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進來的是竇綏,他手中握着那一軸畫,面色雖是微微沉着,卻也沒有多少的異樣。
朱顏有些疑惑地看看他,又轉頭去看看那位嚇得直哆嗦的婦人,實在不確定,這婦人是否是被竇綏嚇成了這樣。
“朱姑娘,方纔給你添麻煩了。”竇綏緩步上前,向着朱顏深深一揖,之後保持着頷首的姿勢,不再說話。
“平遠先生不必如此客氣。”朱顏答得冷淡,“恰好方纔也與尊夫人說起過,小安這孩子十分地好學聰穎,從此後只需在家中自己溫習方書,再不必來尋我。”
竇綏蹙了蹙眉,但事已至此,着實不好意思再說什麼,仍是深深一揖,“這些日子,多謝姑娘照拂小安。”
朱顏輕輕嘆了嘆,走到今天這一步,委實不是她想要的結果,“小安就在前院裡記誦方書,一會兒朱顏與先生一道過去,先生便帶他回去吧。”她微微頷首,側了身子,“朱顏先去看看裡面的病者,先生請稍待片刻。”
說完這些,她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雖然這些事說來不好聽,但還有拉下了臉來,快刀斬亂麻,或許纔不會讓事情變得更糟糕。
屋裡依然瀰漫着艾草燃過的氣味,那名病患正枯坐在窄窄的牀上,滿身的軟肉鬆鬆垮垮地垂着。
沒錯,這正是一個肥胖的患者,在中醫說來,病理乃是體內有痰飲積聚。
這婦人因爲喜食甘甜,又不喜動,間雜着輕微的體虛水腫,因爲溼邪屬性粘滯,這樣的病情最是纏綿難愈,因此朱顏爲她定下的治法是服藥與鍼灸按摩結合的法子。
這是婦人第二次前來問診,體態已經較先前一次好了許多,方纔她做的正是艾灸,主要穴位是大椎、腰陽關、中脘、關元、居髎五穴,朱顏爲她倒了一小杯溫水。待她慢慢飲盡了,輕輕取出針包,比着“同身寸”取了關元與三陰交,內關、水分、天樞、豐隆、列缺、脾俞爲輔穴。主治脾虛水溼痰飲內停。
拔針後,朱顏又趁勢爲她進行了些推拿,囑咐着她再歇一會兒子,自己坐到窗下去寫方子。
屋外,竇夫人垂頭喪氣地站着。看到竇綏靠近過來就嚇得直哆嗦,一邊小聲囁嚅着,“我真的不知道這會是前朝什麼向妃的畫像……她分明和朱顏那小賤人長得一般模樣……”
“說夠了沒有?!”竇綏緊緊握着手中的畫軸,誠然,小安是他順水推舟安排在朱顏身邊的一顆棋子,爲的便是觀察到朱顏一切的異樣,現在呢,現在全被這個癡傻無明的妒婦給毀了。
“平遠先生,宣清很是疑惑,這一軸畫原本收藏在徐府的書房內。宣清也曾見過一次,不知爲何卻到了先生的手中?莫非那軸畫本不是孤品?”袁凜微微笑着,帶着一縷令人不可抗拒的逼問態度。
但竇綏只是平靜地笑了笑,微微一拱手,將手中的畫卷遞上前,“此軸畫卷是平遠前幾日在學館旁的舊書畫攤旁偶然見到,因見這畫上向妃與朱姑娘十分相似,故而對着參研了幾日,不想這短見的婦人便打翻了醋罈子,徒教宣清與永無見笑了。”
竇夫人咬咬脣。不敢再說下去,但她分明記得,那一日夜半,還下着小雨。約莫有近十個人忽然造訪,都是黑色衣裳,爲首一人便將這軸畫交與了竇綏,還低聲交談了幾句話才離開。
他們當時都以爲她是睡着的,卻不知她將這些事情都看得一清二楚,雖則她不過是個農家愚婦。卻也敏銳地覺察到了此事不簡單,因此遇上楊氏說起朱顏時,她纔會想到以此爲由前來大鬧一場。
不想剛出了竹園,想偷偷溜回去將這軸畫放回原位,幾步路的距離,便遇上了竇綏追來,一旁還閃出個黑衣人,竟是要殺她滅口。
永無挑了挑眉,意味深長地看向竇綏,“平遠先生,還望你照看好尊夫人。”
袁凜見他們有話要說,反正自己潛聽不得,不如索性賣個方便,遂笑了笑,接過竇綏遞來的畫軸,“既然這位向妃與阿顏如此相像,想必確有一番機緣,我便代阿顏先行收下了。”一轉身,輕輕叩了門,“阿顏,可灸好了?”
“稍待片刻。”朱顏急忙擱下筆,爲那胖婦人穿上衣衫,這纔打開門,“宣清,你進來吧。”
窗下的青瓷硯臺旁,靜靜壓了兩張方子。
袁凜信手拈起,她娟秀的字跡將服用方法寫得明明瞭了,“黨蔘六錢,炒白朮一兩,茯苓一兩,炒枳實一兩,半夏六錢,陳皮一兩,白芥子六錢,生山楂一兩,麻黃三錢,玫瑰花六錢,生大黃六錢,檳郎六錢,薏苡仁一兩,當歸六錢,萊菔子一兩,澤瀉一兩,共同研磨成粉,一次溫水吞服一錢,一日兩或三次,一至二料可見效,忌服肥甘。”
將這一張冗長的方子看完,袁凜微微噙着一絲笑意,將朱顏拉過一旁,“怎地開出這樣一張繁瑣的方子來?你若認定這個真有效用,何妨託邊老闆製成成藥出售?”
“成藥?”朱顏微微一愣,隨即睜大了眼,“這個法子好,我怎麼就沒有想起來!”製成成藥,不僅自己不需要一次次地開出方子,更優越的地方在於這張方子不會被其他人看見,也算是一種保護“知識產權”的方法。
“那麼,你的意思是……這方子暫且不用?”朱顏雙手交握胸口,有那麼一絲絲忐忑,推遲服藥的時間,不知患者會有什麼想法?
“無妨,我去與這位夫人說一說。”袁凜看着她那副糾結的樣子輕笑,伸手拍了拍她,緩步走到那個胖婦人跟前,“這位夫人,阿顏的方子我看過,這幾味藥都十分有效,只是服用起來顯得繁瑣一些,不知您可願意等上個一兩日,我們會將這藥粉做成丸藥,到時煩您再來取?”
婦人肉墩墩的臉上堆滿了笑,眼睛抿成了一條黑黑的線,彷彿眉毛下面又生了一道眉毛,她平生最愛的便是躲懶,如今聽得袁凜如此貼心的提議,哪裡有不應允的,樂呵呵地扭扭身子,很是善解人意,“不妨事的,恰好過幾日妾身還要來艾灸的,一併過來取也很好,這位公子想事情真是周到,妾身感激不盡。”
“宣清,可真有你的。”朱顏笑着在幾邊椅子上坐下,一手支起下巴看方子上的藥材,斂了眉輕嘆,“但你說起來容易,要做成丸藥,必定要加上蜂蜜或是甘草膏去調和成糊,本就是忌服肥甘之物,這樣真不會適得其反?”
“……這確實有些難辦。”袁凜俯下身,撐在桌上側過頭看她,“不過應是難不倒你這個古靈精怪的丫頭的,我們午後便試一試用其他的膏劑調和?”
朱顏笑一笑,正想應下,卻聽到白蘋驚訝的聲音從前院傳來。
“白蘋又怎麼了?是有幾日沒聽到她大呼小叫的,我倒有些不慣了。”朱顏站起身。
“想是有趣的事要來了。”袁凜勾起脣,自信得彷彿預言家一般。
“咦,什麼有趣的事?”朱顏回過身,忽閃忽閃着眼看他,她覺得一會兒午後做藥丸已經夠有趣的了,難道還有比這更有趣的,一點好奇心作祟,上前輕輕拉住袁凜衣袖,“到底是什麼有趣的事情?”
袁凜輕輕敲了敲她的額角,大膽地伸手攬過她,湊上前輕輕笑着,“你撒起嬌來倒是可愛得緊,想知道有什麼有趣的事,不如一道出去看看?”
朱顏轉眸瞪了瞪他,推開他走出屋去,永無和竇綏依然站在廊下,不過談話已經停了,兩人不約而同地望着前院方向,臉上透出一絲已經壓制了些許的震驚。
順着他們的目光看去,廊外的一株銀杏樹下站着一高一矮兩道人影,高的那人是多日未見的關河,而站在他身旁的……是一個衣裳翩翩的小女孩,約莫十來歲的樣子,一身桃紅色的紗衣,梳着有些早熟的髻子,臉蛋白膩可愛,最美的是一雙眼,流盼生姿,似乎能勾人魂一般。
“這是誰家的小姑娘?”朱顏好奇地走上前,微微斂下眸子打量她。
“阿顏,不覺得她與你有幾分相像嗎?”袁凜緩緩跟了上來,向關河點了點頭,“你做的很好,從不會讓我失望。”
關河面無表情,微微頷首,“公子過獎,只因公子猜的不差,屬下才能順利帶回朱二小姐。”
朱顏愣了一瞬,“……二小姐?”
再看那姿容十分秀麗的女孩子,尚未長開的眉目確實與自己有些相似,只是這孩子似乎更加機靈,滿眼裡透出一種誘人的光芒。
那女孩瞪着一雙大眼看她,過了半晌,忽地粲然一笑,“姐姐,我是阿綺,你不記得了?”
“你都長這麼大了……”面對這孩子發自內心的笑,朱顏微微一哽,她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姐姐已經不知去了何處,如今的自己什麼都不記得,豈不是要叫她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