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銘戲莊前車來車往,一片繁華熱鬧的景象。
唱腔悠長,宛如夢境仙語。伴樂聲調又轉,聽得唱到:“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玉然正低頭品茶,聽言此句猛地向臺上看去,只見臺上戲子一雙妙目正緊盯着戲臺上擺着的用紅綢紮成的牡丹。玉然一步留神,手中的茶便傾了出來。茶水滾燙,玉然只覺衣裡隱隱作疼,手摸向袖中,這才記起帕子放在案上了。但看見盈兒正在專心看戲,便悄聲推出包廂。
經過長廊向樓梯走去,忽聽右側包廂裡有人說道:“孟大人當真昏過去了?”
又一人道:“怎麼不是?沒等我們反應過來,整個人順着墓碑就跌坐在地上,不醒人事。當時我們都是六神無主,沒想到,還有更奇的事呢。”
玉然頓下腳步向包廂中看去,只見幾個官吏模樣的人聚在一起。又聽居中一人道:“這時四周都是曠野,陰森得可怕。我們正要去扶孟大人,忽然聽到一串鈴聲。那鈴聲雖似尋常,但我們聽後心內卻寒意頓生。接着,便從墓碑後轉出了一位天仙般的小姐。”
衆人聽得入神。有人問道:“難道是鬼魅?她長得什麼樣子?”
那人道:“我們吃了一驚,哪裡還敢去看她的面容?她一直背對着我們,只是那一舉一態就如同天仙下凡,還未看清楚心內就已先自愧形慚起來……”
玉然向包廂前移近兩步,還欲再往下聽。忽然耳邊有人輕喚。“秦小姐。”
玉然回過頭,看見一玉面公子正微笑着看着自己,正是暉州富商之子賈仲文。玉然這才發覺自己的竊聽行爲被發現,面上不由訕訕地發熱。
賈仲文裝作不以爲意道:“前些天我剛去過秦府,秦大人說小姐不在家,我還有幾分疑惑,沒想到小姐竟到洺城來了。不知小姐在這裡——做什麼?”
玉然道:“也沒什麼,隨便逛逛罷了。”
賈仲文道:“小姐一直在家,出來走走也好。小姐一個人來的嗎?”
“只帶了名丫鬟。”
賈仲文道:“小姐住在哪家客棧?”
玉然皺了皺眉。賈仲文道:“我只是覺得小姐住在客棧裡不安全。我在洺城恰好有處宅子。小姐若不嫌棄,就搬到我那兒住吧。”
玉然道:“賈公子費心了。我在客棧住得習慣,就不煩勞公子了。”
賈仲文見玉然面色沉鬱,便扯開話題道:“小姐今天看了什麼戲?”
玉然道:“我剛來,只看了《牡丹亭》半折《驚夢》。”
賈仲文道:“小姐在家也常看戲嗎?我看見秦府院子裡有一個小戲臺。”
“有時看。”玉然道,“你去我家後院做什麼?”
賈仲文一怔,道:“我找秦大人有些事,一起在後院裡走了走。原期望見到小姐……”
玉然自知父親與這些商賈沒什麼來往,賈仲文也是她在燈會上偶然認識的,不由心中有幾分疑惑。
賈仲文又道:“小姐現在要去哪裡?”
玉然這纔想起方纔出來的目的,答道:“剛纔茶水污了衣裳,想回去換一件。”
賈仲文道:“對面是我家稠莊,不如就去那裡換一件吧。”
玉然道:“這怎麼行?前月我過生日你就送了我好些綢布。”
賈仲文道:“小姐是專程來看戲的?”
“是的。”
賈仲文道:“此時正唱到妙處,這時回去豈不遺憾?去我那兒換好回來還可以趕上唱《冥判》一折。”
玉然原正惋惜會錯過《尋夢》、《寫真》等折,言既及此,便不再推辭,和賈仲文一齊下樓去了。
玉然在稠莊內的廂房裡坐着,不一會兒,便有侍女送來幾套衣裳。衣裳雖然華美但也裁減有度,既明麗但也不失大家風範。玉然感他細心,便挑了件桃紅色的漣漪雲紋裙換了。
換完衣裙下樓,賈仲文已在客廳等候多時。侍女奉上茶點,玉然辭道:“不坐了,我該去戲院了。”
賈仲文道:“我和你一起去。”
於是起身一齊走出稠莊,剛到戲院門口,就見一衆人急急奔出,賈仲文攔住一個打雜的小戲子問道:“發生什麼事了?”
“裡面有兩羣人不知怎麼就打起來了,還把椅子扔下去砸傷了沈老闆。”
沈老闆就是《牡丹亭》中柳夢梅的扮演者,玉然道:“戲還能唱嗎?”
戲子道:“裡面正亂着,我也不知道。”
正在這時,玉然看見盈兒從戲院裡跑出來,忙向她招手示意。盈兒滿臉惶急,看見玉然幾乎眼淚也落了下來,半怨半喜道:“小姐你去哪兒了?盈兒找遍了整個戲院,還以爲小姐失蹤了。”
玉然心下歉然,撫慰幾句。賈仲文道:“聽說河邊蓮花已開,既然看不成戲,不如一同賞花。”
玉然還在猶豫,盈兒卻道:“今日天色正宜賞花,小姐早去早回便是。”
“但是他……”
盈兒知她顧慮承雲,便道:“小姐去吧。盈兒先回去,不會有事的。”
玉然回到明正府時已是傍晚,因已入夜,玉然讓丫鬟不要驚擾到別人,自己持燈回到房中。輕掩上門,褪去坎肩,這才發覺房中還有一人。仔細一看,卻是盈兒伏在案上睡着了。
玉然連忙去搖醒她:“這樣會着涼的,去牀上睡吧……”
盈兒清醒過來,原本煩怒夢被驚醒,看清是玉然,吃了一驚,未待她說完便責道:“小姐怎麼纔回來?”
玉然道:“我們在賞歆亭坐了會兒,敘了敘話兒,不覺就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盈兒從袖中拿出一張信箋,道:“夫人來信了。”
玉然急忙接過。信封早已拆開,玉然知盈兒已經看過,又見她如此情形,不詳之感頓生,剛纔遊湖感春之情頓無,疑慮愈重,拿信紙的手竟有些顫抖。一眼看下,不由驚道:“什麼?賈公子來提親了?”想起在戲院前的對答,不由想到,怪不得他會到她家去,又慶幸自己不在,父親也沒明確答應。
盈兒道:“當初小姐要來見孟公子,夫人好不容易纔答應幫我們到洺城。如今已過月餘,小姐還沒回去。一定是老爺追問,夫人才不得不說的。”
玉然握着信箋,兩眼呆滯。盈兒推了推她道:“小姐若是中意孟公子,就快些回覆夫人,讓老爺把這事定了吧,若不中意,賈公子待小姐也是好的。”
玉然想了半晌,道:“我不知道。”
盈兒忽然笑道:“盈兒回來的時候正好碰見孟公子,盈兒騙他說和小姐走散了,小姐你不知道他當時有多心急。”
“你真是,”玉然道,“後來呢?”
盈兒道:“盈兒看他對小姐真是一片真心,就告訴他了。”
“他有沒有責怪你?”
“沒有。”
玉然撇過頭微微一笑,盈兒盯着她,輕輕道:“小姐認爲呢?”
玉然臉上發燒,不敢看她的眼睛,只道:“他睡了嗎?”
“沒有。”盈兒忽然想起了什麼,道,“小姐,你說奇不奇怪。小姐你回來前沒多久,孟公子剛從衙門回來,飯也沒吃,突然說他有公事要辦,匆匆忙忙地就走了,到現在還沒回來。”
玉然奇道:“什麼公事呀?”
盈兒道:“聽順宜說是很久以前的一樁案子,我也沒多問。”
玉然靠着牀沿坐下,盈兒醒悟過來,道:“我真是。小姐玩了一整天,一定乏了,我去打水來。”
“不用了。我想一個人待會兒,你先回去睡吧,過會兒我讓小丫頭幫我打水。”
“那盈兒回房了。”
玉然點了點頭道:“今天辛苦你了。”盈兒推門出去,再重新掩上房門。
房間裡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玉然只覺心裡悶得難受。從牀上站起身,只見風吹動窗簾,屋子裡更加冷寂悽清。案上的那塊絲帕因方纔盈兒趴在上面而有些皺了。睡意全無,心緒似乎有些亂,忽而想起在戲院裡聽到的戲詞,不由吟哦出來: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
一曲吟罷,見案頭有筆,微沾墨汁,便欲將詞記在帕子上。左手掖住右邊衣袖,右手斜持筆桿。臨筆時卻心念一轉,不禁輕擡筆尖,爾後慢慢寫下了第一句:
蒹葭漾漾蘆花蕩。
她的眼前似乎浮現出一大片漫無邊際的蘆花,這樣深、這樣美、這樣純,隨風輕輕搖曳。蘆花之間,應也有一葉小舟。蘆花中的小舟,小舟半掩在蘆花間,不經意時,緩緩駛出,是怎樣一幅美妙景緻。於是又寫道:
越女持槳載客行。
“山有木兮木有兮,身悅君兮君不知。”越女清越的歌聲在她的腦海裡化爲一聲長嘆,暗暗的愁緒幽幽地席捲而來,臉頰不知什麼時候紅了。玉然提筆寫道:
漣漪輕舞悄風影。
“影”字寫畢,腦海中卻不由涌出一句:越人歌中是誰情?她思忖半晌,筆終於沒有落下。呆立良久,方寫道:
有緣相逢不相知。
這一句字跡竟十分零亂草率。玉然沒有半分睡意,久久地立在案前。樹叢間一陣風聲,窗簾抖動,帕子被風吹起爾後徐徐落下,一半搭在玉然的頭上,一半卻落在她的肩上。
鮮紅的絲帕如血色,衣裳似桃花紅顏面,發上未被絲帕蓋住的一側斜插出一支硃紅杜鵑寶簪,遠遠看去,像什麼卻又缺了什麼。
風停了。明月半隱,帕子半偏,影子半斜。
承雲早知自家在此地有一處府邸,卻從未去過。不一會兒 ,轎子已到府門。門前匾上書着“憶顏軒”三個大字,字跡十分草率,可見寫字的人心緒不安。
庭院早已衰敗,幾個婢女小廝前來迎接。其中管事卻是個喚作謝璟的年輕女子。看見承雲專注於匾書。解釋道:“這是孟溟淵老爺親書。”
衆人穿過正堂來到後院。庭院雖小卻佈置十分精緻。繞過假山,只見一處小宅臨湖而立。
承雲向小宅走去。謝璟勸道:“公子,這裡不吉利。我們去別處吧。”
承雲沉吟一下,“不解”道:“有什麼不吉利的?只要沒死過人。別的有什麼打緊?”
謝璟道:“不瞞公子。這裡當真死過人。”
承雲露出一絲不可察覺的微笑,道:“死人死矣,早就骨化清風肉化泥。虧你們這麼多人,竟這麼膽小。”
說話間已到了小宅前。只見門窗緊閉,門前掛着一把鏽跡斑斑的大鎖。承雲道:“這麼好的一處宅子封着可惜。把鎖打開吧。”
“公子不可。”謝璟道:“這裡鬧鬼!”
承雲道:“我素來不信鬼神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