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淋漓的雨,氣勢磅礴地擊下,冷厲逼人。窗外,是蕭瑟的雨,一滴一滴地砸碎,淒厲呼號。
時常安靜的柳巷裡忽而響起了陣陣喧譁,偏又是在這樣的雨裡,恍若隔了一層水晶簾幕,看戲臺上人物暢詞歡雅。
庭院的空地上悠然獨立着一座小亭,亭下是幻化的水池,此時接了雨,倒多了幾分真實。那還是碧妍尚未遇見承雲的時候,在一個同樣的雨夜,碧妍哀憐摧折的海棠花,書了“渙花”二字裝裱在亭匾上,這亭從此便喚作了渙花亭。那時的玄音自以爲知解了碧妍,便隨意說道,碧妍是因爲太自作多情纔會這般容易傷感的,那時碧妍並未多言,一笑而過。玄音此時想起,才知道他們之間的間隙已大到無法解釋或是碧妍根本無心解釋,頓覺淒涼萬分。
“對面是在酒宴吧。”碧妍收起傘,緩緩步入亭中。傘尖還瀝着水珠,一股腦兒的往下滲去。
“是啊。”玄音道,“只可惜有酒再多也是幻化的,佳餚入口全作虛無。那爲什麼還要拼命地勸酒、拼命地喝呢?”
碧妍笑道:“你最近傷感的竟比我還厲害。發生什麼事了?”
“我只是在想,”玄音道,“我的存在到底有沒有意義。”
“就算是空的,有酒還是比沒有好。就算沒有意義,活着也就這樣。就像有些鬼魂在人間時想着死後萬事空,到了冥府才後悔不及,到底還要再死一回才能灰飛煙滅。可這灰飛煙滅到底是什麼誰也不知,或許,冥府之下,還有一重天地也不一定。”
“碧妍。爲什麼當初你傷春悲景時我不明白,現在我好不容易體會到了,你又偏要和我擡槓。”
“怎麼?”碧妍轉眸側視着他,“要讓我和你一起傷感麼?”
“你盡會騙人。明明難過得很卻什麼也不肯說,我知道你不是那麼豁達的人。”
碧妍默然,靜靜地走到他身前,示出一個灰褐色的罈子,道:“這兒有酒,你要喝嗎?”
玄音這纔看清原來碧妍也拿着酒,苦笑道:“醉了有用嗎?何況又不能醉。”
“能醉。”碧妍道,“我專門在天香坊買的,裡面設了二重幻術,喝起來和真的酒一樣。”碧妍把酒放在石桌上,給自己斟了一杯,坐下飲盡。
對面依然喧囂着。但經過雨水的沖刷,便如隔世般遙遠難辨。這一場夢,看似繁華其實淒涼。碧妍停杯嘆道:“有時我想。一個人,真能有一個可以交心知心的朋友嗎?一個人,真的可以不孤獨嗎?剛纔看見你一個人站在這兒,忽覺好慘淡。正像是對面的燈火,再美麗再明亮,也只是別人的悲歡離合、別人的生生死死。”
且將杯酒化幽夢,人間事、光陰都幾許?玄音回身亦坐下,手握空杯嘆道:“我就像是在一座荒島上,不知該念什麼經、拜什麼佛,只有無限的無助與失落。那種感受,你能明白嗎?”
“對不起。”碧妍又飲一杯,“你的心事我知道。可我……對不起。”
玄音探眸看着她,碧妍地下頭去,道:“如果這次報仇成功。無論你是留在冥府還是轉世我都會陪着你。”
“不!”玄音霍地站起來,大喝道,“報什麼仇?你那是送死!”
“或許我們真能——”
“不你爲什麼要報仇?你爲什麼一定要去觸碰這件事?”
碧妍一個戰慄:“你知道——”
“你是故意的,你存心這麼做。厭倦了我,想借機擺脫我是不是?想幹脆灰飛煙滅一了百了是不是?雖然我不會什麼詩詞文賦,也不懂風雅才情,可我是一片真心!”
碧妍雙目泫然,止住他道:“你胡說什麼。”
玄音本是心中鬱結,此時乾脆全部說了出來。“對不起,是我阻礙了你。當時你就該跟着孟承雲,人鬼相戀,倒是一段佳話……“
碧妍面色痛苦,厲聲道:“你住口!”
院子裡一下子靜了下來,碧妍捂着臉埋在桌子上。半晌,玄音緩緩道:“對不起,是我說錯話了。”
過了會兒,碧妍擡起臉,面上沒有一絲憂傷的痕跡。她的左手還握着杯子,順手放好,然後站起身道,“我醉了,先回房——”
玄音擲下還沒喝過得空杯,亦道:“我也醉了,也該回去。”
“你明明——”碧妍聞言一怔,他方纔明明沒有喝酒。耳邊已停玄音道:“雨停了,大家就此各自散了罷。”
碧妍一手已拿起傘,聽聞此言向外看去,雨果然已經停了。這麼大的雨聲停止,她竟然一直沒有發覺。忽然一愣,余光中一個廋長的身影愈去愈遠,手中似乎還抱着什麼。碧妍回頭看去,桌上的酒罈已然沒有了。
第二天碧妍起牀甚早,一切擺弄完畢,也纔剛剛五更的樣子。其實冥府的白天與黑夜除了日晷下白影的方向不同再無分別,碧妍路過玄音房前,只見門窗緊閉不見人聲,想是睡得正熟呢。
碧妍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停了片刻繼續向前走去。可沒走幾步又是一怔,只見眼前地上滿滿地躺着大大小小的碎瓷片,略略看去,正是昨晚的那隻酒罈子。碧妍一時呆住,竟不知是直接跨過去還是繞道而行,是清理乾淨還是坐視不理。那些瓷片兒也似回瞪着她,亂轟轟地歪在地上,似在昭示着敝人酒睡勿擾。她覺得扎眼極了,知他心中還有怨氣,不由微微輕嘆。於是再回身到門前叩響門楣。
只一聲。
碧妍在門外道:“玄音,我走了,你保重。”
房內依然沒有半分迴應,碧妍只好運出靈力將碎瓷片都拋到了廊邊的花叢中。心緒愈加紛雜,但現實總不容她逃避,呆立了會兒終是朝正廳走去了。
正廳裡用作裝飾的瓷器架上放着三支彎月短匕。碧妍拿了其中兩支仔細收好,以備靈力不濟時使用。一切俱備,碧妍最後朝院中望了望,凝眸之時,只留下無限哀嘆。
院子外事歪歪斜斜的柳巷,此時因爲尚早,巷子裡鮮見人煙,這分清靜使得時常被喧鬧遮掩的鄙陋處一顯無遺。到這時,碧妍忽而想起玄音昨夜所說——大家就此各自散了罷。她想到此時忽而釋然了,餞行的酒既已喝過,他是早知她回不來了。果然散了,也只能是造化弄人吧。
花落散天涯,欲語風吹去。薄衾不耐寒,瑟瑟血如傾。蒼蒼茫茫問歸宿,曲曲回回暗芳來。死生仍作他鄉客,一去悠悠回無期。
“小姐。大家都在還願樓等你呢。”錦憐遠遠看見她,迎上來道,“怎麼這麼魂不守舍的,玄音呢?”
“他不來。”碧妍淡淡道,“我們進去吧。”
二人從還願坊側門進去。閻琴楨已把諸事分配完畢,還願坊門人都聚集在樓內商討細則。二人步入樓中,樓內忽而靜下來。閻琴楨正與青娘子說着話,此時也轉過頭來。
“碧妍來遲,讓各位久等了。”
碧妍的語氣平靜而有禮,閻琴楨目光中幾分讚許,迎上來道:“我還怕玄音不讓你來,想派人去接你呢。”
碧妍微微一笑,目光掃過衆人,道:“需要我做什麼?”
閻琴楨看見她的笑容,竟有些遲疑了。“你的任務最爲危險,一不小心就會灰飛煙滅,你確定你不會後悔?”
“碧妍早就沒有退路了,不是嗎?”
一旁的青娘子看見碧妍淡然地神色,只道是她惱了,忙陪笑道:“坊主真是關心則亂。大家既然到了一處,便只有破釜沉舟,盡力一搏了。”
閻琴楨對青娘子道:“今日你留守在還願坊,不管發生什麼事都不要離開。萬一我們失敗,還原坊就交給你了。”
“謹遵坊主吩咐。”
“大家各自回去準備,半盞茶時間後在北苑集合。”閻琴楨又轉身對碧妍道,“你跟我來。”
碧妍隨她向大廳深處走去,才走了幾步,忽覺有些異樣。回頭看去,只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緩緩步入樓中。碧妍一驚,只聽玄音道:“我也來了。”
他終究是放心不下她。碧妍到底有些感動,朝他報之一笑。一笑過後,腳步追上閻琴楨,和她一起順着屏風向着內室離去了。
還願樓裡霎時只剩下了玄音一人,數十高大的樑柱支撐起那一塊穹頂,天上地下,樓內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