膝上趴着的貓兒不時伸出爪子撥弄着朱顏的衣袖,輕輕喚一聲,接着便會被朱顏拍一下腦袋,示意它安靜些。
徐綢珍坐在一邊,睜大了昏花的眼瞪着手中的布料,她正在爲朱顏趕製一套端午時穿的新衣。
朱顏勸過好幾次,她那裡的舊衣服很多,款式雖然不夠新穎,服色卻都鮮亮得很,再說那些原是十幾年前京城中最流行的衣衫,對於鄉野之人,也算是難得一見的珍物,何必在意許多?但徐綢珍這次偏偏卯足了勁要爭上一爭,不想讓女兒在親戚面前落了下風。
“娘,天色晚了,別做了吧?左右端午還有十多天呢。”朱顏背了半日,剛纔所記的是通瘀的方劑,雖然指明瞭劑量,但中醫講究的是因人而異的處方原則,她依然心裡沒底。
徐綢珍伸了伸腰,活動了一下痠痛的肩膀,“沒事,沒事,娘這一把老骨頭還沒有那麼沒用呢!”
朱顏默然片刻,將貓兒抱到懷裡,輕輕笑了,“娘,燕子有時覺得,就這樣的日子過着,也是很好的。”
“……鄉野之趣,的確是多少人求而不得之物。”徐綢珍微愣,隨即又恢復了平淡的神情,但朱顏在她的停頓中,準確地捕捉到了她一瞬間的失神。
她應該在想着什麼吧?前朝的事情,究竟是怎樣的風雲詭譎,而她那個死後不留名姓的父親——“朱四爺”,真的只是一個京城富商這般簡單之人?
“你讓平遠去找那袁公子?”徐綢珍繼續給手中的料子縫上一段銀色繡花緞子的緄邊,本來袖口那一段沉重的祭紅色也被這亮閃閃的銀絲襯得活潑起來。
朱顏看着徐綢珍手中的衣料出神,那是一塊極好的縠紋縐紗,雪白的輕紗如潔淨的月光,直直流瀉到地上。徐綢珍要將這縐紗做成一件褙子,上面要繡上紅梅,這是徐綢珍的意思,是朱顏自己畫了樣子,等這褙子縫好她便要暫時和醫書告別,努力完成人生中的第一件衣服。
徐綢珍似乎也並不等她的回答,自顧自說着,搖曳的燭光將她的面色映得難以捉摸,“我今日往邊家去的時候,恰好遇上了平遠,那袁公子說你的方子很好,只是用藥的劑量上還不夠大膽。”
“女孩子麼,總是膽子小一些……”朱顏點頭不語,腦袋裡浮現出老師當時說過的話,暗自笑了一下。
回過神,徐綢珍已經從袖中撂出一本不厚的冊子,扔在朱顏面前的桌上,將她的醫書壓得死死的。
“這是……《信史》?什麼東西?”朱顏努力地分辨出書封上的兩個篆字,字不大,但透着一縷宏大的氣勢,使人不禁想要正襟危坐。
看名字,似乎是一部史書,但是哪有史書這麼薄的?書名《信史》,是因爲前朝國號爲“信”嗎?
徐綢珍眼睛也不擡,專心致志地給褙子縫上對襟的祥雲結子,“那袁公子託了平遠將這本書交給你,恰好我們遇上了,我便給你帶回來了。”
“他託人送書給我,還是史書?”朱顏有些摸不着頭腦,袁宣清應該知道自己最近在爲人看病,怎麼也該送一本醫書不是?
信手翻開一頁,映入眼簾的是清秀挺拔的字跡,使人眼前又浮現出那日掩在繪滿翠竹的傘下的男子。
“‘將以有爲也……’”這是一句熟悉的話,朱顏情不自禁地念了一遍,又重複一次,“呵,‘將以有爲也’……”
徐綢珍稀疏的眉毛微微一抽,帶着幾分譏諷,“哪個叛臣賊子不是這般爲自己的行徑分辯的?”
朱顏一笑,並不答話。徐綢珍說得不無道理,哪一個亂臣賊子不是憑一句“將以有爲也”來爲自己的行爲推脫的?!
可是……在朱顏的印象裡,說這句話的人,卻讓她動容不已。
唐安史之亂中,睢陽張巡之部將南霽雲,城破敵軍招降,雲未應。張巡呼雲曰:“南八,男兒死耳,不可爲不義屈!”雲笑曰:“欲將以有爲也。公有言,雲敢不死?”即不屈。
“欲將以有爲也。公有言,雲敢不死?”
原想(苟且不死)有所作爲,如今您有這句話,我敢不死嗎?
這般的置生死於一生意氣之外,朱顏自問不能做到,但心中對這種瀟灑的態度極爲欣賞。若是徐綢珍始終不待見的那袁家也是爲了如此“將以有爲也”的理由歸降,朱顏覺得也未必是不能諒解的。
而袁宣清請人送來這本書,莫非也是爲了在自己面前辯白嗎?可自己與他不過是萍水相逢,此後也不會再有機會見面,他又何必爲此費心不已?
帶着這樣的疑問入睡,朱顏在夢中見到了那一襲清朗的藍衫,隔着清明時節灰濛濛的水汽,飄渺得不可觸及,唯有被雨水打溼的那一叢翠竹,真實得彷彿握在手中一般。
慢慢靠近,似乎將要看到傘下的人,偏偏外面枝上的黃鸝叫個不住,將朱顏一夕好夢盡數驚散。
桌上,整整齊齊地疊放着一套衣物,便是徐綢珍縫了許多天的那一套新衣。妝臺上,還擺了一隻小小的瓷盒子,上面青金色的牡丹在清晨的陽光中熠熠生輝。
展開衣衫,是一件白色綢子的交領長裙,臨近袖口的地方鑲上了二寸來寬的祭紅色重錦花邊,再向下便是袖口的銀色絲繡緞邊,裙襬也是同樣的祭紅色與銀色相織,使人覺得莊重華美。
ps:多謝yuelan姑娘盛情支持~
今天晚了一小時更新真的很不好意思咩_(:3ゝ∠)_
印溪會努力提升自己的,不過今天爪子真的凍得好難受啊,可能有錯別字,多多包涵一下哈。
本章節與上一章節中的方歌均來自於清代醫家王清任的《醫林改錯》,我說過我會註明的,那就從今天開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