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的七裡澗,山石險露,高木蔥蔥。那蜿蜒曲折幽亮絲滑的澗水,就仿若上古補天的女媧娘娘削下臂肉化成的靈龍,硬生生將那蒼暗的山地分做了兩半。可就在這補過蒼天的晉土之上,在這靈龍之旁,仍有兩條兇惡的火龍正盤橫在這澗中吞噬生靈…
永嘉五年(公元311年)六月十二日,戌時,七裡澗,水流淙淙,山風徐徐,鴉鳴聲聲…
“快點…快走…”
“你他孃的快點…”
“着打…”
兩排白色戎裝的胡兵右手執着火把,左手扶着腰間的刀柄,在伴着澗水蜿蜒着的、滿布枯枝落葉的山路上,圍出了一條一望無際的火龍。這些胡兵們意氣風發、神采奕奕的佇立在那裡,望着通道中一隊一隊被匈奴兵驅逐而行的,用長長的繩索捆住雙手又連在一起的,衣衫襤褸、遍體鱗傷、神情萎頓的、曾經的晉帝國的達官顯貴,他們心中無比的驕傲。這是一種我爲刀俎,人爲魚肉的感覺。
羊林楓騎在馬上,默默的佇立在這排火把之中,他感受着耳邊風吹髮絲的響動,聽着匈奴兵不斷的催促打罵,看着他們往來穿梭的輕快步伐。再聽着那甲兵碰撞的“嘩嘩”聲,聽着晉人不時被皮鞭抽過的輕吟聲、與他們腳下那稀碎卻又沉重的腳步聲;聽着面前谷中澗水擊石的淙淙聲,聽着身前身後那直聳入蒼穹的林木中、那有一聲沒一聲的鴉鳴…
“跟你們拼了…”
“跑呀…”
“啊…”
這會兒,又看着自己面前那隊奮起抗爭的晉人,被自己帶來的羯軍與通道內的匈奴兵瘋狂的揮刀砍殺,聽着他們那淒厲的慘叫,看着他們被踢入澗水…無能爲力的自己,只能不言不語,視若無睹…
“羊…兄…”
帶着枷鎖腳鐐蹣跚而來的吳孝王司馬晏與竟陵王司馬楙,在看到高頭大馬上身着胡人軍裝的羊林楓的一剎那,他們那宛若死灰的面容上頓時寫滿了驚詫又飄上了希望…
“羊兄…羊兄…救我們呀羊兄,…救救我們呀…嗚~~你救救我們呀…”
“快走!”
“啪~”一馬鞭,
“我讓你們吵…”
“啊”,不住哭喊的吳孝王司馬晏捱了一鞭,卻只敢禁着悲怵,輕聲一叫…
不敢直視他們的羊林楓,鐵着面容,雙目直視前方,人依然一動不動,似乎什麼也沒有發生…
終於,哭喊着的吳孝王司馬晏滑過了他的眼際,可尚書閭丘衝又闖了進來…
這是個頹廢的帶着沉重枷鎖的長者,他不屑的看了羊林楓一眼,便輕蔑的一笑,隨口輕吐兩字:“晉奸…”
他話音不落,便又艱難的毫不畏懼的向着坡上緩緩行進。
“啊呸!”河南尹劉默惡狠狠的向着羊林楓啐了一口濃痰…
“我讓你啐…”
“啪~~啪~~”兩馬鞭,外加匈奴兵一頓拳打腳踢,
“賤人,你他娘就不能安省…”
“羊世兄…羊世兄…你救救我!救我呀,我是太子司馬詮呀,羊世兄…”
“快走!你個賤骨頭哭叫什麼!想捱打了,走…”
“太子,我知道你是太子…”心中默默呼叫着的羊林楓強扭過僵直的脖頸,他的目光始終攙扶着太子詮那不住回望着的渴求而又無助的眼神,直待他拐過山體消失無蹤,“太子,我真是無能爲力呀…”
“晉奸!”右僕射曹馥橫眉冷對着羊林楓,大聲斥喝到,
“你如何對得起惠帝皇后?…”
“啪”一馬鞭,
“我讓你說…賤骨頭,閉嘴…”
“你如何對得起羊家的列祖列宗?你可有何面目佇立在這晉土之上?”
“還說,我讓你說,打死你…”
“晉奸…”
“呵呵呵…唉呀,原來堂堂國舅爺,競是晉奸,這可真是想不到呀…”這是那討厭的廷尉諸葛銓…
……
夜太黑!天空那月兒已經羞怯的不知躲在了那朵雲兒下。東市街上,流風吹過一片片漆黑的殘垣斷壁,揚起滿街道凌亂的枯枝碎葉與縷縷浮塵,再加上街邊灼燒過的枯樹枝上那不時可見的垂掛的屍體,真是宛若鬼域…
此時此刻,有一隊人馬,即將踏上這條街道。那走在最前方的,便是神色呆滯的羊林楓…
“晉奸…晉奸…我如今也是晉奸了…”心中暗叫了一路的羊林楓又苦澀着一笑,
“進門就是東市街了吧,在這門口,便是我和芳姐姐初識之地,可如今…芳姐姐,你在那裡?…在這兒遇到的還有夏男、金梅岺,還有師弟們,你們在絪縕谷過的怎麼樣?這樣近的距離我競不得回去…”
“駕~駕~”羊林楓催馬入了城門,剛一踏進東市街,卻又不由自主的慢了下來…
“這是東市街嗎?”
“是的將軍!”
羊林楓失聲叫出了聲,身後立刻有胡兵做答。
“我與芳姐姐是在那裡見到的?是這兒?還是那兒?我最熟悉的、晉帝國最爲繁華的東市街就是這般模樣了?那些閣樓在那裡?那閣樓裡的食肆,茶樓、酒樓,客棧,古董店,戲院、青樓、賭場都在那裡?我記得那牆面上有斑駁的歷史痕跡,我記得這裡有招展的彩旗,那兒有不絕叫賣的人羣…”
“…這是常吃五石散的緣故。聽師傅說,吃了五石散體內會有巨大的熱量,需要引導排出”……那時的自已是這樣的無憂無慮,
“…冷食裸奔我是知道的,只是縱慾是什麼?…”李農,你知道我的苦嗎?你可知道我在想你?
“…這是“惠帝皇后”殿下的弟弟,興晉公府的當家人,今天來這裡救濟饑民…”王總管,你又在那裡?你不在,我都沒有人兒可以說話,
“我叫夏南,我的劍是路上撿的…”
“我沒有家人,他們都不在了…”金梅岺,六師妹…柳色黃金嫩,梨花白雪香…漠漠瀟瀟垂柳,風風雨雨梨花…翻被梨花冷看,人生苦戀天涯…萬里碧霄終一去,不知誰是解絛人…一樹梨花一溪月,不知今夜屬何人…在那月兒山下…
想到金梅岺的羊林楓,臉上競露出了笑容…
“誰是雪兒?…姐姐、姐姐、快來看,這兒有個小孩說我長的像他外甥女…”嬡嬡,現如今,你又在那裡?
“將軍將軍,快看,那兒着火了…”
“嗯?那裡?”正沉浸在思緒中的羊林楓被身後一片叫聲猛然驚醒,
“在那兒…在那兒…”
“啊~是宣陽門方向,那裡是銅駝街與皇宮,誰在縱火?”看着西北方的滾滾濃煙與天空裡那團紅光,心下大驚的羊林楓連叫不好…
“走,隨我去看看…”
“諾!”
“駕~駕駕~”
羊林楓一聲令下,傾刻間,這死寂的東市街上,便戰馬嘶鳴,蹄聲如雨…
夜色中執火疾馳的這隊人馬,在南北中軸線上那片寬闊的廣場正中央緩緩停了下來。他們被正前方的宣陽門、銅駝街與皇宮中那燃燒着的炙熱空氣逼迫的喘不過氣,兩邊樹蔭與樓閣間的火光也正在一片片燃起,四面全是火…
“興晉公府怎麼樣了?靈伯他們怎麼樣了?競是看也看不得…”
“將軍將軍,怎麼辦?往那兒去?”
“都隨我來”,心中百感交集的羊林楓大叫一聲,兜馬直向東邊營寨而去…
“啾~~”“啾~~”
穿過幾處火牆的羊林楓正在策馬急行,卻突然聽到兩聲分外熟悉的鷹鳴,他擡頭一看,那正在天空盤旋的不是四兒、六兒,還是誰個…
“四…”,羊林楓手搭在嘴邊卻未曾呼叫出聲,“四兒怎會在這兒?難道姐姐也在這兒嗎?它會落向那裡?”一念既起,激動的羊林楓一勒戰馬,雙眼直直的盯着天空中不斷盤旋的雄鷹…
“將軍…將軍…怎麼不走了?…我們要去那邊?…”
“太倉武庫!走~隨我去太倉武庫!駕~駕駕~”
已然一片火海的洛陽城唯有建春門與太倉武庫方向一片寧靜…
“站住…站住…何方兵馬,再不停下就放箭了…”
“籲…你們呆在這裡…”羊林楓話不落音便跳下戰馬,一個人向着太倉武庫緩緩靠近…
“莫要放箭,莫要放箭,我是石勒將軍帳下偏將林楓,我來找尋我姐姐,我姐姐在你們軍中…”
“站住…站住…再前進就放箭了…”
“姐姐,我是林楓…姐姐,我是林楓…”羊林楓一邊流着淚一邊大叫一邊緩緩靠近…
“站住…”
“姐姐,我是林楓啊…姐姐…”羊林楓在聲嘶力竭的哭喊着,靠近着…他這悲慼的哭叫,令身前身後的兩軍士兵都不覺動容…
“唉,這孩子也挺可憐的…”,“將軍這是怎麼了…”
太倉武庫正殿…
“天王、大單于召書:
始安王曜,攻破晉都,虜獲晉帝及傳國玉璽,斬晉太子並文武百官,此功蓋當世、才耀天下之壯舉,必將名垂史冊。值此國人振奮、普天同慶之際,天王、大單于特此召命:賜封劉曜爲中山王,加車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兼雍州牧。此召佈告中外,鹹使聞知。
欽此!”
“謝天王、大單于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劉曜三叩九拜領旨起身,
“恭賀中山王”,
“唉~也謝過中常侍宣懷大人的美言,這一路宣大人監軍也是異常辛苦,這些大人留着打口酒喝…”說着,劉曜拿過遊子遠手中一盤金錠遞於宣懷,
“謝中山王”,宣懷連忙深施一禮,“那小人這就告退了,王爺也早些安歇…”
“送宣大人…”劉曜朗聲說完,頭也不回,便進了側門。
“我的心肝,又在撫弄這兩隻鷹了,它們可是比我重要?”劉曜緩步上前,從身後輕擁着那正在撫鷹的女子,將頭埋在她的脖頸中,呢喃輕語…
“嗯…”那一碰就軟的女子嬌滴滴輕轉瓊首,如鶯似燕般直望着劉曜、輕啓紅脣柔聲嬌語到,“恭喜王爺又加官進爵…”
“嗯~”這是那女子的輕吟…
不等那女子把話說完,劉曜便輕輕吻上了紅脣…許久許久,他才呢喃着輕語到,“寶貝…除了你,什麼都不重要…”
話不落音,他一把捧起那春意無邊的美人,輕輕的走入了榻中…
“王爺…嗯…”
而此時此刻,太倉大營之外,兩軍之中,那個十三歲的孩子,仍在撕心裂肺的哭叫着…
“姐姐…”
那悽風苦雨的叫聲響徹寰宇,卻終是傳不進那片春色闌珊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