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惜花亭內玉然已等待多時,遙遙看見盈兒的車輦到了山腳,連忙跑下石階。
“他說什麼?”
“小姐……”
玉然全身一震。“他沒同意,是嗎?”
“走吧。”見盈兒不說話,玉然自顧向山下走去,登上馬車。她早該想到,承雲那樣優秀的人,又怎會看上她。於是也不等盈兒,厲聲道:“走吧。”
車伕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向城內駛去。玉然回過神來,急忙道:“調轉過去,到京都。”
馬車緩緩轉身。盈兒靜靜立在剛纔石階通往的路口,玉然挑開簾子,看見她的側影,忽然悲不自勝,那一點自持也無,趴在馬車裡,大聲痛哭起來。
盈兒急忙跳上馬車。“小姐,不值得啊。或許他早就知道你的心意,卻故意接近你,讓你有錯覺,最後給你難堪。”
“不是他的錯,我本來就不應該來看他。是我太笨了,他才嫌棄我的。”
“小姐你不要這麼想。”
“小姐!”
蘇吟匆忙趕到惜花亭時,四周已一片沉寂。
沒了來洺城時的興奮,一路走走停停,到京都外時,已是深秋了。一路上玉然雖神色如常,盈兒卻知她心中傷感,時常說些不相干的事引開她的心神。
玉然心中感激,但那縷愁緒不但沒有變淡,反而如深秋的寒意越來越濃。她亦會責怪自己的癡心妄想,但這似乎是她生命中的一劫,一旦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望着時殘時缺的嫦娥,這幾個月的時光還歷歷在目、無法釋懷。
看着京都的城門越來越近,玉然非但沒有欣喜,反而害怕起來。於是她讓馬車在城外停下,不一會兒,馬車離了城門,向城外背道而馳。也沒行多遠,馬車停在了一家客棧前。
“盈兒。你給母親寫封信,就說我過幾天就到家了。”
盈兒應聲而退。玉然獨自走到自己的房間,雖然不及家中精緻華麗,但也樸素整潔。她推開帷帳,忽然一驚?——裡面竟然還坐着一個人。
是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可目光比化緣更深邃難測,令她懷疑他的真實年齡。男子一襲黑衣,上着斗笠,看不見面容。
“宣兒。”
玉然一愣,道:“你是誰?宣兒是誰?”
“我是你的父親。”
“我的父親是鎮南侯。你是誰?”
“你是宣兒,我是宣兒的父親。”
“你認錯人了。我是鎮南侯的女兒,不是宣兒。”
男子搖了搖頭,道:“你相信轉世嗎?”
玉然怔住了。男子道:“前世你叫孟紫宣,是我的女兒。”
“如果我是你的女兒,你應該早就去世了。”
“你相信這世上有鬼魂存在嗎?”
玉然退後一步。“我相信。”
“可是。”玉然道,“我不相信你是我父親。”
男子走上前,摘下斗笠。玉然看着他俊朗得近乎完美的面容,竟生出一種莫名的熟悉感。“我找了你這麼多年,不管你相不相信,請給我一個證明的機會。”
“這麼說你是鬼魂?”
“是。”
“你爲什麼不轉世?”
“自從我愛的人離開我,你也得病死去,我就已經厭倦塵世了。”
“你愛的人是誰?”
男子輕輕一笑,道:“你不會害怕?”
玉然道:“在洺城裡也有個叫周碧妍的鬼魂,其實你們和常人也一樣。而且,我覺得你不會傷害我的,或許我前世真的認識你。”
男子展顏微笑,攜着碧妍的手凌空飛起,碧妍向下看去,她的軀體正軟綿綿地躺在牀上,似乎睡着了。
二人飛過了重重高山,最後到了一個懸崖前。崖鋒高聳,不見谷底。
懸崖之央有個玉壇,高若一人。臺階兩旁各有一個持戈武士,凜凜而立。看見那二人走進,武士卻一齊棄下武器,跪拜道:“參見王上。”
玉然驚奇。男子微笑道:“我就是這裡的冥王。”說罷攜着玉然登上玉壇。
壇上有一處凹陷下去。冥王和玉然站在圈內,冥王從袖中拿出一塊牌子對着地面。那牌子反出耀眼的綠光,凹陷處忽然向下沉去。那山幽不見底,藉着牌子發出的微光,方可看見四周的山崖峭壁。冥王道:“這是玉牌。只有藉助玉牌才能從人間到達冥府。”
又行了不久,從地底發出一種暗光,冥王拉着玉然跳下凹陷處,道:“冥府到了。”
不同於玉然想象的荒蕪衰敗。他們正處在一個花園內,奇花異草勝過人間。冥王把玉然帶到一間屋子裡。屋子裡並無它物,只有一張巨大的畫。四周太過昏暗,玉然湊上前,正想看清上面畫着什麼,冥王又拿出玉牌,霎時整個畫布被照亮,一束光從畫布裡射出來,冥王抱着玉然投進了那萬千華光內。
畫布裡是一座華麗的屋宇,屋後有一片晶瑩的池水。池邊有假山竹林,還有一二水榭屹立其間。天空是一望無際的葚藍,飛鳥路經。冥王道:“喜歡嗎?”
“喜歡。”
“這兒叫做山水居。”
“山環碧水,水抱青山。很美的名字。”
“宣兒。”
玉然望着冥王,道:“前世的事我已無法確知,不如你叫我然兒吧。”
冥王怔了會兒,道:“好。”
“有時我會覺得父親太嚴肅,雖然對我很好但總是把我限定在家中。”
冥王笑道:“下次你覺得寂寞了就假裝生病,靈魂只要離開身體就可以到這兒來了。”
“你真好。”
“你相信我是你父親嗎?”
玉然望着他,道:“如果你還把我當女兒。你願意做我的義父嗎?”
冥王眸中一黯,隨即攬住她的肩道:“怎麼會不願意呢?”
“然兒。”
“嗯?”
“你是不是喜歡一個人?”
“是,不,可是……”
“你想和他永遠在一起嗎?”
“他不會願意的。”
“你願意嗎?”
“我?”
“你再看看這個院子,你找得到出口嗎在?”
玉然一怔,只見四周恍如天然,根本找不到任何可以離開的關口。冥王注視着她的表情。拉起她的手,飛到池邊。他把玉牌扔到池裡,玉然一驚,只覺有人在她背上推了一下,便也跌到了池裡。
慢慢墜下,池水卻似沒有盡頭,忽而眼前光亮變化,她便立在了一間房子裡,畫布就在她的眼前,卻蕩着一層層波紋。衣衫還是乾的,方纔的一切沒有了半分痕跡。她怔怔地看着畫布,這時有人拍了一下她的肩。回頭看去,冥王正站在她的身後,手中握着的正是那塊他剛剛丟入池中的玉牌。
“然兒。”冥王伸出手,“給你。”
“爲什麼?”
“我不願你難過,算是我作爲你義父的一片心。”
玉然接過玉牌,只見正面刻着一座宮殿,反面則是幾片浮雲。玉然忽然明白了。躊躇道:“會害了他的。”
冥王抱住她,那小小的身軀躺在他的懷中,淚水穿過他的身體。不由輕聲道:“他會願意的。會的。”
玉然睜開眼時,冥王已經不見了,袖中多出了一塊冷而硬的東西,低頭看去,正是那塊玉牌。擡起頭來,忽而一驚,因爲眼前的屋舍正是她一個月前離開的明正府。忽然明白了冥王的苦心,可躊躇良久,是進去還是不進去呢?
有人出來了。
自從玉然走後,承雲的心境變了許多。莫名的惆悵起來,一點愧疚也始終縈繞在心頭。或許,他可以婉轉一些,不應該那樣傷害她的。
“順宜。有沒有找到秦姑娘?”
“秦姑娘不是直接回京都的,每次快要追到時她時她都繞了開去,所以現在還沒有找到。”
承雲嘆了口氣,道:“你去秦大人那兒打聽一下,秦姑娘有沒有寫信回家。”
“是。”
順宜走了。承雲獨坐案臺,思緒萬端。這時看見順宜慌慌忙忙地跑了回來,道:“秦小姐,她——”
“怎麼了?”
“她在門口等——”
承雲未待他說完,急急向外奔去,到了門口,果然看見玉然站在門口。一個月不見,她卻消瘦了許多。於是喜道:“你怎麼回來了?路上沒事吧。”
玉然緩緩擡起頭。“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比她初來時,還要美了。無數的飛花纏綿而落。瀟瀟細雨,微微斜風。庭院間添了幾隻燕子,忽來忽至。
玉然心中卻沒有絲毫欣喜,只淡淡道:“喜歡嗎?”
“這是哪兒?”承雲卻想起了閻琴楨,“這時冥府嗎?你怎麼會到這兒?”
“我只問你。”玉然凝視着他的眼眸,問道,“喜歡嗎?”
“這兒真美。可是,我……”
玉然拉着他走到池邊。承雲心下歉然,躊躇道:“我……”
玉然朝他微笑道:“你說過,你不喜歡當隱士的。”
一時間,許多花瓣飛落,池邊的漣漪更濃了。玉然拿出玉牌,道:“走吧。”承雲點點頭,於是二人一齊跳下水池。
池水之下,水流冰涼。玉然死死地捏着承雲的衣袖,而承雲依然向着另一片水域飄去。她忽然感到有些淒涼。她留不住他的,她早知道。
回到那間屋子裡。玉然回顧四周,那張畫布依然氤氳着水氣,沒有了那熟悉的氣息。他走了。
玉然黯然走出房間,忽然想起,承雲沒有玉牌,他能去哪兒?會去哪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