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府是東興城內最大的私人宅院,整整橫跨了三條街道,高牆碧瓦,極爲恢弘。原爲當地一處著名的園林聖地,名叫“頤春園”,是一位富商的家族豪宅。何濟上任後,富商爲了討好他,半賣半送給了何濟。
南越豪門多喜好園林風景,不惜重金打造自家宅院,何濟也不例外。得到頤春園後,又請高人增改了園景,景緻更美。
遠望院內,槐柳蔭蔭,翠竹搖曳,水石相映,身處其間,能讓人心清氣爽,然而,此時園中卻是一片慌亂、緊張的逃難氣氛。
房間裡,僕人丫頭忙碌着,收拾東西,裝箱子,打包……
何濟心煩意亂地在書房裡踱步,望着窗外美麗的園景,滿心的不甘和不捨。
如此美景,也不知道明日屬於誰,何濟的心頭涌滿了深深的傷感,充滿了對命運無常感到無奈的感慨。
“常言: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似燕歸來。今日過後,一切美景將無可奈何花落去,園林將換主人,不知道他日是誰在此,見到相似的燕歸來。”何濟想道。
何濟呆呆地看着庭院角落的美人蕉,良久,摸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苦笑着自嘲道:“大好頭顱,明日還在否?”
正自憐自艾、傷感不已時,忽然一名小校匆匆忙忙地闖進書房道:“大人,北魏軍在城外架起三口大鐵鍋,爲城外災民煮肉。餘大人請大人即刻登城觀看!”
何濟聞言,皺眉道:“煮肉?他們是不是又在收買人心,做戲給城內人看?”
小校面露驚慌之色,聲音微微發抖道:“卑職……不知,餘大人令卑職前來,請大人即刻前往一看究竟。”
見小校神態慌張,何濟疑惑不已,知道事有蹊蹺,匆匆隨着小校來到城樓上。
此時,餘常景等人正面色陰沉地等着何濟,張肅目無表情地站立一旁,衆人見到何濟,紛紛行禮,何濟點點頭,往城外看去。
城樓下不遠處,灰濛濛天空下,生起三堆熊熊燃燒的大火,火上架着三口巨大的鐵鍋,鐵鍋裡熱湯沸騰翻滾,湯色顯得十分鮮亮,顯得極爲誘人。
洪災過後,糧食極其緊缺,更遑論肉食鮮菜。因此,這三口沸騰翻滾的奶白肉湯,不啻是一道暖心的風景線。
大概是迎風的緣故,雖然距離有些遠,城樓上仍能聞到淡淡的肉香。城樓上的聞到肉湯的軍士們不由舌底生津,羨色十足。
災後,軍士們只能吃飽飯,不見肉食久矣!
見狀,何濟不滿道:“餘大人、張大人,不就是幾口鐵鍋嗎?有什麼看頭?雖說大災後糧食短缺,但不至於讓幾口肉湯就動搖了軍心吧?”
張肅冷臉道:“大人放心,我在城池在!”
餘常景撇了張肅一眼,將一封信遞給何濟,神色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城外北魏軍將多封內容一樣的信投入城內,散佈妖言以惑衆,企圖動搖我軍軍心。我已經令人蒐集並銷燬,請大人早做絕斷。”
何濟接過信,看罷,只覺得透骨的寒氣襲滿全身,兩腿發抖,幾乎站立不住。
信上寫道:
“……特令,據聞洪災過後,廉州官員盤剝更甚,尤以知府何濟爲首之餘、史等衆官員不顧百姓死活,敲骨吸髓,致使廉州大地餓殍遍野,百姓日夜哀嚎。特架三口無情鐵鍋,預將何、餘、史三人剁爲肉泥,煮爲香湯,供百姓食,以平民憤,以昭公心。
何、餘、史當順民意,日落前降之,尚可視爲有一絲良知,可戴罪立功……”
“雷少軒要……要將我們三人剁爲肉泥?屠……屠夫!”何濟驚得牙齒上下打顫,冷汗一滴滴地冒出來,“食人肉?這人,不……不是人!”
張肅眼中閃過一絲不爲人覺察的鄙夷之色,淡淡道:“據傳,雷少軒出身死囚,流放苦海,靠殺戮選入前鋒營,累立戰功。這種人殺人如麻,人命在他眼裡如豬狗差不多,食人肉也就算不得什麼了。”
何濟心裡一陣驚悚,幾乎挪不動肥胖的身軀。
張肅心裡升騰起一種幸災樂禍的痛快感覺。
雷少軒逼迫得越緊,何濟等人越只能靠自己。
張肅相信,何濟等人決不可能在明日日落前開城投降,因爲守城的權力牢牢握在自己手裡。
可惜,何濟越被逼迫,就越發依靠自己守城保命,也就越更支持自己,然而,城池守得更好,又何嘗不是被迫更好地守護何濟等人?
張肅邊想着,心裡暗歎,要是有更好選擇,自己也恨不得將何濟等人剁碎,如今事實上卻被迫守護何濟。
史鬆哲見狀,頗爲不滿,道:“大敵當前,正要精誠合作之際,張將軍危言聳聽,恐嚇何大人,是什麼意思?”
張肅不以爲然道:“我不過實話實說罷了,何曾有恐嚇之意?該不會是真嚇着史大人了吧?……”
“本官又不是嚇大的。”史鬆哲硬着頭皮冷冷道,“倒是張將軍心懷叵測……”
“閉嘴!”何濟心頭一陣莫名火起,瞪了一眼史鬆哲,斥道:“頭懸利刃,還有心鬥氣?”
轉臉看着張肅,強迫自己緩和語氣道:“東興城滿城百姓,可全靠張將軍了,望張將軍不計往日恩怨,一心爲國!”
“恩怨不過是私仇,守城事關國事,張某豈敢因私忘公?”張肅慨然道。
何濟鬆了一口氣,強笑道:“好!守城就拜託給張將軍,我等一心做好後援。”
何濟領着衆人昂然而去。
何府書房內,一陣沉默。
何濟手端着茶杯,目光呆滯;餘常景一言不發,臉色忽而潮紅,忽而陰沉,變幻不定;史鬆哲惶恐不安,如坐鍼氈,不時站起身,在屋內踱來踱去。
窗外的美景,絲毫沒有讓三人感到心情愉悅,臉上滿是焦慮和憂心忡忡。
“別走來走去,晃得人眼暈!”餘常景煩躁道。
史鬆哲沒好氣道:“死到臨頭了,餘大人還在意眼暈?”
見何濟一動不動坐在椅子上發呆,史鬆哲譏諷道:“往日何大人事事成竹在胸,難不成死到臨頭,反而坐以待斃?”
何濟眼皮都不擡,淡淡道:“不坐以待斃,還能如何?如今之計唯有投降或守城兩條路。投降,不殺掉張肅不行,可張肅是那麼好殺的嗎?不能殺張肅,就唯有全心全意協助他守城。可張肅一旦掌握了全城之力,還能容下咱們?”
何濟冷哼道:“哼!好一個‘絕不因私忘公’。說到底,心裡念念不忘的還是私。時機未到,自然不會因私忘公,時機一到,必公私兼顧,我等必死無疑。殺掉我們,再往敵軍身上一推,亂戰之中,死掉幾個人再正常不過了。”
何濟看着沉默的餘常景,意有所指道:“餘大人要不要賭一賭張肅不會殺你?或者賭餘大人有能力保全自己性命?張肅與餘大人之間的恩怨沒有我們和他的那麼深,也許張肅不會對付你。”
餘常景靜了靜神,正色道:“何大人,如今咱們三人爲一條繩上的螞蚱,何必互相試探?一切聽何大人安排!”
見何濟面色冷淡,餘常景發狠道:“餘某在廉州幹了大半輩子,一家老小都在城內,倘若城破,亂軍之中,必死無葬身之地之地。多少百姓對我等恨之入骨,能指望他們一心守城不成?張肅指望百姓全心全意守城,不過是一廂情願罷了,至多是他手下那些人會死心塌地地聽他的。”
“不投降,最終我等比成爲鍋中肉湯!”餘常景道。
何濟霍然站起,面露猙獰之色,道:“北魏南征已成定局,東興城守得住一時,守不住一世!守得住一時,能成就張肅之名,有名將的名聲,日後降與不降都能有更好的地位;守不住一世,雷少軒不容我等日後投降,終有一天我等雷少軒剁爲肉泥。”,
何濟看着餘常景道:“張肅要的是守一時,我們要的是守一世或者不守而降。因此,從根本上說,張肅與我們三人是你死我活的關係!”
“可不戰而降是死罪!張肅重兵守城門,不殺張肅根本無法出城!殺張肅……”餘常景搖了搖頭,苦笑不已。
大敵當前,大將身邊重兵守護,是那麼容易殺的嗎?
史鬆哲遲疑片刻道:“能否假借巡城之名,到達城門後,直接下令開城門而出?好歹咱們是廉州之首,一聲令下,誰敢不從?”
何濟像看白癡一樣看史鬆哲,道:“縣官不如現管,沒有張肅之令,誰敢開城門?此乃常識。何況你以爲張肅不防咱們?只要出府門,咱們一舉一動何時不被人嚴密監視?何況,要丟下一家子自己出城投降?”
史鬆哲聞言,臉漲得通紅,目露瘋狂之色,道:“既然如此,就殺掉他!”
“只有殺掉張肅,羣龍無首之下,才能接管一處城門。”餘常景面色凝重,緩緩道,“何大人,不必再顧慮什麼了,咱們商量如何殺掉張肅吧!”
何濟點點頭,他等的就是餘常景這句話。
餘常景爲二把手,如果不能破釜沉舟與自己一起行動,抱有僥倖心裡,坐山觀虎鬥,看自己與張肅相爭或者事後將責任全推給自己,那麼後患無窮。
如今,餘常景自己提出殺掉張肅,日後便只有死死地跟自己綁在一起了。
何濟精神一振,道:“大戰在即,張肅身邊重兵護衛,決不能強殺,否則必然引起軍中譁變,必須想個穩妥的辦法。”
“張肅身邊有二百精銳親衛相隨,皆百戰之士,亡命之徒。要想殺掉張肅,必須讓他和親衛分開。”
史鬆哲猶豫片刻,道:“這不簡單?府中設宴,宴請張肅,親衛留在外面,席上殺之!”
何濟眼睛一蹬,不滿道:“簡單?宴請張肅,親衛雖然不能出席,也必進入府中,屆時,府中拿什麼抵擋二百發瘋的親衛?且親衛發現情形不對,還可發出信號,守軍要是知道張肅被害,第一件事就是殺光我們。”
面對二百名發瘋的精銳親衛,沒有幾百上千的兵力是無法殲滅的,城內最精銳的兵力都在張肅手裡,何濟雖然有權力調動兵力進行埋伏,但是要將上千兵力調入府中,是不可能瞞過張肅的。
“設宴是必須的,卻不能亂請。”何濟眼中滿是殺機,眼神變得深邃,“今天是我生日,大戰在即,一切從儉,就請張大人來吃一碗壽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