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妍緩步走在冥府的街道上。開心,歡喜,憂傷,懷疑……一點點在她臉上劃過。
或許正因爲得到,所以害怕失去;正因爲得到,所以期望更多。她不應該奢望的,可這是她第一次,覺得幸福離她那麼近,幾乎觸手可及。
“妍兒。”有人在低聲喚她。
冥王跟着她許久了,但直到這時才鼓起勇氣叫她。碧妍回頭一看,不由怔道:“哥……”
“哎。”冥王應了聲,道,“我可以去你家坐坐嗎?”
碧妍遲疑了會兒,道:“可以。”
穿過小巷,輕啓門扉。那一處小小的庭院,恍若世外桃源。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堂中。碧妍躲過冥王的目光,道:“哥。你這次來,有什麼事嗎?”
“聽說你這幾天晚上都到人間去?”
“怎麼呢?”碧妍頓時警覺。
“你身上陰氣重,若是長期和人在一起,你會害了他的。”
“你來,就是爲了說這個嗎?”碧妍神色瞬時冰冷。
“孟承雲是一個人。你天天和他在一起,是要弄得他斷子絕孫嗎?”
碧妍一怔。
“你這樣無異於是飲鳩止渴。你好好想想吧。”
“承雲。”
“嗯?”
碧妍道:“你會娶妻子嗎?”
承雲道:“你又在瞎想了。”說罷從案上拿出一幅卷軸,放在桌上,慢慢地鋪開、鋪開。
淡藍色的天景下,湖綠色的草地間,女子卓然而立。陽光暖暖地覆滿她的全身,月白色裙衫柔柔地發亮。
那是她嗎?碧妍輕笑道:“沒想到你還會作畫啊。可惜,我永遠都不能生活在陽光下了。”
“碧妍。你要我怎樣做?”我該怎樣做,纔可以救你?纔可以和你一起離開這個冰冷黑暗的世界?纔可以和你在陽光下再度攜手?
碧妍凝視着他,那一句嘆息咽迴心底,她終於微笑着道:“畫得真好。”
“周小姐。王上有請。”
碧妍看了看那兩個鬼卒,道:“我不去。”
其中一個鬼卒道:“轎子就在門外。我等奉命行事,希望小姐不要推辭。”
他到底要做什麼?碧妍不由一陣煩悶。那鬼卒不等她考慮,已搶先阻住了她的退路。
碧妍怒道:“你們這是做什麼?”
那鬼卒依舊不卑不亢地道:“我等奉命行事,望小姐體諒。”
他們應該是冥王的親兵吧。碧妍知道自己的靈力對他們來說微弱得可憐,只得按捺下心中的怒火,依言上了轎子。
轎子在冥王府東殿停下,兩個侍女引碧妍進殿。
桌上已擺滿茶點。過了會兒,侍女退出殿中,冥王身着袍冠匆匆趕了過來。
“妍兒。”
“哥。”碧妍特意強調這個稱呼,“要做什麼你直說吧。”
“好。那你就答應我,以後再也不要去人間。”
“憑什麼?”碧妍冷冷道。
“我不能告訴你爲什麼。不過請你相信,我真的是爲了你才這麼做的。”
碧妍“咦”了一聲,道:“你待怎樣做?”
“如果你執意要見他,我只得把你暫時安置在這兒了。”
碧妍一驚,“你敢軟禁我?”
冥王道:“只要你答應留在冥府或是直接轉世,玄音我可以幫你找來,你有別的要求我都可以答應你……”
碧妍如被重擊。“我不明白,這樣做對你有什麼好處。”
“對我一點好處都沒有。但是,我必須這麼做。”
“是因爲人鬼歧途麼?既然他都不在乎,你又何必這樣?”
“你們不能在一起。這是你的命數,也是他的命數。”
“誰會相信呢?你難道要把我永遠軟禁着?”
“我會的。”冥王躲過她憤恨的眼神,轉身離開大殿,只是一張無形的網已將整個大殿包裹住,沒有誰能夠逃脫。
一見相逢,二見相識,三見相知。人鬼殊途,本不應相逢,更哪說相識相知。
人生自是有緣時,天涯執手殤情遠。辜負往生鈴。
她這廂枯守大殿,心若玄冰。他這廂秉燭待夜,長坐彷徨。
花謝花飛,離合如夢。怎奈何萬千愁緒?一更、二更、三更……一日、兩日、三日……早就埋藏心底的絕望化作了無限淒涼。
外面是滿月,美好而祥和。承雲獨立着,忽而想起很久之前的一個夜晚,他在憶妍軒,第一次聽她彈琴。也並不是沒有希望的,承雲忽然一喜。如果她聽得見,那把瑤琴還在他的桌案上啊。
宮調起,商調承,《如夢令》,爲誰成?他輕輕吟唱道:“月下共飲皎光,長歌漫問淒涼。琴聲一曲過,天涯海角蒼茫。徜徉,思量。誰念風蕭水長……”
“如果不能見到他,我寧願灰飛煙滅。”
冥王沒有回答她。只是默默凝視着殿外,剛纔還是一片墨黑的天空中忽然落下了許多晶亮的雨滴。
天降異象,必有徵罰。難道他們真的就不容於世嗎?
雨越下越大,忽然在天穹之上,傳來一串刻骨的琴音。碧妍淚流滿面。
失而復得的眼淚啊,飽含了多少悲傷!往生鈴瀝下水珠,碧妍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薄。還未待冥王反應過來,碧妍已飛身向那結界撞去。
一層金茫壟罩了整個大殿,鈴聲清脆而絕望。
不要她死。冥王下意識地抽去結界的靈力,這時碧妍已穿過結界飛身奔向遠方。
看着她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幕中,冥王一個踉蹌,頹然倒地。
天邊響起了驚雷。
水袖宮裁舞,步步斜流蘇
這樣一場詭異的雨。
雪水一般純潔澄澈,泛着琉璃似柔和微妙的光亮。如珠簾從天幕灑下,溶入冥府的不盡深淵裡。
曲曲迴廊,幽幽小巷。碧妍拾了蔽陽傘,便匆匆走出堂屋。雨滾滾落下,穿過蔽陽傘,滴在碧妍的肩上、衣上、裙上。身體的顏色褪淡了,她卻毅然向奈何橋奔去。心中悲喜莫辨,只是一意向前,不問結果,不論終局,就算違逆天命也要在一起。
她忽然一驚。那個人正站在幾丈外,定定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