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少騰聞言臉色大變,會處理傷口對一個軍人來說太重要了。
受傷是軍人最常見之事,訓練、戰鬥都會有人受傷。
軍營之中,郎中奇缺,只能優先照顧高級軍官和處理重病重傷,無暇照料普通軍士,也無法及時處理輕傷。好容易等來郎中,許多輕傷已經惡化成重病重傷以至於無法救治。
軍營之中,因輕傷處置不及時,最後惡化死亡的例子比比皆是。
及時處理兵器外傷,對軍士來說,不啻是救命。
馬少騰陪着笑臉,道:“王姑娘,思懿妹妹,我也是看着手癢,也想學些縫衣服的本事,不如你也教教我?”
惹來王思懿一頓白眼,卻也不拒絕。
“傷口處理其實很簡單,無非是清理傷口,縫合,敷藥及換藥。只是清理傷口時,須用烈酒。”
“多烈?”馬少騰細心問道。
雷少軒毫無生活經驗,只會聽和學,卻不會發問。
“清理傷口非常關鍵,所用烈酒越烈越好。”王思懿認真道。
“戰場之上或者死囚營裡未必有烈酒,該當如何?”馬少騰沉吟片刻道。
“實在沒有烈酒,可用煮沸清水代替。”
王思懿認真想了想道:“野外戰場,條件簡陋,實在沒有這些,我猜用雪山之水亦可,清冽泉水亦可,萬不可用渾濁髒水。”
“傷口縫合後,塗抹藥膏藥粉,按時換藥。我已經寫了幾副藥方,你們可按方配藥。”
“營內要勤洗腳、洗澡,不喝未煮之水,飯前便後要洗手……”王思懿叮囑雷少軒道。
“哪裡可能如此講究?那可是軍營、牢房。”馬少騰見狀嘟囔道。
“哼,不想得病便照我說的做,做不到無非是懶惰。”王思懿不滿道。
馬少騰苦笑。
“好了,現在好好練習縫狗肚。”
王思懿撇嘴道:“你以爲殺狗是爲你們吃的?是爲了制狗皮膏藥。”
轉身離去,心裡暗道:“許久沒制狗皮膏藥了,看來要多制些,狗肉好香。”
雷少軒在濟仁堂住了五天,雖然未痊癒,囚犯押送卻再也無法耽誤了。好在身體雖然虛弱,病已經無礙。
馬少騰也在濟仁堂陪了五天。
原本馬少騰照顧雷少軒,是看在公孫倩面子上,這幾天朝夕相處,兩人關係着實變得親近起來。
而且王思懿一再叮囑照顧好雷少軒,要是不把他平安送至苦海,估計也沒臉見王思懿。
五天過去,王思懿無奈地給雷少軒送別,畢竟軍務所在,不能再耽誤時間。
王思懿送給雷少軒一個包裹,裡面是一套外傷縫合處理工具。
這套小小工具在之後的歲月裡,無數次救了雷少軒生命,在身上流下無數傷疤,伴隨雷少軒渡過許多艱辛苦難的歲月。
雷少軒向沈爲庸深深一揖,感謝他教會自己如何面對世界。
沈爲庸教會雷少軒觀察環境,利用人心,建立信心,樹立人生目標,瞭解人性之複雜,不讓自己沉淪。
沈爲庸、王思懿站在城樓,看着雷少軒隨着隊伍,緩緩消失在延綿起伏的山丘之後。
……
上思郡西去,稱爲西海道。
西海道沿着洹水河岸,一路蜿蜒曲折,往西而去。
洹水已經乾涸,兩岸都是黃土堆積的高原,稱爲土原。
土原方圓幾千裡,常年乾旱少雨。
茫茫土原之上,淨是黃土,寸草不生,棵樹不長,只有在土原罅隙、裂谷之間偶然有稀疏柳樹、草地、人家。
數萬年來,洹水切開土原,在河岸兩邊形成狹窄的峽谷平原。洹水乾涸已久,峽谷平原稀疏長着野草,道路荒蕪。
近幾年來,西海道連年乾旱,餓殍遍野,以至沿途百姓大多已經逃荒,村莊廢棄。
一行人常常走上幾天,也看不到一個有人的村莊。
“又一具屍體。”胡友德捂着鼻子,皺着眉頭嘆道。
離開上思郡,行走西海道,一路之上,已經數不清到底遇見多少具倒斃路旁的屍體。
雷少軒已經見過太多屍體,然而一眼看到這具屍體,心裡依然感到十分震驚。
這是一個幾歲大的小孩,骨瘦如柴,兩眼空洞,眼睛渾濁,露出驚恐的目光,屍體上涌動着蟲蛆,蒼蠅“嗡嗡”飛着,顯然已經死去多時。
儘管餓殍遍野,一路上看到小孩屍體的情形並不多見。
饑荒年代,小孩容易被賣掉,也容易被人撫養,即便死去,也會被人安葬。
小孩倒斃路旁,說明此地多數人家都陷入絕境。
不僅無力撫養小孩,甚至連逃荒也無力帶着,否則小孩也是一筆可賣財產。
對生死,雷少軒已經坦然,此刻第一次深深感到世道艱辛與絕望。
也許生死並不是世上最悲慘的事。雷少軒心裡想着。
隊伍緩慢地朝前走着,太陽如此毒辣,雷少軒被曬得眼冒金星。
“據傳,古時天上有十個太陽,后羿神射落其中九個。這九個太陽落於土原,自此土原乾旱無比,寸草不生,最後后羿神也渴死土原,其身化爲洹水。”
“洹水自古乾涸無水,只在七月雨季之時聚雨水成河,其餘時候不過是荒灘幹河牀。”北川衙役餘正道。
“再找不到人家,只能喝尿了。”一名軍士擦着汗嘟囔道。
“喝尿?怎麼喝?”
“當然你喝老子的尿,老子喝你的尿,誰也不佔誰便宜。”
“屁話,喝尿都成了佔便宜?要不你喝老子的尿?管夠,老子可不喝你的尿。”
“彆嘴硬,沒水喝你能有尿?有本事你撒泡尿出來試一試?”
“……”
太陽如此毒辣,四周看去,峽谷兩邊懸崖上似乎處處都晃着太陽。
一行人皆口乾舌燥,嘴脣乾裂,兩眼無神,腳步踉蹌。
“大人,這麼下去可不行。”一位軍士對馬少騰道,“不如沿着河牀走,看能否找到殘留的水窪。”
馬少騰看着帶路的餘開,餘開搖搖頭。
“土原下全是鬆散黃土,無法藏水,否則何至於千里無草樹,不必浪費力氣,河牀裡肯定沒有水窪。”
餘正擡眼往前看去,沉吟片刻道:“唯一之計是找到人煙。咱們沿河岸道路走,一邊留意河牀,看看河牀之內有否綠色。但凡河牀之中草樹豐盛之處,地下可能有水眼,大多能掘出水,就算沒有水,草樹之根也能解飢渴。”
黃土茫茫,赤地千里,哪裡來的綠色?入眼之處,黃土之上,熱氣氤氳蒸騰,人似乎都要飄起來,看到的一切,無不扭曲模糊。
在雷少軒眼裡,人影如紙片一樣,虛無飄幻。
忽然,前面一人身子扭了一下,直接倒在地上,鐵鏈扯動,將一組的囚犯都帶着踉蹌欲倒。
“怎麼了?”馬少騰見狀皺眉,快步走上前問道。
“太虛弱了,已經不行了。”
一個囚犯道搖搖頭,道:“這半日,他幾乎都走不動,都是我等拽着。”
軍士解開鐵鏈,將倒在地上的囚犯翻了過來。
這名囚犯雙目緊閉,臉色鐵青,臉皮乾裂憔悴,身上衣衫襤褸,脖子、手腕木枷處以及銬着鐵鏈的地方,都烏黑髮紫,不少地方潰爛發膿。
這些部位容易受傷,有經驗的囚犯都用布包着,避免被磨破。此人傷口潰爛如此嚴重,顯然是有些日子了。
一名軍士看着馬少騰,馬少騰點點頭。
軍士拿出幾根大鐵釘,將囚犯脖子上木枷牢牢釘死,將鐵鏈鐵鎖鎖眼用鐵條塞死,又取一根鐵鏈將腳鎖上。
幾個人將囚犯拖到路旁,任其自生自滅。
雷少軒的心裡波瀾不驚,感覺有些麻木,他知道自己無法做些什麼,帶着這名囚犯,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但是軍士也不能放開他,畢竟他是死囚。
釘死木枷、塞死鎖眼是防止有人救他。
任何人看見釘死的木枷和塞死的鎖眼,都知道是官府重犯,極度危險,救助這樣的囚犯,會視爲同案犯。
胡友德要背上雷少軒,畢竟他病體剛剛痊癒,身體依然虛弱。然而雷少軒堅決不同意,胡友德只好攙扶着他往前走。
胡友德發現雷少軒似乎變了一個人,少語卻堅定,不容拒絕。
雷少軒對生命重新有了看法,不畏懼死亡,更多的卻是對生命意義的敬畏。
這麼艱苦的跋涉,死便死了,卻不可連累身邊親人。
雷少軒視胡友德爲親人,如果不是他一路相隨,自己早就死在路上。
以往雷少軒對死亡無比恐懼,恨不得胡友德時時揹着自己,如今卻知道生命的意義在於每一步有意義,而不是活得更長久。
雷少軒竭盡全力一步一步跟着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