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積塵如雪殘,煙蘿閒倚蓬萊夢。
雨落清簫徜徉久,琳琳泣泣碎琉蘇。
似聞織衣聲如斷,水流渙然深庭空。
正是春光百醉時,脈脈合歡悄零落……
寒光絕塵而起,所有的往事都如雲煙忽去。絕情一筆橫波,愛與恨相對,百年迷途終於走到盡頭。冥王睜大眼睛,只覺光影鋪天蓋地地席捲而來,讓他無處遁逃。
“義父!”
光影一頓,奇蹟般的暗了下來。衆人都驚呆了,只見剛纔還氣勢洶洶的閻琴楨忽而棄劍而走。寒光劍斜插在地上,白綾在她身後幽幽拂落。“宣兒,你終於肯出來見——”
“我”字尚未出口,斬月刀已刺穿了她的後背。閻琴楨彎下腰,眼睛漸漸迷濛。那一種刻骨的痛,在她的心底如遊蛇般穿回氾濫,身體裡忽而燃起無數亮點,如星光般顆顆閃耀。
靈力一點一點地渙散,虛無的身體終於不堪其重,原本刺進身體裡的斬月刀“砰”地掉在地上。
“坊主。坊主……”還願坊諸人上前去救時,只見寒光劍中一縷青光浮上雲霄。閻琴楨的身影終於完全消失,餘下一片寂靜。地上的長刀卻似沾染了露水,氤氳起一片若霧的水色。這是她的淚罷,可爲何有那麼多、那麼多。
玉然本是出來找冥王,卻不意看見如此詭異的情形,一時癡了。冥王手中又幻化出一片碧色,如潮水般涌向還願坊諸人。碧妍再也忍不住,悽然喝道:“你已經殺了閻小姐,請你放過她們。”
冥王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神情全然麻木。碧妍只見碧潮已淹過了衆人,卻獨獨把她和玄音、玉然隔在了外面。碧妍按捺不住,飛躍至玉然身邊,指尖直抵她的咽喉。
“你若殺了她們,我就讓孟紫宣償命。”
玉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化驚呆了。側目看去,不由驚叫:“是你?”
碧妍全然不理會玉然的驚訝,看着冥王的眼中憂傷越來越濃。只聽霍地一聲,潮水退去。
碧妍放開玉然,身子卻忽然一軟,玄音連忙上前用靈力扶住。冥王自高空冷冷看來,銳利的目光如一根根刺,插在他們心頭。玄音知他在抑制着怒意,扶着碧妍騰空而去,冥王也不去追,慢慢自上落下。
“你們,還不快走!”
還願坊諸人這才醒悟過來,拾起寒光劍一同退去。冥王看着她們走遠,才向玉然走去,玉然目光一滯,道:“顏娘子她——”
冥王的眼神這才溫和起來,卻不答她的話,只道:“你怎麼出來了?”
“義父。”玉然思及此行的目的,仰起臉道,“我想通了。我一個人難過就躲在這裡,不僅於事無補,也只會讓身邊的人更加傷心。既然孟公子不是我的良人,又何必陷於心魔不能自拔。所以,我要回家。”
“你怎麼會這麼想?”冥王一怔,道,“這幾天義父沒來看你,你一定是因爲太孤獨才這麼說的。你回家後一定會後悔。”
“我不會後悔。”玉然道,“這十天我看了一本很好的書,我終於明白了世間本無情、姻緣皆自縛。”
冥王見她如此,傷感道:“好端端的怎麼和尼姑也似?都看的什麼書,我拿來燒了。”
“《雷鋒塔》。”
冥王大出意外,回味她方纔說的話,愈覺不捨。“你真要走?”
“真要走。”
冥王擁住玉然,心中的話卻又噎在喉間說不出來。過了會兒方想起一件事來。“你給孟公子的那顆釋塵珠對身體有害,你回去後派人告訴他。”
玉然一驚:“那——”
“幸虧時間短,不會有大的危害。素不相識的人送的東西你也敢要,你真是太容易相信人。按我說的做就是了。”冥王看着她漸漸壓低的眼眸,只覺世事難測,離合無常。俯身將她散落的長髮順好。“宣兒。”
“義父——”
“宣兒。那個顏娘子,是你的母親。”
玉然聽得心驚,回想起剛纔那一幕,不由一個顫慄。冥王又道:“她被我害得灰飛煙滅,你會恨我嗎?”
“義——”
“不。你一定要恨我,因爲所有的人都恨我啊。”
玉然急喚道:“你怎麼呢?義父,你——”
冥王自顧含糊地說下去,玉然聽見他正喚着一個人的名字。心頭埋伏好的一根刺再次扎進心窩,雖然她已決意放棄承雲,可是——碧妍,可碧妍!她是誰?爲什麼要讓所有人都痛苦!
“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滿洛城。此夜曲中聞折柳,何人不起故園情。”
“玉凌的歌聲真是越來越好聽了,老爺準備怎麼賞她呀?”秦夫人對着身旁的鎮南侯秦相笑道。
“玉凌靈氣動人,扮相也挺好。若是然兒在家就可以畫下來好好做個紀念了。”
秦夫人見他提起玉然,便道:“然兒也真是的,就算要嫁過去也得先回家呀。”
秦相道:“過幾日我再派人去洺城催一催,蘇吟也沒來信,到底還是不放心。”
“大人。”家人稟告道,“蘇先生從洺城回來了。”
“在哪兒。”
“就在園外。因爲夫人和二小姐在這兒,不敢擅入。”
秦夫人喜道:“小姐呢?”
“還在馬車裡,好像出了什麼變故。”
“什麼?”秦相一驚,“快叫他進來。”
蘇吟立時由家人領進,在秦相座前施禮,“大人,夫人。”
秦相道:“小姐怎麼了?”
“小姐在洺城患了急病,所以我們馬上帶了她回來。”
“什麼病?爲什麼不在洺城醫好?承雲呢?”
“孟大人一向視小姐爲友,小人試探過幾次,怕是不成。”
“廢物。”
秦夫人道:“小姐呢?”
“才讓人擡回房去。”
“擡?”秦相怒道,“小姐但凡有什麼差錯,拿你是問。”
盈兒服侍着玉然臥下,從外屋拿了壺茶,預備着秦相過來。轉過身來,忽而一怔,只見玉然正坐在牀沿朝她微笑。還未得她反應過來,門便砰地一聲被撞開了。
“玉然。”秦相急急走到牀前。
“爹。”玉然眉眼含笑,“我沒事?”
“沒事?”秦相轉過頭看向盈兒。盈兒睹見玉然的微笑,被嚇得靈魂出竅,手上的茶盅拿捏不穩,險些掉下。
“奴婢不知道——”
“你服侍小姐會不知道?離了侯府就忘了主子,我看你是該打。”
“爹。”玉然勸解道,“我只是感了風寒,昨夜沒睡好,今天就在馬車裡睡着了。盈兒以爲我昏過去,纔會慌了手腳。”
“你感了風寒?”
“剛纔出了一身汗,已經好了。”
秦夫人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才放心道:“你回來了就好,那些事再慢慢說。你一路上也累壞了,好生睡一覺吧。”
“好。”
待衆人離開,驚魂未定的盈兒急忙道:“小姐,你怎麼醒了?”
玉然笑道:“我醒了難道不好麼?”
“剛纔好險,小姐你以後——”
“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偷偷溜走了。”玉然正色道,“你現在馬上派人到洺城去見孟公子,就說那顆釋塵珠我不想送他了,讓他還給我。”
“釋塵珠?”盈兒一怔,“什麼東西?”
“一種佛珠。你不必多問,他知道的。”
“小姐既然已經送給了他,再要收回豈不是顯得我們小家子氣?”
“顧不了那麼多了。記住,一定要快。”
花落散天涯,天地幽如畫。碎身爲胭脂,風乾作花茶。胭脂如血蝶飛晚,花茶勝酒沁芬芳。到底誰憐春去也?謝綠殘紅一年年……
亭內,碧妍執筆而書,麝香與墨香共並,思緒隨愁緒亂紛紛;亭外,玄音迎風而立,衣袂與寒風齊舞,目光隨憂光悵連連。
玄音猶豫許久,終於還是跨入了亭內。碧妍餘光看見他,也不言語。玄音道:“冥王派鬼卒放火燒了大半個還願坊,意不在傷人,而在逼還願坊解散。”
“散了也罷。”碧妍潦潦嘆道。
“這畢竟是閻坊主百年心血。”
“又能怎樣?到底她還是錯過了殺他的機會。”
“你怎麼可以這麼說?”
“又怎麼了?這是事實。”
“你怎麼變得這麼冷血。”玄音道,“就算你心情不好,也不要隨便亂插冷刺。”
碧妍擡起眼眸,“我一直都很冷血,只是你沒發覺。怎麼?後悔跟着我了?後悔了就趕緊轉世去,省得我煩你。”
玄音被她這麼一說,氣得臉色發青。“你——”
碧妍指了指自己的咽喉,冷冷道:“更簡單的辦法是直接把我掐死,不過要多耗費點靈力。”
“你要死,爲什麼不把往生鈴砸碎?”
“我捨不得。”碧妍淡淡道,“這麼晶瑩潔質的玉鈴可比我這個人貴重多了。”
“你太過分了。”
碧妍扔下筆,直視着玄音道:“我只問你一個問題,你轉不轉世?”
“不轉世。”玄音斬釘截鐵地答道。
“好。我去轉世,你千萬別跟着我,我可不想被你纏死。”碧妍說罷轉身向亭外走去。
“你不能——”玄音閃身擋在亭口。
“讓開!”
“你不能去!”
碧妍左手食指射出一道金光,玄音運出靈力死死相抗。
碧妍一咬牙,狠狠道:“讓開!”
“不。今天我死也不會讓你離開。”
碧妍見他如此堅決,登時右手出掌向他的左肩拍去,玄音不肯讓開,硬生生地接過這一掌,左手手心散出幾道光圈將她團團圍住。碧妍手拈蘭花,手指在光圈間劃出幾道白霧的弧,不一會兒,光圈便被白霧消彌散盡。碧妍再次彈指向玄音擊去,玄音仍不閃避,只重複道:“你不能去。”
玄音本來靈力弱於碧妍,此時只防不攻,靈力愈加微弱。碧妍穿過他的身軀走出渙花亭。她沒有回頭,徑直向着遠方而去。
花是早已凋謝了的,無論是胭脂還是花茶都不是她所渴望。她只希望如詩一般地活着,無法忍受永恆的絕望,寧願走向烈火,燃去她心中所有的真情。
路早已走過了千萬遍,繞過繁華的集市悄然遁入還願坊。偌大的還願坊已被燒去了大半,碧妍在一個側廳裡找到了青娘子。碧妍也不多禮,直接道:“玄音受傷了,請你派人去看一下,碧妍感激不盡。”
青娘子看着她蒼白的臉色,關切地問道:“發生什麼事了?難道冥王派人去抓你們了?”
“是我傷的。”碧妍道,“還請你轉告玄音,我已經轉世了。”
“爲什麼?”
碧妍道:“一切事情因我而開始,也應該由我結束。碧妍告辭,請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