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竟是一塵不染。周圍陳設整齊,但隱約間,一種腐陳之氣還是顯現出來。
承雲道:“最近有人來過這裡嗎?”
謝璟亦疑惑道:“屋子一直鎖着,旁人無論如何也進不來。”
承雲向裡屋走去。只見案几上放着一把瑤琴。他略一撥絃,琴音竟十分精準,顯然不久前有人彈過。
謝璟帶他進來已覺十分不妥。此時見他步入閨房內裡,雖有幾分害怕,但也忙跟了進來。承雲道:“你剛剛說這裡鬧鬼?”
謝璟道:“其實我早就想把這裡拆封,只是前任管事再三叮囑這裡不可住人。一天晚上我打定主意和幾個僕從來察看房子,沒料到從屋內竟響起琴聲。待我們開門看時,房裡卻一個人也無。”
承雲道:“或是旁邊有什麼密道?”
謝璟十分肯定地道:“沒有。”
層層帷帳把屋子包裹地嚴嚴實實。承雲命謝璟重新把門鎖好。自己屏息坐在屋子的一角。
天色漸黑,屋子裡伸手不見五指。只有密密的風聲敲打着窗戶,月光留下零亂的樹影。正在承雲快要失去耐心時,屋內忽然現出一線與環境毫不相同的光亮。
柔和而孤高的月白色長衫,裙角的玉蘭花輕輕擺動。紋鳳紫線的玉青色小鞋,佩環聲微弱如竊語。玉鈴依在,點點清越劃破月光的孤寂。而油紙傘卻不在,女子容顏溫婉秀麗,烏髮越過肩膊,向黑暗處延伸。
撫琴,十指翻飛。輕吟,如怨如訴。身影綽約,琴音揚灑。步若凌波,舉態娉婷。淡如曉月薄愁,輕如水中之霧,柔如綢心漣漪,幻如雲中之仙。
“……試問多情何時休。原道是、南柯一夢。”
女子彈罷琴,雙眸微舉,目光透過暗夜直直看向承雲。承雲心中一怔,欲出的話又咽回脣邊。霎那間,女子已消失了蹤影。
承雲站起身來,撥開簾幕,只見天色已隱隱微明。不一會兒,屋外便響起了謝璟打開門鎖的聲音,原已邈遠的心神回到身軀裡。
“公子。”謝璟已啓了門進來。待看見承雲,眼神微微一滯。承雲順着她的眼神看去,只見左袖的褶皺間竟懸着一張淡青色的信箋。
承雲取下信箋,若無其事地放在袖中。謝璟順下眼,只道:“秦小姐來了。”
“她來做什麼?”承雲道,“她在哪兒?”
“就在前廳。”
秦玉然只帶着一名貼身丫環,由順宜引着,四處閒逛。雖只看見一扇扇緊掩的門,玉然的興味卻絲毫不減。
“順宜。”
順宜應聲道:“姑娘逛累了,先回府吧。”
“孟公子在做什麼?”
“公子正在辦事,小的也說不準。姑娘也不急這一時,有什麼事等公子回明正府再說也不遲。”
“我不累。”玉然道,“去那邊看看吧。”
順宜爲難道:“姑娘還是請回吧。” 說罷便睹見玉然凌厲的眼神。
順宜不敢再勸,兩難之時恰聽小廝道:“大人出來了。”
玉然復又歡喜起來,甩開丫鬟向前廳快步走去。順宜心中嘆了口氣,忙提步追上前去。
承雲從側門進去,方至前廳,便聽到一串急急的腳步聲。定睛看去,一個女子已至在眼前。鵝蛋臉,嬌紅面,流波顧盼,含笑而立。平日玉然穿着簡單,今日卻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乍看竟有些驚豔。
玉然沒了方纔的急切,半晌才道:“我娘來信了。”
“什麼事?”承雲道。
“我爹知道我在這兒了,派人接我回家。”
“啊。”承雲驚訝道,“你是偷偷來的?”
“聽說你調到了洺城,我便央我爹帶我來,我爹不讓,我就求我娘幫我偷偷跑了出來。”
“但是秦夫人爲什麼讓你來?”
玉然臉頰微紅,道:“來看你呀。”
承雲半是感動,半是好笑,道:“你打算怎麼辦?”
玉然道:“等會兒我爹的人來,你就說我到別處玩了,不在這兒。”
承雲心道,這不是小孩子玩迷藏嗎?
玉然見他神色猶豫,央道:“好嗎?”
夜裡下了一場陣雨,清晨起來,府內水氣氤氳。積水從琉璃瓦上落下,如珍珠般澄澈通明,卻又是續續零零,一滴一滴地敲磚碎瓦。
“大人。暉州秦府有人來了。”
承雲正在穿衣,隔着門懶懶道:“誰?”
答道:“客人姓蘇名吟。是秦府的門客,亦曾是秦姑娘的蒙師。”
“秦姑娘呢?”
“秦姑娘不在房裡,大概是聽戲去了。”
承雲想了想,道:“讓他到西邊會客廳等我吧。”
庭內滿是積水,承雲從走廊繞道會客廳背後。從小門進去,面前是個寬大的屏風。屏風後站着兩個人,承雲一驚,眼前卻是玉然和丫鬟盈兒。承雲不禁啞然失笑。玉然也沒料到他從後門進來,慌忙作手勢示意他噤聲。
屏風外忽然傳來一聲輕咳。承雲放重腳步,快步走出屏風。只見蘇吟背對着屏風,面朝正門,似看屋外之景。承雲上前道:“蘇先生。”
蘇吟轉過身。承雲道:“請。”蘇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露出一抹異樣的笑容,收回目光,亦道:“大人,請了。”
於是二人落座。未待寒暄幾句,蘇吟道:“我是爲秦小姐來的。”
承雲對他的開門見山沒有半分意外,只道:“秦姑娘有事嗎?”
蘇吟道:“你不用爲難,我知道她在你這裡。”
承雲不願意一開始就受人脅迫,既不肯定,也不替玉然隱瞞,神色淡然道:“是麼?”
蘇吟道:“是秦小姐讓你不要告訴我她在這兒的吧。”
話已至此,承雲只能默認。心中幾分蹊蹺,疑道:“究竟是什麼事?”
蘇吟道:“秦大人讓我護送小姐回府。”
承雲知道這“護送”的含義,道:“什麼時候?”
蘇吟道:“小姐想回家的時候。”
蘇吟的回答讓承雲十分意外。承雲道:“如果她現在不想回府呢?”
蘇吟道:“大人不介意我在你府上借住些時日吧。”
承雲笑道:“東邊還有好幾間空房。先生不必拘束。”
蘇吟道:“如果秦小姐願意馬上回府呢?”
“怎麼會?”
“怎麼不會?”蘇吟微笑着看着承雲。
承雲道:“我自然會恭送。”
“呵呵。”蘇吟道,“蘇吟還爲一件事困惑。”
“什麼事?”
蘇吟看了看屋後的屏風,道:“爲什麼秦小姐寧可站在屏風後面也不肯進來一起坐坐?”
“小姐想好沒?”
玉然搖頭。
蘇吟道:“要不我直接問他?”
“你怎麼問?”玉然絞着手中的帕子,“若是他不答應?”
蘇吟笑出聲來。玉然惱道:“笑甚麼。”
蘇吟道:“要是有美人千里迢迢老見我,我一定……”
玉然嗔道:“爲老不尊。”
蘇吟摸了摸自己空空的下巴,道:“我老嗎?”
玉然也笑了。這時門被推開了,盈兒進來先向蘇吟行了一禮,蘇吟臉色變得古怪,玉然已伏在案上大笑起來。盈兒轉向玉然,道:“小姐。”
蘇吟道:“盈兒你……”
盈兒不睬他,只道:“小姐叫我有什麼事?”
玉然臉色的笑容瞬時凝住。蘇吟心中雖不願,但也退出房間。玉然展開手中的絲帕,絲帕上有字。玉然默唸了一遍,摺好。
盈兒接過。
“小姐。”盈兒爲難道,“要是孟公子問我,我可怎麼說?”
“無論他問什麼你都說不知道。”
“好。”
盈兒走到房門口,回頭略望。玉然點了點頭,她才放心離開。接着便聽到蘇吟的聲音:“盈兒你……”
玉然此時竟有些羨慕盈兒,至少有一個人能夠如此待她。心情再也無法平復,一遍一遍看着房門,一次一次盯着窗畔。
秋風能明白花的心意,故花能在飄落中留下永恆的美麗。流水能明白行雲的心意,故云能把倒影永遠地溶在波心。
但是。承雲,我的心意,你能懂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