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端午那一日清晨,朱顏一大早便被徐綢珍叫醒。
半夢半醒地給自己搽上苦瓜霜,薄薄塗上一層口脂,徐綢珍已經幫她挽了一個隨雲髻。上面插一支銀釵,湊成一對花間翩躚的蝴蝶,細長的觸角上鑲了四顆極小的珊瑚珠子,隨着行動一顫一顫,着實惹人喜愛。
朱顏打量了鏡中的人影,不覺出神,原來好好打扮一番,差距竟有這麼大。
到了院中,花木越發茂盛,一株高大的枚紅色紫薇樹開得繽紛,若不是念在自己一身嚴妝,朱顏真想像從前一樣抱住樹幹狠狠遙幾下,讓自己落在那一片像夢境一樣的花瓣雨中。
“我去路邊僱一輛車子,你先等一等吧。”徐綢珍說罷,快步走出院子。今日端午,走親訪友的人可多了,誰不想僱輛車子裝裝門面,若是遲了,自己和朱顏可得走着去徐家了。
朱顏回身看着廊中,之前清明時節陰雨連綿,灰白斑駁的白堊又剝落了好幾塊,看着好不淒涼。不過徐綢珍在門框上掛了幾束菖蒲和艾草,又爲這沉悶的老屋增添了一些節日的氣息。
竈房內有隱約的米香,朱顏緩步踱進去——倒不是她要學那些小姐扭扭妮妮的姿態,穿着這樣一身精緻的衣服,她生怕一動將髮髻弄散,豈不是出了好大的洋相?
圓溜溜的鍋蓋便襯着厚厚的麻布,白色的蒸汽正從邊緣滾滾冒出來,將竈房裡蒸得雲霧繚繞,彷彿仙境。
朱顏微微眯眼,伸手揭開一個鍋蓋,一股蘆葦的清香和糯米的柔香一道撲來。不時泛起幾個大氣泡的熱水中,爭先恐後地浮着幾隻翠綠色的大糉子,還沒熟透。
稻草繩,三角糉,前世兒時的記憶如蟄伏的小蛇一般甦醒,迅速在她的心上齧了一口。心微微一縮,下意識將鍋蓋放下。
過去,只有奶奶也會包這樣精巧的三角糉子,她喜歡包白米糉子,煮熟以後滿滿蘸上一碗白糖,是她記憶裡最美味的一種糉子。只是後來,她在外求學,很少再回去遙遠的農村,也就再也沒有吃過那樣的糉子。
有水珠順着自己的面頰滑落,朱顏下意識擦了擦,也不知是熱乎乎的蒸汽凝在了自己臉上,還是淚水流下。
“燕子姐姐……”院中有稚嫩的聲音傳來,朱顏回過神,快步走出竈房。
一羣孩子正擠在院中,有的在一旁逗弄王熙明養的狗,有的在快樂地搖着那株紫薇樹,還有的孩子俯身摘了滿滿一圍裙的繡球花,你扔我我扔你……
但看到朱顏從蒸汽繚繞的竈房走出來,孩子們都停了手中的動作,瞪大了眼看着她。
“……燕子姐姐一定是天上的仙女吧?!”兜着繡球花的孩子將手一鬆,五顏六色的花朵落了滿地,彷彿不小心打翻的顏料粘在了地上。
朱顏也愣了一下,隨即緩過神來,下意識摸了摸臉。幸好徐綢珍說她皮膚白膩光滑,不必上其他的胭脂水粉,只要塗苦瓜霜好好養護即可,剛纔雖是弄了一臉的小水珠,卻也沒成大花臉。
爲首的孩子朱顏見過好幾次了,他小名兒明子,在六萌村算是這些頑童的領軍人物。之前將朱顏對於無皮症的論斷告訴邊夫人的,便是他了。
朱顏曾答應過給孩子們些小禮物,作爲“傳遞消息”的回報,如今恰好是端午佳節,他們自然都擠到了自家院中。
朱顏早有準備,從袖中掏出一疊小香包,在孩子們面前一晃。一羣孩子都一哄而上,打算搶奪自己最喜歡的顏色。
“等等,都靜一靜!”明子發了話,儼然一副領導人的樣子。
朱顏抿脣,什麼叫做人小鬼大,這一回她可是領教了。
明子跳上臺階,居高臨下地看着手下的一幫“小弟”,小手一揮,“先把我們給燕子姐姐的禮物拿出來!”
孩子們紛紛從袖子裡掏出一個包得好好的小包裹,抖開來,裡面是各種貝殼、珊瑚、甚至是……烏賊魚唯一的那塊骨頭……
朱顏眨了眨眼,白浪鎮是臨海的,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孩子們會爲了給她禮物親自去海邊拾來這些東西。
“燕子姐姐,孃親說,你最近在給鄉親們看病,我們這兒沒個高山深林的,我們不能去挖人蔘靈芝茯苓子送給你……”明子仰起頭,一雙亮閃閃的眼睛認真地看着她,“聽海邊的老漁民說,烏賊魚的骨頭是個好東西,我們就去海灘上撿。還有這些貝殼珊瑚的,姐姐也當作好看留着吧。”
朱顏又眨了眨眼,盡力不讓自己的眼淚落下來。
烏賊的那塊內殼,中藥學名叫做“海螵蛸”,磨成粉末後,不僅是外傷止血的良藥,就連吐血、崩漏這樣體內的氣血不固都有奇效。和這樣貴重的禮物比起來,她都覺得自己的香包太次了。
“謝謝你們,姐姐很開心。”緩了緩神,朱顏伸手將一把香包遞給明子,讓他去分發給孩子們。
香包有大紅的,也有杏黃豆綠的,三角糉子形狀。緞面上都壓着細細的金絲,上面縛着五色交織的絲線,這些都是朱顏用緞子的邊料做成的。
濃郁的香氣從裡面透出,明子用力吸了一口,笑得咧開了嘴,“燕子姐姐在裡面放了什麼好東西呀?”
“姐姐想一想啊……裡面有白芷、丁香、薄荷、蒼朮、甘松香、艾葉、藿香、冰片……”朱顏故意說得吞吞吐吐,見孩子們聽得認真,不僅笑了,“帶在身邊,可就不用怕被夏天的毒蚊子咬了。”
孩子們得了香包,全都迫不及待地佩在身上,高興地在院中活蹦亂跳。
明子的手裡還捧着一個小瓶子,踮起腳看着朱顏,“燕子姐姐,娘說端午節要在額頭上寫‘王’字,這樣什麼邪魔鬼祟還有壞運氣就都會沒有了!姐姐之前病了好久,都不能和我們一起玩,明子也給你寫個‘王’字,讓你再也不生病了,好不好?”
朱顏莞爾一笑,緩緩俯下身去。
感到他稚嫩的小手滑過自己額頭,醇香的酒氣繚繞鼻尖,心中默唸,“就讓壞運氣都被趕跑吧……”
院外的小路上,一輛精緻的小車停着,簾子被揭開一條縫,露出裡面一襲藍衣。
“公子,朱姑娘就在裡面,您不去看看她?”
“不必了,先去徐家吧。”車內的人輕笑,將她驚豔的美盡數收入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