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秦河的河岸上靠着大大小小的船舫。這一天正值新月,天空中一片深海的藍。燈火掩映中,人臉都是半明半暗的看不真切。唯有舞女的水袖抖出各色的雲霞,將所有的麗色都集中在畫舫上。
就在最不起眼的假山旁,一葉小舟徐徐前行。雙槳蕩着若有若無的波瀾,玄音站在舟尾,衣袂留下一半清風。
月白色長衫襯着昏黃的夜。碧妍歪坐在船頭,一切靜默。身後傳來一聲有些遲疑的問語。適才心中的那片明境被打碎,遺下霎那的悵惘。碧妍微微嘆口氣。
“美嗎?”
“美。”
“你以前常來划船嗎?”
“有時和哥哥一起。”碧妍道,“那都是多久的事情了。”
“是很久了。”槳一聲一聲。
蕩過假山,眼前忽而出現一大片從未見過的水域。華麗的畫舫看不見了,只有寥寥幾艘小船隨波四處飄蕩着,遠遠的看不真切。這時有一艘船斜了方向朝他們駛過來。
碧妍側目看去,只見鬢髮如雲,船上都是些女子。不禁煩悶道:“把船劃開吧。”
玄音催動舟槳,可沒劃出多遠,便發現方纔那艘小船不知何時已到了他們前面。船上坐着五個女子:兩個年輕的女孩兒,一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少婦,另兩個衣着樸素,年齡雖也只二十許,但面色淡然肅靜。
玄音吃了一驚,道:“你們怎麼會在這兒?”
兩個女孩兒站起身向後侍立,剩下的三人端坐在雕花檀香高椅上。居左的少婦向中間那人看了看,見她不語,便道:“我們是特地來尋周小姐的。”
碧妍奇道:“找我?”
居中的女子一直凝神大打量着碧妍,眼神中竟有幾分幽愁悽怨。碧妍愈加心疑,女子察覺到她的警惕,收回目光道:“我是還願坊的顏娘子。初次見面,這廂有禮了。”
槳聲停了。碧妍站起身回禮道:“碧妍失敬了。不知坊主前來所爲何事?”
“如果我沒記錯,你到冥府——”閻琴楨微微一頓,“應該有一百一十一年了。”
“難爲坊主記得這麼清楚。碧妍在冥府只不過虛耗光陰罷了,不比坊主有一番功業。”碧妍覺得這五人所來非善,一面試探着她們,一面想着退路。
“我能有什麼功業。周小姐若是知道還願坊,也就明白我此行的一番苦心了。”
還願坊本是爲在人間的冤死的鬼魂申冤而建,坊中人物無一不是神奇詭異,坊主顏娘子更是難以見到的奇女子。碧憑直覺知道此事決不只爲她申冤這麼簡單,遂答道:“請坊主明示。”
閻琴楨見她謹慎,便反問道:“你爲什麼不轉世呢?”
碧妍“咦”了一聲,道:“還願坊也管別人何時轉世麼?碧妍在冥府過得既清靜又自在,何必去人間淌渾水?”
閻琴楨見她語帶譏諷,冷笑道:“還願坊是想幫你呢。”
“幫我?”
閻琴楨見她一再躲避,遂直言道:“周小姐有天大冤屈,難道不想洗雪嗎?”
“看來我是不得不辜負你們的‘好意’了。”碧妍道,“我的冤屈自由我自己解決,碧妍平生最討厭的事就是我自己的事情被旁人捏着走。況且坊主親自前來,碧妍自問比起在還願坊前哭求還怨的女子,碧妍似乎沒有這麼大的面子。”
“周碧妍。”坐在右側的女子見她出言不恭,怒道,“坊主一番美意,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你自己解決?”閻琴楨的面色看不出喜怒,“你知道你的仇人是誰嗎?我怕你已經忘得一乾二淨了。”
碧妍暗自把靈力聚於掌心。玄音持槳擋住碧妍,喝道:“你們到底爲何而來?”
“二位不必心急,還願坊並無惡意。”閻琴楨道,“二位若是無事,可否一起喝杯茶慢慢道清原委?”
玄音道:“你們不說清楚,我們是不會去的。”
“那可由不得你們了。”少婦聲音冷厲,話音剛落,四周景色忽變。依然是在湖上,只不過水色變得更濃更黑。舟已趨岸,岸上有座精緻奇巧的竹樓。
碧妍才只小舟繞過假山時已落入了她們的幻境,不禁又急又怒。方纔還有的幾分把握的脫身打算,到此時已全無用處。況見四周清幽僻靜,全然不知身在何處。
對面船上的五人已依次登岸,碧妍手中微泛青光,舉目看見岸上的閻琴楨諸人冷笑着看着他們。閻琴楨口內催動心訣,船忽然劇烈搖晃起來。只見方纔還平靜無波的水面霎那間翻起千萬股水浪。碧妍與玄音對望一眼,不得不棄舟登岸,於假山邊與五人相持對立。
閻琴楨向着竹樓道:“這裡在還願坊內。二位是客,先請了。”
正說話時,還原坊另外人等向閻琴楨一一告退,隱在了竹樓四周。碧妍見她態度有禮,自己又身在敵營,便首先上了竹樓。玄音隨後跟上隔開閻琴楨,又害怕竹樓裡有埋伏,兩處爲難,步步謹慎。
竹樓裡只設着一張圓桌,四張玄色木椅。其中一張椅上坐着一位女子,低頭瞑目似乎在想着什麼。碧妍仔細看去,卻是侍女打扮。女子見到有人前來,微擡起臉龐,只見容顏皎麗溫和,謙順之下,一種執着仍是隱隱地露了出來。一團暖光覆在她的周圍,碧妍不由大驚,原來她竟是從人間來的未死的魂靈!
女子看見她,上前便欲跪拜。碧妍用靈力托住她,女子卻泣道:“小姐。”
碧妍面色突變,“你是誰?”
“錦”女子道,“憐。”
碧妍渾身一震,一時間說不出是喜是悲,拉起她的手道:“真是你?”
錦憐躊躇道:“小姐,你不恨我嗎?”
這一聲喚醒了諸般前事。碧妍心下苦澀道:“就算你曾經對不起我,對於現在的我也……”
玄音從前在周府也見過錦憐,不由奇道:“你是碧妍從前的丫鬟?你現在在哪兒?”
錦憐道:“我現在是憶顏軒的管家。”
“憶顏軒?”碧妍一怔。
“就是從前的周府,門匾是大公子改的,小姐大概一直沒注意。”
碧妍恍然道:“原來謝璟就是你,難怪我覺得聲音這麼熟悉。”
閻琴楨道:“各位請坐,有事慢慢說。”
不知何時桌上多了只淡藍低嘴的茶壺。碧妍沒有方纔的敵意,似乎已相信閻琴楨能將自己多年的困惑解開。閻琴楨坐到主位上,錦憐坐在閻琴楨左側,碧妍坐在右側,玄音直目正對着閻琴楨。四人坐定,閻琴楨拿出一個翡翠蚌殼道:“這是我在冥王府的南書院發現的,周小姐看了這些,一切都會明白的。”
碧妍雙手接過,此時雖淡了戒心,但仍疑道:“你爲什麼要這麼做?”
“周小姐先前說的沒錯,我並不是單爲了你而幫你。你雖然在冥府,卻有故人陪伴、照顧,往事大概是看得淡了。可我無從選擇,我只有恨、只有怨,你的仇人他欠了我太多。唯願你們助我手刃了他,當他灰飛煙滅之時,纔算一段孽情了賬。從此我可以再無牽掛地轉世,可以重新生活。”
碧妍緊緊握着翡翠蚌殼,只見一縷縷幽光在裡面不斷遊移、升騰,欲要離開蚌殼的束縛。碧妍目視衆人——閻琴楨的幽怨、玄音的擔憂、錦憐的欲語未語。目光漸漸地劃過這些神情,有什麼呼之欲出,也有什麼在沉沉地墜落。緩緩打開,裡面竟然滿滿地盛着許多的記憶琉冰。她彷彿聽到了心跳的聲音,口鼻忽然都喘不過氣來,猛地合上蚌殼,只見衆人都定定地看着她。
前塵真的要被揭開了嗎?這些年來孜孜以求的不就是當年的真相嗎?可爲什麼會這麼遲疑、這麼恐懼?……我只有恨、只有怨,你的仇人他欠了我太多。唯願你們助我手刃了他……閻琴楨口中的他是誰?她撫摸着冰冷的蚌殼。夜色中,翡翠發出玄妙的醉綠,她沉浸在一片如夢的幽華中。
“碧妍,你醒醒。”玄音按捺不住自己,上前拉住碧妍的手道,“你說過你不會再去觸碰這些仇恨,你答應我的——”
“玄音,對不起。”碧妍對上他絕望的眼眸,心中忽而一片刺痛,“我只是想知道是誰害了我一生,是誰害了我們。”
“難道你不想好好生活嗎?仇恨有什麼意思?爲什麼還要管這些?好不容易有一段清淨日子——”玄音忽而指着閻琴楨道,“你們爲什麼要破壞我的生活?”
閻琴楨道:“你如此勸阻,難道這樁案子與你有關嗎?”
“不是。”玄音氣急,轉瞬卻看見碧妍亦滿是懷疑地看着自己。她原來也是這麼想嗎?玄音愈加傷感,懶懶地坐回椅上,呆呆地向竹樓外望去。
竹樓之外一片漆黑,湖水早已靜了,空餘下草叢間的唏夙聲響。整個還原坊如同一塊巨大的墓地,長久積壓的冤氣和怨意在林間來回浮游穿梭。天空一片肅穆,沒有更黑的黑色能遮住這種森嚴了。然而此時,就在天幕上,冉冉飛起了些許繽紛的光點。不盡的華美,不盡的奢豔,如焰火般散開,如雲霞般鋪滿,光亮之中同樣是一片夜景,所以那畫面的底色便與天空渾然一體,深深鑲嵌。
所有的人一齊仰望。只是,當時惘然夢,今朝愈枉然。當赤橙藍紫全部吻合成圖時,那一片宛然的繁華,不意卻露出了一絲悽豔的光景來。
就在定婚的宴會後,僕從們紛忙地清掃着大廳。從竹籬小舍看去,正是一片繁華庸碌之景。
碧妍身着石榴鏤花雕心裙,一手撩着裙角順着石階向竹林深處緩步行去。眼眸一陣如春風拂面的嬌澀,因沾了酒,步履微斜間一深一淺的更染了幾分綽約的仙氣。一面拂着飛攔小路的竹枝,腦海中已成句段,順口便吟道:“閒倚玉堂風,華夜自此濃。只恐風吹去,流光不長久。”
“賢妹好興致。”從碧妍身後忽而走上來一位年輕公子,碧妍臉色突變,那公子又上前兩分,道,“我正好也睡不着,不如一處逛逛?”
“哥。”碧妍退後兩步道,“我已經訂婚了,你不要再有非分之想。”
“訂婚?”周溟淵的眼神霎時冰冷,“你當真看上玄音了?”
“是。”碧妍心尖一跳,乾脆直直說下去,“他人好,家世好,我認定他了。”
“是麼?”周溟淵上前拉住碧妍的手,碧妍用力掙開,怒道:“請你放尊重些!”
“爲什麼?”周溟淵面色扭曲,“因爲我是你哥?”
“是。”
“不是!”周溟淵忽然大喝一聲。他的眼神熾熱而瘋狂,“你——”碧妍一陣戰慄,向後退卻。
“騙人的。碧妍,都是騙人的。”周溟淵上前擁住她道,“我不是你哥哥,我不是父親的兒子。”
碧妍彷彿聽到裡今生最荒謬的事情,“哥,你瘋了?”
“我沒瘋。”周溟淵死死擁緊她道,“母親在嫁給父親之前已經有身孕了。”
“什麼?”碧妍猶如針刺,“不可能。”
“母親臨死前告訴我的。碧妍,我們不是親兄妹。”
周溟淵的手漸漸鬆開,碧妍離了他扶着一根翠竹緩緩跪下。周溟淵蹲在她身前,面色悽然地望着她。
“不,這不可能。你父親是誰?除了父親誰還會是你父親?”
“我的父親在那兒。”周溟淵指着竹林盡處道,“穿過竹林再向西、向西,看到一片蓮花池,那兒有處與世無爭的莊園,我父親就住在——”
碧妍順着他的手指呆滯地向前看去,只見那一片竹林葉影浮動猶如鬼魅。“啊。”她尖叫起來。周溟淵還在繼續說。
“聽說母親活着的時候,每年都要讓人摘許多美麗的荷花。當荷花花謝的時候,她就一個人站在亭臺上眺望遠方。沒有人能讓她開心,沒有事能讓她快樂,她就一直在憂鬱中直至死去。”
“你說謊……”
“妹妹,你知道嗎?生你時母親就病了,而她卻一直瞞着不肯吃藥。在你滿月時,也是在荷花花謝的時候,她終於拋卻了一切塵俗的煩惱,隨荷花去了。停櫺的時候那個人也來了,不顧一切地搬開了棺蓋,帶着她走了。後來,母親就被葬在那一片蓮花池邊,永遠地化爲了塵煙。”
“你不要說了。”碧妍埋下頭,低聲道,“哥——”
“父親欠了我娘,他毀了我娘!”
寒風凜凜襲來,碧妍睜大雙眼望着周溟淵,臉色慘白。
“妍兒,嫁給我,好嗎?”
這一聲很輕,碧妍卻如遭雷擊,起身飛奔而去。逃不掉的,一聲冰冷的詛咒從身後傳來。碧妍只覺得肩膀被人扣住,隨即整個人被抱了起來,死死勒進了另一個人的胸膛。淚水不盡噴涌而出,所有的悔恨都爲時已晚。就在她萬念俱灰之時,只聽從身後傳來一聲悶喝。“溟淵!”
周溟淵緩緩回身,指尖刺進手掌,一片殷紅。
“父親!”
一聲清脆的巴掌聲,周溟淵踉蹌着退後幾步,卻仍然緊緊抱住碧妍。周行雲渾身顫抖。“你這麼晚要帶着妹妹到哪裡去?”
“我——”
“混賬!”
周溟淵撲通一聲跪在周行雲面前。“不管世人多麼忌諱、多麼厭惡,可我真真正正的是愛她,我會待她一輩子——”
“啪”。
“父親!”
“把碧妍放下!”
碧妍此時已近乎昏死過去,周行雲俯身抱住她,向着竹林外揚長而去。臨去時,只扔下一句話——永生永世,你不能再見碧妍。
夜色愈加淒寒,露叢深處,那一份傷感也變得越來越濃。周溟淵也不知跪了多久,起來時雙腿都已經痠軟得無法走路。大廳裡的燈光也早已滅了,僕從們各自回屋,空餘一片冷寂。悠悠世間,竟沒有一處避難之所,所有所有的雲似乎都在斥罵他,所有所有的風似乎都在舞着拳頭責打他。
頰邊猶痛,可再痛也痛不過心。他一個人癱倒在大廳外冰涼的臺階上,埋首竟放聲大哭起來。
夜已深……
竹樓之上一片沉寂,那一片光影重化成記憶琉冰飛回到翡翠蚌殼中。半晌後,玄音顫聲道:“你,還要看嗎?”
碧妍雙手託着翡翠蚌殼,手指彷彿不受其重般向下傾去。閻琴楨幽幽嘆道:“不管有多麼殘酷,都是過去。你逃不掉、避不開。”
碧妍指尖擡起,終於拈起了第二片。那一片玄雪色的記憶琉冰在她的手心化爲一碗冰泉,涓涓的流波、汩汩的水聲,襯着月色的殘影——往事在她的手心慢慢展開。這一次,她只能獨自守着這傷口。
它飛不上天,只因、太過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