珍走近來,還帶着不少溝壑的手扶上長橋上雕刻着花紋的欄杆,“當年矩之的意思……其實也是要興復故國的,但他臨死之前囑託過我看顧阿顏,既然阿顏不願,我自然也是向着她的。”
死去的人已經死去了,所以,還是活着的人更重要一些。
“姑姑能否勸竇平遠……”說了半句,紓憂自己先否定了,竇綏同新朝乃是滅族之恨,怎麼可能輕易放手?
而且他現在沒有妻兒牽掛,將來行事只怕無所不用其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