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爲什麼要嫁給許公子?就算與孟公子的事成不了,但也不可如此輕率對待自己的終身大事呀。”
“他是許翰林之子,況且父親也較爲中意他。”
“賈公子也是難得的佳配。比起許公子,至少也算得上知心。”盈兒不滿道。
“他是商家之後,父親雖然嘴上沒說,心底畢竟還是不願的。”
“可——”
“對了。前次我叫你派人向孟公子取的東西拿來了沒有?”
“早上剛送來,還沒來得及給小姐。”
“現在拿來吧。”
盈兒猜不透她的心事,悶悶地去了房中,一會兒便拿出一個錦盒。
玉然雙手接過,卻不打開。盈兒遲疑着道:“小姐。”
“嗯?”
“聽來的人說孟公子病了。”
玉然搭着錦盒的手一顫,“什麼病?”
“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雲,心如飛絮,氣若游絲。空一縷餘香在此,盼千金遊子何之。證候來時,正是何時?燈半昏時,月半明時……”
總有一些事無法忘記,總有一些人無法釋懷。玉然輕輕地打開門,卻聞見一股馥郁的香氣,這是藥香嗎?爲何這般濃烈?
那時盈兒不敢看她,只低聲道:他得了相思病。
她不該來的,不是嗎?
玉然苦笑一下,只見承雲坐在案邊的紅木椅上,再走近些,才發覺他睡着了。一個月沒見,他卻已憔悴了許多。雖閉着眼,眉頭還是緊緊地皺着,那一種深重的憂愁。
“是你?”承雲忽然醒來,看見眼前的人,驚道。
“坐着也能睡着,你可真是一位夢大人了。”玉然笑道。
沒有人會提起那件事。他們相對坐着,說着些無關緊要的話。末了,承雲道:“你這次來,秦大人知道嗎?”
“知道。”玉然道,“這次我是一個人來的,過幾天我就回去。”
“這麼急?”
“我聽說你病了。”
只因爲他病了,所以不遠千里地趕來。承雲沉默了會兒,道:“聽說你要嫁人了?”
“是。”玉然道,“所以,這大概是我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承雲在心底嘆了口氣,玉然微笑着,卻分明有一滴淚從眼角滲了出來。
我走了,保重。
紫羅蘭色的幻雲箋上輕輕巧巧地寫着這幾個字。彷彿這一百多年的等待只如午夜夢迴時的一剎迷醉,在層層迷霧中虛幻地流失。
夢中說夢夢還空,孤雁斜飛,小樓天一重……他終於還是離開了她,這不是她一直期望的嗎?
碧妍慢慢地闔上眼,寒意攏上心頭。風吹得緊了,那一股無根無由無依無憑的怨氣在冥府上空迅速攏罩。
也不知坐了多久,碧妍趴在窗臺上,竟小聲嗚咽起來。
一段夢,在還未綻放之時便悄然離去,最後的掙扎,也不過是曇花一現。她再也不會來了。承雲凝視着瑤琴,心一點點痛起來。
人鬼殊途,他又何嘗不知。只是她的一顰一笑,早已烙在心頭。
無法忘懷。
是天妒多情嗎?是天意弄人嗎?玉然靜立在門外,聽着裡面慢慢響起的琴聲。忽而如夢似的,竟有一串輕柔的鈴聲由遠及近。玉然仰起臉來,緩緩地朝後退了一步。果然聽見裡面承雲欣喜萬分地道:“碧妍。”玉然不再遲疑,轉身回房裡拿上包裹,那早已僱好的馬車正在院外等着她。
房內的人自是不知道玉然的悲喜。碧妍也不自覺地露出一絲微笑。承雲道:“我還以爲你永遠都不會來了。”
碧妍看了看瑤琴道:“我可是要討債來呢!你不僅不把琴還我,居然還把它從周府搬出來。”
“周府?”承雲一怔。
“就是憶顏軒。”
碧妍神色一黯,承雲知勾起了她的往事,便道:“你也別太在意,畢竟過去的事已無法再更改。”
碧妍嘆了口氣道:“如今錦憐也死了。”
“是誰?”
“就是憶顏軒謝管家。”
承雲一驚:“你怎麼知道?”當初丫鬟在房中發現她時,只看見從她的心口不斷地涌出鮮血。直到下葬也沒找出她爲何受傷。
“她是爲我哥而死的。”
“你找到你哥了?”
“是啊。他如今已是冥王了。”
承雲沒料到短短的一個月竟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聽碧妍說得傷感,卻不知從何安慰她。
“承雲。”
“什麼事?”
碧妍望了望他的眼眸,卻又低下頭道:“記不記得那次我來辭行,你對我說的?”
承雲想了想,道:“是哪一句?”
碧妍有些失望,只呆呆地看着別處。承雲以爲自己說錯話了,急忙解釋道:我都記得的。當時寫的詩都在那間屋子裡,明天我拿來給你看。”
碧妍怔怔地出神,沉默半晌卻道:“你說你忘不了我,是真的嗎?”
她還記得!承雲先是一愕然後便狂喜道:“真的,是真的。”
“那麼,”碧妍盯着琴絃道,“我……”
承雲心中一緊,熱切地看着她。碧妍卻突然不說了。
“我明天再在吧。”還未待承雲反應過來,碧妍身形一晃,便失去了蹤影。
“碧妍,碧妍!”承雲急忙打開門。夜風吹來,渾身冰冷。承雲這才清醒過來,鬼魂並不是要依靠門來進出的。
她就這麼走了?承雲呆立在門口,心中空落落的。明天她真的還會來嗎?可她是這般若即若離,教他捉摸不定。他兀自傷感,餘光卻突地瞧見一個身影。
清冷的夜空下,碧妍坐在石階上,頭靠着膝,哭了。
他該怎麼做?是叫一聲“碧妍”,還是悄悄地攬住她?夜靜得可以聽得見呼吸,聲音哽在喉嚨裡,唯有無邊的孤寂。
“我愛你。”
“我知道。”
可你知道我有多愛你嗎?就像在這個夜裡,聽見你哭泣,你的淚水都流進了我心底。就像在更早的時候,你說着你的不甘和怨恨,你的憂愁左右了我的悲喜。就像那一串又一串的鈴聲,那樣輕易的命中註定。
承雲一手扶住門框,止住將掩的門。重逢的欣喜經歷幾翻波折,化作了綿長的悲傷。
“碧妍。”承雲輕聲道。
“我多想像玄音一般永遠地陪伴你。我多想守在你身邊撫慰你的悲傷。可我不能死去,我還有許多許多事要做……”
碧妍原本背對着他坐着,擡起頭來,正好看見天際的下弦月。眼框中跳動着晶瑩的幻影,這不是真的淚。因爲她的人連同她的心早在一百多年前死去。
月無長恨月長圓,可怎會沒有恨呢?“我從沒想過,”碧妍道,“我從沒想過我們會永遠在一起。也許我們能度過一段快樂的時光,也許這一切只是泡影。也許過了若干歲月,你愛上了另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
“不會的。”淚水順着承雲臉頰流了下來。
“我很幸福,可又很悲傷。只要你願意,我每天都可以來,直到你厭煩了我,我會悄然離開。”
“只要你願意來,便已是上蒼對我的嗯賜,我怎麼會厭煩?可是你永遠那麼年輕,那麼美麗,而我會一天天變老……”
“那又有什麼關係呢?”碧妍閉上眼睛,一字一字地道,“可我是一個鬼魂。”
“我不在乎。”
“我已經一百多歲了!”
承雲似乎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怔了怔道:“我怎麼覺得你比我小呢?”
碧妍噗呲笑出聲來,“第一次聽說有人把自己當作老頭子的。”
聽見她的笑聲,承雲的心也沒那麼沉重了。走到碧妍身前,與她並肩坐下。身後的門因爲失去了手的支撐,被風一吹,便砰地關上了。碧妍尚在出神,被門聲一驚,才發覺承雲就在身邊。第一次與他靠這麼近,碧妍臉頰微紅,輕輕低下頭去。
這真的是一個一百多歲的“老”鬼嗎?承雲想起那時在忘川的記憶琉冰裡看見的小碧妍,不由笑意更濃了。
或許真的是上天註定吧。要不然爲什麼第一次他在墓前見到她,便把她當作了把他從冥府裡救出的仙子呢?承雲凝目看着她,碧妍也不知在想些什麼,臉卻更紅了。
時間過得分外的快。天邊已有光芒透了出來。碧妍忽然驚覺,起身道:“我該走了。”
承雲看了看天色,知不可挽留。只好道:“明天早些來。”
“嗯。”碧妍朝他一笑,接着便消失了蹤影。
這一夜真如夢境,不僅再次見到了她,竟還得到了她的許諾。
——只要你願意,我每天都可以來。這真的是她說的嗎?她真的是這麼說的嗎?他幸福得快要溢出來了。
順宜端着茶水走過,陡然看見承雲面帶笑容地站在石階上,不由一怔。
倒是承雲先發覺自己神情不對,訕訕一笑道:“沒事。該幹什麼幹什麼吧。”
碧妍對着面前的棋盤正冥思苦想。承雲推了推她道:“別看啦。輸了就輸了。”
碧妍把他的手打開,道:“誰說我輸了?”
承雲呵呵笑了兩聲,站起身來,自去裡間拿出了一樣器具。拍拍碧妍的肩道:“投壺你會嗎?”
碧妍扭頭看了看他,不以爲然道:“會啊。”
“那我們比一比。”說罷自去取了六支箭。
碧妍接過三支,掂了掂道:“這麼重?我房裡的那支要輕得多。”
承雲得意地笑了笑,右手一揮,一支箭便穩穩當當地落入了壺中。承雲正想炫耀,忽聽砰地一聲劇響,三支箭分毫不差地一起投入了壺中。承雲愕然轉身,只見碧妍攤了攤空空的雙手。
“你怎麼會……”
碧妍笑道:“這太簡單了。”
投壺投準難,連投難,一次投多支更難。承雲沒想到她會有如此身手,不禁感嘆道:“看來我是班門弄斧了。”
承雲說得認真,碧妍卻大笑起來。承雲被弄得丈二摸不着頭腦,疑道:“我又說錯了什麼?”
碧妍笑得更歡,承雲突然明白過來,自己也笑了。“原來你耍我。”
碧妍笑道:“這靈力可也算是我自己的本事吧。”
承雲道:“鬼魂都有靈力嗎?”
“那也不是。要是不修行就不會有。”
“修行?”承雲笑道,“那不是道士麼?”
碧妍“白”了他一眼道:“誰說只能是道士?和尚和女冠也可以修行的。”
承雲“若有所悟”道:“原來都是出家人啊。”接着又道,“不過我是絕對不會讓你出家的。”
碧妍差點噴出口血來。承雲道:“那麼投壺算你贏,下棋算我贏。要三局兩勝纔好。下面比什麼呢?”
碧妍啐道:“誰要和你比?”
承雲在碧妍對面坐下。碧妍大概也從棋局中看不出什麼能力挽狂瀾的方法了,只懶懶地把棋子分爲黑白兩堆,放進盒子裡。
“碧妍。”
“嗯?”
“你每天都做些什麼呀?”
“我?”碧妍想了想道,“早上先去買些雨針,然後回家研磨,再用藥杵把彗竹搗碎,和鎖身草放在一塊兒燒掉。多的時間就是神遊吧。”
“你都神遊到哪裡去了呢?”承雲笑問。
“反正沒神遊到你這裡。”
“可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麼?”
“纔不是吶。”碧妍狠狠瞪了他一眼。
“你弄這麼多藥草有什麼用啊?”
“雨針是用來穩定魂魄的。彗竹可以補充靈力。鎖身草是爲了讓你能看得見我。”
承雲奇道:“既然彗竹可以補充靈力,爲什麼還要修行呢?”
碧妍道:“彗竹就好比補要。若是不加以修行,靈力終究不爲己用。玄音在時,這些事原本是他幫我做的。”
承雲卻是一驚,“怎麼?玄音不在了嗎?”
碧妍也不由黯然道:“是啊。他走了。”
原來是因爲玄音走了,她纔來見我的啊。承雲心中多少有些不是滋味。碧妍也不想再多提此事,問道:“那你呢?”
承雲還沒回過神來。“什麼?”
“我沒來的時候你都做些什麼?”
“也沒別的事。就是批批公文,有時見一下別的官員或者審幾個刑堂辦不了的案子。”
碧妍哦了一聲,大概覺得當知府也挺沒趣的。過了會兒,忽然想到一個嚴重的問題,“要是我每天晚上來,你什麼時候睡覺呢?”
“我中午靠一會兒就行了。”
“這怎麼行?”
承雲見她急切,笑道:“反正我就算白天睡覺也沒人會說我朽木不可雕也。”
碧妍像看怪物一樣看着承雲道:“爲什麼我以前沒發覺你這麼油嘴滑舌呢?”
承雲理所當然地道:“心情好,我有什麼辦法呢?”
碧妍不和他胡扯了。想了想,道:“這樣吧。我明天四更以後再來,你先睡一會兒。”
承雲抗議道:“我肯定睡不着。”
“這樣好像是我害了你啊。”碧妍苦惱道。
承雲笑道:“說好了要陪我,現在反悔可不行。”
碧妍看了看窗外,問道:“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大概是丑時吧。”承雲緊覺道,“想走了嗎?”
碧妍看見他一臉戒備,笑道:“我不走,可你也不能不睡覺啊。連我們鬼魂也是要休息的。”
承雲奇道:“你也要睡覺嗎?”
“是啊。不過一兩個時辰就夠了。”
承雲眼睛一亮,“既然你也要睡覺我也要睡覺,不如……”
“我坐着也可以睡。”碧妍搶先道。
承雲笑道:“我是想說,再叫人鋪張牀。”
碧妍的臉頓時飛紅,轉過身去,道:“你快躺下吧。”
承雲還在追問:“你怎麼睡呀。”
“還怕鬼睡不了覺麼?”碧妍催促道,“你快點。”
承雲合衣睡下,蓋上棉被。“好了。”
碧妍轉回身來也在椅子上坐下了。承雲在牀上問道:“你這樣真的睡的好嗎?”
碧妍硬生生道:“你這人怎麼這麼婆婆媽媽的。”
承雲見她惱了,只得閉上嘴。牀帳沒有合上,因此他可以清晰地看見她的側面。碧妍坐了會兒,便也趴在桌子上睡了。
但是這般如何睡的着?承雲呆呆地瞧着她,竟是不曾闔上眼。不一會兒,碧妍也擡起頭來。
雖然是臥房,牀邊還是放着一個小書架。碧妍走到書架前,一本一本地把書抽出放回,鼓搗了好久才遠定了一本。
碧妍拿着書正準備走回座椅,突然看見承雲正睜大眼睛看着自己。碧妍一驚,駭道:“你怎麼醒了?”
“我根本就沒睡。”承雲理直氣壯地說。
“天。”碧妍這才意識到他大概一直盯了自己,“你真打算氣死我呀。”
可承雲的笑容分明就是氣死人不償命,更何況——眼前的這個“人”似乎是不會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