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張伯解釋清楚了病情,又細細囑咐他仍舊堅持服用藥物,朱顏這才離開了土樓。
這“江南春”左近還有許多土樓,都是各地的大族爲方便家人來往嶺南,修建在此的,和朱顏印象中民國時候的那些公館有些相似。
還是清晨的時節,道邊賣花的姑娘很多,不少人見了杏葉還熱情地打起招呼。
一個蔥綠衣裳的小姑娘拉住了杏葉,嬌聲嬌氣地喚她,“杏葉姐姐,從前你最喜歡來買我家裡的萱草了,怎麼這兩年都不見你來麼?”
杏葉無奈笑一笑,親熱地挽起她的手臂,“不是我不喜歡這萱草,這花兒原是我們少夫人囑咐我出來買的,這兩年她病得厲害,哪有閒情往這桐城來,我自然也就不買萱草了。”
萱草……又名忘憂,傳說能夠使人忘記憂愁煩惱,袁瑤華遣人買這花,便是因爲心中煩惱太甚嗎?可從杏葉的那些描述中來看,她或許的確染有一些精神方面的疾病,但依然能夠控制自己的所思所想和一言一行,並不是如她在邊家見到的女子那般,神情恍惚,骨瘦如柴,彷彿行屍走肉一般。
朱顏低頭瞅了瞅那綠衫姑娘手中精巧的花籃子,裡面除了茉莉、紫薇、芙蕖等夏天常見的花朵,剩下的半籃便都是各種形態的萱草了。
萱草大多是一種夾着橘黃的明豔黃色,因此曬乾了花苞又被稱作黃花菜,放在湯中味道十分清淡。
“這花兒嬌豔得緊,姑娘給我來一束萱草罷。”朱顏覺得她一個姑娘家清晨賣花也不容易,看見她這般模樣,就好像見着了自己初時小心翼翼地爲人診病貼補家用一般,沒來由地心疼。
“好呀,我給小姐扎一束。”綠衫姑娘高興地笑着,取下系在手腕上的一截絲帶,將九枝萱草綁在一處,打了個極繁複的結子。笑得越發明豔動人,“這鵝黃色配上碧綠的杆子最好看,同花的顏色也相稱,這個結子在這裡就喚作‘忘憂結’。從前杏葉姐姐來買花,都是指了名兒的要這個結子的,不知道小姐喜不喜歡。”
她爲人倒是機靈的,雖然不知邊家有沒有什麼這般年紀的女孩子,但見朱顏由杏葉寸步不離地陪着。衣着雖然稱不上華麗,但也脫俗得很,喚一聲“小姐”鐵定沒錯。
然朱顏只是一副喜怒不形於色的相貌,見她那個結子打得精巧,淡淡笑一笑,伸手觸着,“姑娘好巧的手,多謝了。”
轉過賣花女聚集的那條街,便到了主街上頭,烏石茶館雖是個有名的去處。但因爲清晨的緣故,一層裡喝早茶吃茶點的人倒是烏壓壓一片,上頭的雅間卻沒幾處被包下了。
朱顏要了一處臨街的包間,也正是從前袁瑤華常來的那一處。
引她們上去的是個年輕人,見朱顏長得漂亮,難免多看上幾眼,又絮絮地叨着,“這個雅間正臨着街角,一會兒就吵得很,街上的那些聲音全能進了耳朵。因此平日裡都沒人喜歡包下這處。”轉眸又將朱顏看一看,搖頭長嘆一聲,“我看小姐不是咱們這桐城的人,想是不知道一會兒這間得有多熱鬧。若是打算長久坐下來,還是換一處吧?”
“多謝小哥關心。”朱顏淺淺笑着,徑自推開門進去。
裡面佈置並不像她想的那般雅緻素淨,相反的,各處雕花的隔斷上都纏着常青藤,放眼望去滿是油油的綠意。過去朱顏時時見到有人用塑料的花藤裝飾屋子,比起這些活生生的花草來,可就遜色多了。
“我很喜歡這裡,便不換了,不過還是謝謝你。”朱顏這回的笑意比方纔親切了許多,“別處的雅間和此處一般嗎?”
“別處啊?”年輕人有些意外,這姑娘既然說了不必換,怎麼又問起其他的雅間來,但見她沒有什麼故意作弄的意思,便一五一十地答了,“咱們這烏石茶館的特色就是二十四處雅間沒一處一般,自然是不同的了。”
朱顏點頭,她方纔經過廊中時草草地看過一眼,每處雅座門楣上都有着篆字的小匾額,鐫着兩個字,只是她看篆字的水平實在不怎麼樣,方纔匆匆一瞥,並不能辨認出上面的字跡。
這處雅間得的或許便是“生機”二字,滿目逼人的翠色,實在讓人見了便滿心歡喜,或許袁瑤華喜歡這裡,也是出於這樣的原因吧?
在小間裡等了片刻,那些點心很快就送了上來,因爲朱顏已經吃過了早點,現在要的這些點心不過是出於對當地土產的好奇罷了。
杏葉知道她爲人平易,拉着她一會兒嚐嚐土筍凍,一會兒又塞千葉糕,朱顏一時間哪裡吃得下那麼多東西,只是含笑推辭,後來直接取了椅子,靜靜坐在窗口看着街心出神去了。
確實如那個小哥說的,這裡到了正午那叫一個熱鬧,杏葉見她在窗櫺邊愣愣地坐了一個早晨,估摸着這會兒可真的得餓了,巴巴拿着兩隻餈團和一疊滷鴨湊過來,“小姐是坐在這小窗兒旁邊吃呢,還是進來吃?”
“我進去吃,你也一道來坐,不用拘束的。”朱顏挽了她走進隔斷內,環顧周圍的藤蔓,輕嘆了嘆,“從前少夫人她都在這裡做什麼呢?”
“我跟着少夫人來過幾次,她也是像小姐一般坐在窗前呢。”杏葉一邊給她遞過麪條,一邊回憶起來,“不過呢,少夫人她總是很有興致地看着外面人來人往,小姐怎麼一直都在出神呢?”
晨間朱顏提起袁瑤華有病痛,她就覺得很奇怪,袁瑤華在這裡一直都開開心心的,怎麼可能身染病痛?倒是朱顏整日價一副出神的樣子,讓她有些擔心。
“我在想一些病症。”朱顏抿起脣,她方纔人雖然坐在窗前,心裡卻總在盤算着袁瑤華的病情,她甚至都有些懷疑,難不成她後來的那些精神恍惚是裝出來的?
“小姐,杏葉實在不覺得少夫人能有什麼病痛。”杏葉扁了扁嘴,手中的箸子無聊地戳着一隻餈團,“少夫人她性子很好,說起話來也細聲細氣,像是怕嚇到了我們這些做事的人一般,她最喜歡花花草草的,和少爺的感情又很好,人長得也漂亮,一點都不像有病痛纏身的人。”
朱顏扶額不語,許多體徵或許是可以造假的,但舌和脈絕對不可能有假,她爲袁瑤華診治過,的確是陰虛火旺之象,再沒有錯的。
“誒?小姐……”杏葉忽然綻開笑臉,拉着朱顏的胳膊直晃,“小姐你聽到了沒有,又是這個琴聲!”
“又……?”朱顏斂眉,因爲這處屋子臨近街心熱鬧得很,那一點清淡的琴聲要仔細辨別才能聽到,或許也正是因爲杏葉常常聽到,才能一下子就辨認出琴聲吧?
“是呀,從前陪着少夫人到這兒來,就常常能夠聽到撫琴的聲音呢。”杏葉仰起頭回憶,“少夫人只要聽到琴聲,便會閉上眼,好像非常非常地嚮往,可杏葉有時候勸她去會一會撫琴的人,她卻又打了退堂鼓,說有些東西,還是隔了遠些纔好。”
朱顏又抿了抿脣,她靜下心來聽了片刻,早已辨認出那琴音正是《謫仙怨》。
“我們去看一看吧。”朱顏款款起身,“你們少夫人遇事有些膽怯,我卻要去會一會,那個彈琴的謫仙又是什麼人。”
她這句話說得微微咬了牙,杏葉聽得有些發愣,進了廊中才憋出一句,“聽小姐的口氣,彷彿和彈琴的人認識麼?”
“或許。”朱顏勾起脣笑了笑,離得越近,琴音聽得越清楚,這樣空靈的琴聲,她認定除了永無以外,再沒有能夠彈奏出來。
那處雅間的門外侍立着一個穿黑衣的人,見了朱顏,那人愣上一愣,隨即低了頭,“朱姑娘,你果然在此處。”
“向氏廿四?”朱顏斂了眸子,隨即又和緩下來,含笑問好,“你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廿四再次愣住了,他剛纔分明看到朱顏微微眯起的眸子裡透出一點怨恨的光彩,卻不想她在片刻之間就換了神態,自己自然也不好過於生疏,便深深作了一揖,“公子便在裡面,姑娘請進去吧。”
果真是他……朱顏輕咬了脣,直到現在,她對永無依然沒有什麼看法,他很神秘,也很灑脫,他身上的那種超然於凡塵之外的灑脫,總讓她忘記了很多東西,她並不想去懷疑他什麼,但自從那日這個廿四說出那句話,她便猜到了永無與向氏的關係,再要拋開了不去想,就顯得有些難了。
杏葉並不知道他們在打什麼啞謎,見朱顏問起面前這人的傷勢,猜想他也曾是朱顏的一個病患,便“嘻嘻”一笑,“真是巧的很麼,就像少夫人以前告訴我的‘人生何處不相逢’一樣。”
“你說的很是。”朱顏也勾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的確是巧的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