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凜涼涼地瞥了朱顏一眼,仍舊一言不發地抿口茶,平和的聲音聽不出一絲波瀾,“那老人家可知道他們回來後的光景?”
“回來?公子說的‘回來’,怕是指那年這兵荒馬亂,上京被破時候的事情罷?”老婦微微壓低了聲兒,畢竟前朝也就是十來年前的事情,這麼明目張膽地提起,若是被官家的人聽了,不大妙。
袁凜點點頭,擡眸見關河拿着雨具立在廊外,使個眼色讓他略等一會兒。
“待老身想想,那位朱四爺從前我們是沒見過的,因此上村裡許多人都看熱鬧一般去見見他這個京城來的大官人。”其時朱衡早已棄官從商三年有餘,這老婦卻還喚他大官,倒也着實有趣得緊,說起這些往昔的繁盛來,她話匣子就像兜底倒了一般,收也收不住,“朱四爺是先到的,身邊帶着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小小年紀卻都是美人胚子,還有一位小公子,是抱在手裡的,還不會走路呢,過了幾日,徐家那抱養的小姐也到了,身邊也帶着個小女孩,卻是病得很厲害,治了大半個月纔好起來。”
朱顏用牙輕輕磕着杯壁,眨着眼聽得入神。
若是老婦所說屬實,那麼徐綢珍帶着的那個孩子自然是自己,朱衡帶着的有紓和靖,但另一個女孩呢?另一個比自己和紓還年幼的女孩,又是誰?
“可晚生聽聞,那位朱夫人身邊如今只有一個女兒,老人家怎麼提到,他們夫婦當年來到江南時,竟是帶着四個孩子的?”袁凜擱下杯盞,面色肅然,在他那點深掩的眸色中,朱顏辨出一絲目的將成的快慰,雖是一閃即逝,仍是讓她的心沒來由地一沉。
“哦。那裡有兩個就是如今的紓小姐和靖公子,後來聽說只是朱四爺順道帶回來的孤兒,一大一小兩個女兒,卻是實實在在地就這麼少了一個。這些年來也沒聽人提起過。”老婦滿不在乎地聳聳肩,“許是小小年紀害了病,或是抱養給別家了,那大姑娘也是個病秧子,咱村裡都知道的。”
說一回。老婦忽然不勝唏噓,“說來那日價我去白浪鎮上趕集,迎面來了個老太婆卻向着我打招呼,我這仔細一看,竟就是徐家那個抱養的小姐,從前也算是清秀的相貌,怎麼這十來年,就成了這麼副樣子,真真奇怪!”
“的確奇怪呢……”朱顏想起自己千方百計地制些護膚的藥膏給徐綢珍用,卻怎麼也不見效。也不禁扁了扁嘴。
袁凜立起身,向老婦作禮,之後轉頭看了看朱顏,低聲徵詢意見,“阿顏,時候不早了,我們這就往邊府去?”
“哦,好啊。”朱顏也向老婦告了擾。
關河在廊外等得很是耐心,卻在見朱顏出來時微微笑了笑。
“怎麼?”袁凜接過油紙傘,一邊含笑看向關河。“平日你總板着一張臉,今日卻是怎麼了?”
“那位白蘋姑娘委實有些難纏,好容易尋了她不注意,這才能來送雨具。”關河斂了眉。垂下頭去。
“那丫頭有時確乎很難纏。”朱顏贊同地點了點頭,聽話地鑽進袁凜傘下,擡起頭微微笑着,“我們這會兒往邊府去,會不會太遲了些?”
袁凜將傘往她一邊偏了些,另一隻手鬆鬆地護在她身畔。“姐姐這個病,夜間向來睡不安穩,這會兒去正是恰恰好。”
“你倒算得很準麼。”朱顏抿脣輕笑,忽然想起剛纔的事情,“說來,剛纔那個老人家說的那些……?”
“你都聽明白了,不是嗎?”袁凜只是涼涼地覷着她,並不回答。
朱顏搖了搖頭,“可我今年才十八呀……那老人家說,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這卻有什麼好奇怪,我早就說過,她並不是你母親。”袁凜無奈地蹙了蹙眉,停下了步子,“阿顏,你難道真沒有想過,她不是你的母親?”
朱顏怔怔地望着他,這句話他確實向自己說起過,便是在兩人就經商這事吵架的那一日,那時朱顏氣得很,哪能去將這些事情放在心上,後來紓又提起徐綢珍待自己是如何盡心,試問這世上除了一個母親,誰還能這般待自己的孩子?
“我不信……”她搖了搖頭,“就算那老人家說的是真的,母親確有一個私生的孩子,那也只能說,我還有一個姐姐呀……還有她說的另一個小姑娘,又是誰呢?”
“此事……”袁凜蹙了蹙眉,一直以來,他都在暗中探訪徐綢珍的身份及朱顏的身世,但從現在得到的一些線索看來,確實只能證明朱顏或許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姐姐而已,“此事過些日子再說吧。”
上了車,兩人不過聊了聊袁瑤華的病症,不多時便到了邊府。
在門內候着的是丁香,一路向着後面的院中去,一路絮絮地拉着朱顏唸叨,“我們家瑤華小姐都聽說了呢,公子回京就向老爺提起要迎娶姑娘,我家老爺與朱老爺原就是相識的,自然是滿口答應,還說將姑娘一個人撂在江南受苦很不好,催着公子快些將日子定下呢!如今只看姑娘的意思。”
朱顏本待含笑與她敷衍幾句,卻忽忽地想起點什麼模糊的事情來,念頭再轉一轉,可算想清楚了,便壓低了聲兒問她,“我隱約記得,當時我來這兒時,丁香姐姐與我說起過,袁公子原是有婚約的?”
丁香愣了愣,她自是知道自家公子原是有婚約的,但這麼多年過去也沒聽人說起定的究竟是哪家的小姐,想必之前那一場兵亂,那戶人家流離亡破了也未可知,既是人都死了,家都敗了,這一紙婚約,自然也就做了廢了。
見朱顏秀眉微微地一蹙,只當她心中猜忌,急忙軟了聲兒安慰,“姑娘別擔心,老爺既然親口許下了迎娶姑娘進門,那原本的婚約自然是斷了的,姑娘是朱老爺的小姐,老爺斷斷不會叫你受了委屈的!”
一路說着一路上了那小樓,袁凜已經看過乃姐的情況,正靜靜立在廊外出神。
“公子,您立進來些,仔細那雨濺溼了衣袍。”丁香雖是這麼說着,卻笑着將朱顏往他身邊推了推,“上回大小姐見着姑娘,就喜歡得了不得呢,竟是一道說了那麼久的話,連婢子都沒跟小姐說上過那麼多話。”
朱顏眨了眨眼,正打算單獨進去爲袁瑤華診一診,袖子卻被袁凜一帶,拉着直往間壁的屋子裡去了。
“阿顏,此番要煩勞你一事。”袁凜拉着她在妝鏡前坐下。
朱顏打量着自己是不是剛纔一趟鬢髮散了,他恐怕自己姐姐見了不悅,要讓自己重新梳一梳,剛揭開鏡袱,頭上的那支蝴蝶簪子卻被他整個抽去了,一頭長髮直直披散下來。
袁凜一手撫着她的頭髮,一手兩指拈起那支銀簪,看了又看,忽地低聲笑道:“阿顏,這簪子往後別再用。”
“這簪子怎麼了?”朱顏側過頭,擡眸看着那支蝴蝶簪,靈動的銀蝶熠熠生光,觸角上的細小紅玉款款顫動,分明是極爲精巧的一件藝術品,爲什麼棄而不用?
“我聽聞……前朝宮廷中曾有一對銀蝶簪子,乃是巧匠所琢,極爲珍貴,當年上京被攻破後,這簪子卻只得一支了。”袁凜又細細地將手中的簪子打量一遍,“雖然不能斷定這是否便是散落的另一支,但你還是不要再用爲好。”
朱顏眨了眨眼,有些苦惱地揉了額角,怎麼自己的運氣這樣地好,連隨便從妝奩裡揀出來的這一支還看得過眼的簪子都要與京城,與前朝扯上關係?
袁凜已經取了另一支翡翠簪子在手中,“往後便用這一支罷。”
朱顏瞄了一眼,不禁被那支玉簪吸引住了視線,這玉簪也忒具匠心。
翡翠簪子琢的便是一枝玉簪花,花朵靈動與否不說,妙就妙在這玉原是青白間雜的,琢成花朵的地方是潔白純淨的一塊白玉,莖稈的地方恰好鑲了碧荷的色彩,可說這一枝玉簪花竟是渾然天成。
“這是……”袁凜頓了頓,並沒有說下去,伸手拿起桌上的青檀木梳子,“阿顏,我要你改個婦人髻,一會兒姐姐纔會更願向你吐露心事……”
朱顏臉上的笑凝了,雖說袁凜這樣的想法無可厚非,但……但爲什麼到現在才告訴自己?難道他覺得,在今晨就說此事,自己便不會願意隨他一道來了?未免太將人看得忒小心眼了些……
臉上冷一冷,隨即掛了個有些僵硬的笑,“自是可以,但我並不會梳婦人頭……”
“無妨,我會。”袁凜將簪子暫且放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拿着梳子有模有樣地梳了起來。
朱顏就着鏡子看得好生有趣,她將將來時也學了好一段時間才學會怎麼用一支小小的簪子將這樣的長頭髮綰起,不想袁凜不僅熟門熟路,綰的髻子還這樣精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