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集的箭雨,從無盡的黑暗中如飛蝗無聲無息地飛出,猛然墜落;尖利的破空聲中,是一把把長槍遽然而來。這是死亡的狂風暴雨,冷酷無情地收割着一條條生命,一道道身影似被狂風颳倒的草,成片倒下。
白武看得目眥欲裂,心膽俱寒。
魏軍爲了不誤傷友軍,長槍和箭雨只是覆蓋着南越水師的側翼和後隊,而前隊被楊秀的三千魏軍死死擋住,無法寸進,如此一來,潰敗就從水師後隊和側翼開始,原本整齊的水師陣容,便如坍塌的土牆,一點點崩潰倒下。
望着四周遠遠的並不靠近、只是投槍和射箭的魏軍,白武全身骨冷顫抖,嘴裡瘋狂地吼着:“衝,衝出去!”
“殺!”
“……”
前隊的水師瘋狂地前衝,這是唯一的生路,只有擊垮前面的這支魏軍,纔可能逃出去。四周遠遠並不靠近的隊伍,陣容整齊,層次分明,不用想也知道,但凡是箭陣,必然伴隨有刀陣、槍陣,水師貿然分兵或者改方向衝殺,迎接他們的必是死亡,只有擊潰眼前的敵人,纔有一線生存的希望。
唯一的希望僅僅是希望,註定變成絕望。
三千人馬,看似整體一個的方陣,其中卻隱約分爲中間和側翼,外圍長槍爲林,密集分佈,每突破一步,南越水師都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且魏軍整體的陣型不時一步步一排排輪換着後退,卻始終保持着槍林在前。水師只能踏過一層一層戰友的屍體前進。突破每一步,只要突破一步,迎接他們的便是刀光,刀光閃過,血肉橫飛,鮮血飛濺。
黑夜中,外圍的火把如星如豆,閃爍着微弱的燈光,在死亡的窒息感中頑強地閃亮,見證着無情的殺戮。
白武身邊的人影紛紛倒下,氣勢如虹的水師,很快變得驚恐雜亂,殺聲逐漸稀落。
“投降,放下兵器……”
“原地不動着,不殺……”
戰場外圍的魏軍齊聲喊着,水師後隊和側翼,已經陸續有人放下了武器,只有前營聽而不聞,依然頑強地衝殺着,不少水師士兵試圖繞過魏軍,企圖衝出去,然而,迎接他們的是一排排箭雨,士兵們很快陷入了絕望。
“大帥,怎麼辦?”白武身後,楊展緊張地高叫。
身邊聽到此話的軍士,紛紛看向白武。
白武冷冷地怒視着楊展,吼道:“投降者,斬!爲國捐軀,死得其所!殺!”說罷,揮劍往前走去。
然而,四周忽然響起了整齊的聲音。
“白武死了,降者不殺!”
“白武死了,降者不殺!”
“……”
白武、楊展等聞言愕然,面面相覷。
白武反應過來,怒吼:“無恥!老子沒死,殺!老子沒死……”
然而,遠處的水師軍士紛紛放下了兵器,只有白武身邊的軍士們,目光都投向了白武,憤怒有之,不甘有之,期盼有之,猶豫有之……
楊展雖然身爲軍中文官,手裡也握着一把劍,一會垂下,一會擡起,看向白武的目光中,含着渴求。
白武苦笑着看了一眼楊展,眼睛裡滿是不甘,文官怕死如斯,白武卻沒有責備楊展之意,身爲主帥,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過錯。
環顧身邊的親衛,白武無言沉默片刻,道:“好好活下去!”言罷,橫劍自刎!親衛們皆跪下哭泣不已。
更多的火光一一點亮,照亮整個戰場,眼前的慘狀深深地震撼了雷少軒的心。
眼前是一片地獄修羅場:屍體一具具散落,有的堆疊在一起,濃稠的鮮血浮現在水面,不,這裡已然變成血池一般的粘稠,許多屍體身上仍在汨汨地淌血,有的被長槍活活釘在了地上,有的身上插着箭,有的被刀砍斷,有的屍體扭纏一起,辨不清是水師還是魏軍,無數的殘肢斷臂四下散落……。
一名軍情小校,急匆匆向前單膝跪下行了個軍禮,興奮道:“稟報將軍,死傷清點完畢,我軍陣亡四百二十人,重傷一百三十人,敵軍死屍兩千三百七十具,俘虜一千八百人,約七百人逃逸……”
“等等,敵軍傷者呢?”雷少軒聞言,皺眉道。
小校一愣,擡頭看着雷少軒,臉色不自然道:“這……輕傷計入俘虜,重傷……重傷者大多已經死亡……”
“混賬!”雷少軒心裡一顫,心裡已然明白,多半手下軍士又是將傷者殺死,胸口異常鬱悶,怒道,“你們就不能不殺人……”
話說一半愣住,殺俘不正是自己一路所爲?再者,不殺人打什麼仗?
雷少軒心思沉重,強打精神,有些不耐煩道:“還有什麼?”
“還有一事稟報將軍,”小校聲音高了起來,“水師主帥白武自刎,水師中軍參謀楊展被擒獲。”
雷少軒聞言精神一振,道:“太好了,你們立大功了!人在哪兒呢?看看去!”
馬少騰等衆將領,興奮地簇擁着雷少軒,隨着小校來到一處高地。
一具屍體旁,站着一位中等身材的灰衣文士,臉色煞白,身體簌簌發抖,看見衆人簇擁着如此年輕的一位將領,驚恐的表情變爲愕然,跪下低頭道:“南越水師參謀楊展,見過將軍。”
“這便是水師主帥白武嗎?他是如何死的?你是如何活下來的?”雷少軒逼視道。
“回將軍,此人正是白武!”楊展磕頭嗚咽道,“大帥自刎殉國,小人乃文士,素來膽小,大帥臨死前令小人自行其事!”
衆人轟然而笑,膽小還能堂而皇之說出來,倒也是奇人。
“將軍,膽小的人留着沒用,不如殺了他吧。”
“就是,這種人在軍中活着也是浪費糧食。”
“……”
鬨笑沖淡了殺氣,然而目睹軍士殺俘的情形,聞言,楊展膽戰心驚,驚恐萬狀。
“閉嘴!”雷少軒喝道,心情莫名好了起來,淡淡道:“你說他是白武,有何憑證?有憑證,可活;無憑證,死!”
“有,有!有大帥的私印爲憑。”楊展敏捷地起身,完全不像一個膽小的文士,倒像一個狡猾的小偷,然而忽然意識到了什麼,臉上浮現出一絲驚恐的表情,遲疑片刻。
“快點!找死嗎?”小校有些不耐煩道,橫刀指着楊展。
衆人目瞪口呆中,楊展從襠裡掏出一方印信。
所有俘虜都一一被搜身,卻不料楊展還能藏着印信,這是自己的失職,小校不由勃然大怒,恨恨道:“這混蛋竟是如此狡猾,非打死你不可……”
衆人鬨笑中,雷少軒不理會小校將楊展踹翻在地,拳打腳踢,仔細看着這方印信,印信寫的是:白水濤濤,武鎮中流。
周洲點點頭,道:“此印確實爲白武私印,白武喜文,精於書畫,時常邀請文人遊于衡水品畫飲酒,此印流傳甚廣,可惜一代儒將,死於自刎。”
雷少軒點點頭,這確實能證明死者爲白武,身爲堂堂主帥,絕不可能丟下私印。
雷少軒擡頭看了一眼楊展,楊展正鼻青臉腫歪躺地上,身爲水師高級軍官,小校倒也不敢殺之。
雷少軒忍着笑,冷哼道:“要想活,這私印可不夠,我軍孤軍深入,糧草供給困難,絕不浪費糧食,養無用、無功勞之人。”
楊展捂着臉,眼神有些閃爍不定。
馬少騰一旁不耐煩道:“無功勞又無用,如此膽小的軍中文人,留着何用?殺了吧,算是給白武殉葬!”
“有用,有大用!”楊展再不猶豫,趕緊站起,走到一處靠近水邊的草叢之中,拿出一物,遞給雷少軒。
“這是什麼?”雷少軒有些驚奇。
“南越水師大印!”楊展哭喪着臉,幾乎掉下了眼淚。
雷少軒聞言臉色大變,一把抓過來,仔細看了砍,激動地顫聲道:“太好了!好你個狡猾的參謀,膽小如鼠,保命之計倒是高明,有此物可保你性命,哈哈哈,讓他單獨關押,不必過於爲難他。”
沒有人比雷少軒更明白水師大印意味着什麼,畢竟這裡都是軍人。
水師行轅爲衡河地區最高的軍事機構,南越邊境沿途所有駐軍,幾乎都是圍繞着以水師爲中心展開,水師行轅不僅可以掌軍,戰時還可以臨時節制地方衙門,乃是衡河沿岸地區最高軍政權力機構。
有了水師大印,加上繳獲的水師軍旗,毒刺部隊可以號令沿途南越一切駐軍及地方官府,且誰也不敢質疑,畢竟水師大印代表的是水師行轅,白武私印代表的是白武,只要封鎖白武死亡的消息,那麼這兩方印就意味着掌握了衡河沿岸軍政大權。
“將軍,咱們這支部隊,註定要冒充南越之軍。”馬少騰醒悟,輕笑道,“不,不是冒充,咱們就是南越水師。”
“對,誰敢不服從命令,老子代表白大帥直接砍了他的頭!”楊秀興奮道。
“小白臉冒充南越軍上了癮是吧?”馬濤不滿道,“砍頭有啥意思?先讓他們好酒好肉端上來,再給將軍來幾位美女陪酒,整天提心吊膽,先放鬆放鬆……”
“閉嘴!”雷少軒對周洲沉聲道,“即刻擬文書,蓋上水師大印,令沿途各官府衙門徵調糧食,除賑災外的一切富餘糧食,都要即刻送往那蘭糧倉舊址作爲水師軍糧,派人巡查,發現懈怠或者倉有餘糧而不送者,一律軍法處置。”
馬少騰聞言,猶豫道:“如果不指定軍糧數目,地方官府可就有藉口百般推諉抵賴。”
周洲目光一閃,恍然道:“將軍,你的本意並非是軍糧,而是逼迫地方官府徵糧,借官府之手賑災?”
“什麼意思?”楊秀迷惑不解問道。
周洲嘆道:“地方官員多奸詐狡猾,如果指定軍糧數目,迫於軍法,他們會橫徵暴斂,哪裡顧百姓死活?如今軍法逼他們徵糧,他們必然藉機徵糧,但是相比送軍糧,賑災更加容易且能博取民聲、官聲,於是由於不指定軍糧數目,他們就會敷衍了事,只送些軍糧到指定地點,大多糧食會被他們用在賑災上,因爲這樣也能有所交代,且倉有餘糧不送者會被處置,因此他們定會將倉中餘糧儘快用於賑災。”
衆人聽罷目瞪口呆,小小一個命令竟然含有如此彎彎竅,不由令人慨嘆。
“娘啊,這些官員也太奸詐了吧?還好,有將軍對付他們。”
“也不看看,咱將軍可是國子監高才!對付他們還不就是小菜一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