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麼不對嗎?”朱顏習慣瞭望診,對人面色神情的變化觀察得也十分細緻入微,分明見到他的眸子中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或許是恨,或許還是其他什麼——這個人太會掩藏自己內心所想了。
“可美人是那人心尖兒上的人,如何肯令她便這般死去?恰好一位賢妃也隨行在側,那人便讓賢妃替美人赴死,而偷偷將美人送了出去……”永無說着微微蹙眉,本就凌厲的劍眉將面上的線條襯得越發棱角分明。
朱顏抿着脣不語,這位替死的賢妃,難道與永無有何關係?不然他說起的時候,爲什麼神情微微有些改變……
“賢妃死後,爲了不讓事情敗露,那人索性派人將賢妃的孃家諸人斬草除根,就連賢妃所出的小公主,亦被賜死。”永無說完,輕咬了咬脣,隨即恢復了平淡的神情,信手在絲絃上劃撥着,湊成一首簡短的曲子。
這次琴聲沒有先前的哀婉,聽着更加古韻悠揚,轉了幾轉,似乎頗爲激昂,朱顏自認自己欣賞音樂的水平有限,只得轉了眸子去看永無那一雙光芒莫測的眼睛,果然成功捕捉到他眼中一絲異樣的神情。
“阿顏可知道此曲?”說起琴曲,永無的神情永遠都是平靜的,一雙眸子此刻又如一泓幽泉,清澈但又深不見底。
朱顏緩緩搖頭,她不過是個醫者,也並沒有人告訴過她,原來那位朱顏姑娘精通音律,此時,的確可以不知了。
永無的臉上露出一絲遺憾的神情,忽然攜起散落在地上的青綢包袱,三下兩下就將一牀古琴包了起來,隨後手一撐地,瀟灑地站了起來。
朱顏輕輕仰頭,逆光看着面前高大頎長的一襲白衣,身後千萬竿翠綠的竹子都是背景,這般的設色與佈局真是巧奪天工,讓她忍不住想回去畫張畫兒作爲紀念——怎麼說也繼承了原主的繪畫天賦,不好好練習,太浪費了。
不過,這位公子長得是好,但行爲舉止麼——說得好聽一點,是頗有魏晉遺風,說得不好聽,可就是不通人情世故了。突然覺得這樣的主也是個不好相與的,興許還是跟袁宣清好說話些,至少這不還是同行嗎?
“阿顏在想什麼?”永無已經收拾妥當,大有一種“乘興而來,興盡而反”的意思。
朱顏猛地回神,扯出一個微笑,“我是想問……那位賢妃的家人,沒有一個逃脫了嗎?”好像也就這個問題有些價值,總不能說,自己正在琢磨着他的行爲舉止吧?而且還是在將他與另一個青年男子比較,雖然永無這人看起來是不拘禮數的,但在古人看來,一個未婚女子想着這些,終歸是很驚悚的吧……
“只有一位夫人,那時在江南的孃家,倖免於難。”永無眯了眯眼,目光又深沉了幾分,似乎是在自語,“那位賢妃姓向,不知姑娘看到的史書上,是否提及還有向氏?”
朱顏默然,自己的記性算不上好,但那本《信史》便是按着紀傳體來的,記載了那位已經貶爲撫順王的君王執政期間的幾大家族盛衰,她看過不下五遍,裡面確實沒有向氏,只怕是真的趕盡殺絕了。
“但……永無爲什麼跟我說這些?”
“永無向來隨性,想起什麼,也就說什麼……”他雲淡風輕地扔下一句話,擡腳便走,穩健的步子踩着密密層層的落葉,漸漸去遠,一句輕飄飄的聲音卻忽然從竹叢掩映處送出,“那首《謫仙怨》便是那人所做,也不知是爲了懷念他的美人,還是那位死的冤枉的賢妃。”
朱顏緩緩舒口氣,雖然此人舉止不羈,但和他相處,爲什麼比袁宣清還悶人呢……?
糾結了一會兒,又打了一小罐竹露,這才緩步回了院子。
劉自新正陪着自家太婆,一道在廊下曬太陽,自然還會不時去翻翻朱顏曬在廊下的藥材。竇安很乖巧地躲在檐下的陰影中,認真地看着手中方書。
見朱顏嫋嫋婷婷地進來了,竇安先擡起頭,眨着明亮的大眼,“顏姑姑,白蘋姑姑醒了,姑姑去看看她吧!”
朱顏一時被逗笑,俯身敲了敲他的額角,“你不是喚我‘姐姐’嗎?都被你叫老了。”
竇安鼓了一腮幫子的氣,調皮地霎了霎眼,“永無叔叔說,顏姑姑和爹爹,還有叔叔是一輩的,我要麼喚你師父,要不就得喚你姑姑。”
朱顏兩輩子加起來都最討厭算輩分,聽到這孩子饒舌,急忙微笑,“要不小安還是喚我師父吧?”
“成,師父!”竇安雀躍地蹦了起來,拉着朱顏就走,“師父快去看看白蘋姑姑吧。”
朱顏無奈搖了搖頭,到底是小孩子心性,覺得有了師父就新鮮得很。不過她也納悶,永無看着瀟灑得很,怎麼會與一個孩子去糾結這種輩分問題?真是有些奇怪。
踏進安置白蘋的屋內,撲面而來的,都是提神的薄荷香。
白蘋穿着白紗的中衣,正坐在牀前,靜靜地繡着手中一雙寶藍緞子的繡鞋,上滿用白色絲線繡出一串燦白的木香,十分精緻,不時還拿起牀頭五斗櫃上那一晚綠豆茯苓甘草解毒湯抿上一口。
聽見腳步聲進了屋內,白蘋忙將手中活計就着身邊一放,上前一把拉住朱顏,話還沒說,眼淚就直接下來了。
朱顏被她嚇得愣了愣,隨即笑道:“快別,白蘋別哭,這都成了‘欲語淚先流’了……咳,我的意思是,人這不都好好的,咱們不哭,來,坐下說話。”
見她聽話地坐在了牀沿上,朱顏擦了擦汗,大概是剛纔和永無在竹園裡附庸風雅,一時還沒緩過神來,怎麼和白蘋說起話來,都“引經據典”的了……
“多謝姑娘救我。”白蘋止了哭泣後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舉手之勞,況且救你的,其實該算是袁公子。”朱顏低眉,說起這事來,辨出白蘋是中毒的人是徐綢珍,開了方子定下治法的是袁宣清,自己充其量也就算是個熱心幫忙打120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