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旁的小茶几上,玲瓏精巧的紫砂香爐裡散發出沉鬱高貴的海棠花香。那香氣也不是散的,只如十里蓮葉般鋪了開去,隨意地織出一方華美光景。屋子恍若沉睡着,爐口的香眼微醺着暗風灼灼發亮。海棠的美恰如迎風卓立的麗人,一份傲然令人生敬,一份嬌澀使人生憐,一份嫣然令人愛慕,一份婉約使人凝情。
香菸環繞,曲曲回回地幽入了骨、沁入心脾。那分顏色,直教國色天香也不得不桃紅半面。無論是誰,識了這香必是要自愧形慚的罷。
但卻不然。屋子盡頭開着一扇薄窗,窗下置着一張雕花淇錦案。案上唯一紙白雪待字。寶硯上方,筆尖呵着馨香,墨濃得是快要滲出了。
“花落散天涯,華夢寄誰家?忍看踏泥紅,認取水流香……”香脣順着筆鋒吟念,寫到這裡時忽而意興索然,擲下筆卻將剛寫好的詩句撕去,直裁成一條條帶黑點的紙帶,繼而用力揉成一團,扔出了窗外。
玄音從前庭走出,早看見了從屋內擲出的紙團。推門進來,因問道:“寫得不中意?”
碧妍還自思索着詩文,只答道:“到底落了俗套。最近讀的書少,所以一直想不出一個新句子,總‘紅’啊‘香’的永遠都只作下乘。”
玄音勸慰道:“不必苛求自己。對於你已經很好了。”
“對於我?”碧妍原還好些,聞言冷笑道,“這種拿不出去的東西的確也只能和我自己寫的比較了。”
“碧妍你——”玄音被她搶白了一頓,本想責怪她的多心,但終是嚥下了後邊的話。
門仍然開着。原本繚繞滿屋的香氣乘機瀉出,飄搖上天再無歸念。香氣一分一分地淡了,碧妍向身後回望一眼,眉心微蹙,“你偷了我的香。”
玄音遂掩好門,回身時看見架在金星紫檀木茶几上的香爐。撥弄了會兒香灰,讚道:“你怎麼研的海棠?”
碧妍聽得他語氣中的讚美,眉眼略喜,而這分欣然也只是驟來即去。神情回覆了淡然,道:“自有來處。你認爲呢?”
“倒讓我想起一首詩來。”
“嗯?”
“是蘇軾寫的一首《海棠》。”玄音不敢妄吟,其一因他記不全,其二則因碧妍似乎全無興致。
果然碧妍並不答話,玄音興味索然,湊上前來卻見碧妍正在凝神練字。低頭看去,才發現她所練的正是那首《海棠》。
東風嫋嫋泛崇光,香霧空潦月轉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燒高燭照紅妝。
玄音有了幾分歡喜,但又揣測不出她的用意。這時碧妍道:“一個人活着時便擁有許多歲月,死後又有不盡的光陰。那是否每個人都有不滅的生命?”
“但不滅並不是永恆啊。”玄音順着她的話答道.
“爲什麼不能永恆?”
“因爲,”玄音道,“每個人都會厭倦。厭倦了以後,生命於他已沒有意義。”
碧妍微微顰眉,回過頭細語道:“你厭倦了嗎?”
玄音一怔,又道:“你在,我不會厭倦。”
碧妍有些感動,但骨子裡一分陰冷漠然仍將這轉瞬的溫暖澆滅。“可我會。”她說的如此決然。
“你。”玄音不知自己怎麼惹惱了她,不由十分氣悶。
碧妍微擡眼眸,透過窗櫺遙遙望着遠處,彷彿從哪裡能看到一切的因果。“如果有一天,我決定拋棄了這個世界。隨風、隨雲一起往生、一起覆滅。到那時,無論是塵世還是其中的悲歡離合,到了一切已如露如電時,你會如何?”
她是如此憂傷,玄音立時原諒了她方纔的無禮。“碧妍。”玄音脈脈凝視着她,卻發現此時她的眼神如古井般沉寂。心下一陣悽然,嘆道:“你已經厭倦了?”
碧妍垂下頭擺弄着筆墨。玄音追問道:“你已經選擇了我,可爲什麼不原意接受我?”
不是不想接受,而是她已經無法接受。字裡行間、千思萬緒,寫的不是他,想的不是他,愛的不是他。他越是心急,她也越覺歉意。縱使日日相對,也無法執手天涯。
碧妍手一停。只一瞬便自去研墨。手腕轉動,墨香縈鼻。莫說無言,未到傷心。玄音替她重鋪上紙,碧妍欣然落筆。
花落散天涯,華夢寄誰家?忍看踏泥紅,認取水流香。生來只得是飄零,何必怨天不多幸?可憐深骨藏瀚海,人世誰記誓魂心……碧妍寫的緩慢,玄音順着筆鋒在心中默默沉吟。緩慢寫下的年華、句句無聲的哀嘆,只見碧妍眼眸微顫,似乎從中看到了某種悲劇的終結卻也無能爲力。
所有人都在沉悶的空氣中逐漸窒息。不能再這樣生活下去!“碧妍。”玄音打斷她的沉思。
“嗯。”
“你喜歡划船嗎?”
“喜歡。”碧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