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年這個時候,張淑珍跟着上山一天,到了傍晚回家,還得忙活做飯。
今年有兒媳婦在,領着老疙瘩就把飯菜做出來了。
大傢伙忙活一天餓着肚子到家,進門就有熱騰騰的飯菜,大家都說,家裡多了個人,確實不一樣了。
於是衆人洗了手,一起把飯菜收拾上桌吃飯。
一邊吃着飯呢,幾個上學的就講起來他們在山上的那些趣事兒。
“嫂子,你不知道,我們班的辛友林,今天從霸王圈上頭掉下去了。”
盛雲芳想起早晨發生的事兒,趕緊給家裡人白話一通。
這麼多人上山去植樹造林,林場的通勤車不夠用,就在後頭又牽引了霸王圈、送人鬥啥的。
造林會戰出發的都早,孩子們在家沒睡好,到了車上還困。
車正開着呢,辛友林坐在霸王圈裡,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那霸王圈的底部有縫隙,如果是大人的話沒問題,掉不下去,可偏偏是個孩子,而且還睡着了。
辛友林睡着覺,一不留神,就從霸王圈的縫隙裡漏下去了。
得虧車是開往高臺河方向,是上坡,車開的慢。
辛友林掉到枕木上,摔醒了,便爬起來往前追。
有人發現後,示意內燃機停下來,才把辛友林拽上去。
等着到幹活的地方纔發現,辛友林的要磕在枕木上,青了一大片,不太敢動彈。
“老師說,辛友林這樣子不能幹活,讓他明天在家休息,等着養好了傷直接回學校上課。”
盛雲芳講了一通,最後總結道。
她倒是不羨慕辛友林不用幹活,對於這年月的孩子來說,集體榮譽勝過一切,不能參加集體勞動,是遺憾的。
“哎呀天嘞,這孩子撿了條命啊。
你說萬一要是車開得快了,或者他掉的位置不對,讓車輪子碾過去,這孩子不廢了麼?”
幾個大人一聽,都嚇了一跳。
盛雲芳還小,不明白其中的危險,可大人們懂啊,這要是出點兒問題,孩子不死也得是殘疾。
“你們幾個,吃完飯就趕緊睡覺啊,可別跟辛友林似的,坐車睡覺。
太嚇人了,這要是一個弄不好,孩子命就沒了。”
張淑珍回想起,當初他們家從大沙河林場搬家的曙光林場的時候,也坐過那種霸王圈。
當是盛希平才六七歲,張淑珍也是一個勁兒喊着兒子,千萬別睡覺。
“哦,知道了。”盛希安盛希康他們趕忙答應。
累這一天了,哪還有多少精神啊,都恨不得吃完飯就趟被窩睡覺得了。
一家子吃過了晚飯,張淑珍不讓周青嵐動彈,她領着倆閨女收拾下去碗筷刷洗乾淨。
然後家裡這些人輪流打熱水泡腳洗腳,洗完了就收拾鋪被睡覺。
周青嵐不用上山,還挺精神的,於是趴在寫字檯上,又寫了一陣子教案啥的,這才休息。
春季更新造林大會戰持續了五天,五天之後,去年採伐的林區都重新栽上了樹苗,造林算是暫時告一段落。
造林結束,營林生產尚未開始,這中間大概有不到一個月的空檔期。
而這個時候,山裡的一樣野菜正是好時候。
這種野菜,就是牛毛廣,也叫薇菜,學名桂皮紫萁,屬於薇科,蕨菜一類。
這玩意兒味道很苦,即便是用開水燙過浸泡後,還是有苦味兒。
最開始的時候,大家還以爲這東西有毒呢,即便是那幾年困難,也沒人吃這個,屬實是口感不好。
可是有個地方的人,特別喜歡這種牛毛廣,據說這種山菜具有抗癌抗衰老的作用,稱其爲山珍。
所以,這種牛毛廣製成的幹品,在東邊那個小日子過得不錯的國家,非常受歡迎,而且價格不菲。
從七二年開始,國內就大量收購牛毛廣幹品,向國外出口,換取外匯。
牛毛廣這東西,漫山遍野都有,特別是溝塘子、澇窪甸子里長得很多,多如牛毛。
正是因爲起分佈廣泛,身上還長有一層黃色絨毛,所以被人們稱爲牛毛廣。
長白山地區和小興安嶺地區,是國內牛毛廣的主要產區。
對於東北林區的人來說,每年薅牛毛廣,都是副業裡最主要的收入。
每年五月中下旬開始,一直到六月末,這一個來月的時間裡,整個兒長白山林區的林場、村屯,家家戶戶。
凡是有能力的人,都爭先恐後,揹着揹筐和口袋,上山進林子去採牛毛廣。
能去遠處的就去遠處,不能去遠處的就在家附近溝塘子。
那景象,就跟趕集一樣,也像海邊的人們潮落時趕小海差不多,一派繁忙熱鬧的景象。
前川林場在大林子裡頭,牛毛廣資源豐厚。
林區內沒有公路,人們採牛毛廣多數成幫結隊,推着鐵道三輪車,沿着唯一的一條鐵道線往裡面去。
到了地方,卸下兩個車軲轆找地方藏起來,車架子就扔在草叢裡不管。
等着薅完牛毛廣出來,再找到車軲轆,把車軲轆安到車架子上,推着鐵道三輪車滑放回來。
這年月,能出口創匯的東西,那絕對了不得。
各級單位,都得爲出口創匯提供支持,不得以任何理由阻礙出口創匯的大事。
非但不能阻礙,還得積極爲出口創匯提供一切便利條件。
比如說前川林場,王家川和鄭先勇幾個領導腦子活泛,爲了使職工羣衆更好的實現這筆收入,就安排了內燃機,牽引着四五節霸王圈和車廂,運送人們到山上採牛毛廣。
搭車的有幾百人,很多大鹼場村的人也過來跟着借光。
車輛早晨把人拉倒施業區盡頭,然後就在山上原地等待,傍晚時分,再把採牛毛廣的人拉回來。
有的人心眼兒多,上車的時候把自家鐵道三輪車也搬上去,到了地方依舊是拆下倆軲轆藏起來。
他們會比別人晚一些從林子裡出來,這樣就趕不上坐車了,於是把自家鐵道三輪車找到,安上車軲轆。
人和牛毛廣一起,坐着鐵道三輪車滑放回家。
盛家能幹這個活的,往年就是盛連成和盛希平。
今年,盛希安突然說,他也要跟着上山。
盛希安今年七月份就要高中畢業了,這年月沒有高考,畢業了也就是去農業隊當知青,等着啥時候上面有政策招工。
唸書沒啥出路,很多人上學也就是爲了混文憑招工。
盛家要不是盛連成工資高,盛希平能幹,估計盛希安和盛希康早就不念書,下來幹活了。
所以這種環境下,盛希安就覺得反正課業早就結束了。
這一個月的時間,在不在學校上課那都那樣兒,不如提前回家來幹活算了。
跟盛希安同班的學生,有不少人都是這麼想的,老師也能理解,有人請假就給假。
就這樣,盛連成帶着倆兒子一起,進山薅牛毛廣。
薅牛毛廣這活,說起來也不是件輕鬆的事。
人們走進茂密的森林裡,跋山涉水要走好遠的路,才能找到生長牛毛廣的澇窪甸子。
而澇窪甸子裡水多,蚊子、小咬兒滋生,最可恨的是小刨錛兒、瞎眼蠓兒。
這些嗜血的昆蟲成羣結隊,前後左右,圍着人亂嗡嗡,一個不留神,就咬的人滿臉疙瘩。
進山的女人,多數都戴上個遮陽的帽子,然後把紗巾縫在邊緣,最後把紗巾底角系在脖子上,這樣最起碼臉不至於被咬的那麼狠。
女人這樣可以,男人總不好也蒙着紗巾,沒辦法,就只能挨咬了。
盛連成父子三個倒是都點了煙叼着,可作用也不大。
沒轍了,還是得找老牛肝點燃了驅蚊,多少的有些用處,少挨咬。
蚊蟲叮咬還只是其中一項,早晨一進草叢裡,褲子就被露水打溼了半截兒,直到晌午才能被風吹乾。
如果在林子裡趕上下雨,全身從裡到外全都溼透了,就剩那麼一小塊地方沒溼到。
午後到傍晚,人又累又餓,老林子裡頭,深一腳淺一腳的,揹着裝滿了牛毛管的口袋往回走。
都說是路遠無輕載,越背越沉,越走兩條腿都打晃兒,地上隨便一根藤蔓,就能把人絆倒了。
一天到晚,反正是不知道要摔多少回。
有時候遇到樹樁子或者倒木,就趕緊依靠着休息會兒,一個個累的腿發沉,渾身上下汗涔涔的。
“老二,咋樣?還能堅持往回走麼?不行的話,把伱的口袋給我,我給你揹着。”
第一天進山,盛希平瞅着弟弟通紅的臉,還有一臉的汗,有些心疼,就想替盛希安分擔點兒。
“哥,不用,我能行,你薅的菜比我多,本來就夠沉了。”
盛希安以前從來沒進山幹過這麼累的活,這是頭一回,累得他上氣不接下氣。
“那行吧,你自己照量着來,要是真走不動就歇會兒,我們等你就是了。”
盛希平幹啥活都快,薅牛毛廣也是,一天能薅上百斤。
中午趁着吃飯的工夫,盛希平就把自己薅的牛毛廣都倒出來,把前頭蜷曲的頭兒打掉。
這樣一來,就能減輕分量,回家也省得擼的時候費勁了。
可即便如此,他背的牛毛廣也是最多的,說實話,是真的挺累。
爺仨都累的不輕,也顧不上說話了,都悶着頭繼續往外走。
費了好大勁,總算是來到了通勤車停靠點兒。
“希平,你們咋纔回來啊?哎呦,希安挺厲害啊,也薅了不少呢。”
王建設、陳維國幾個都跟着各自的父親一起上山薅菜,這些林場老人兒,各自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窩子。
老窩子牛毛廣多,而且還出特等菜,一般都不告訴別人。
所以薅牛毛廣的時候,都是各家兒子跟着爹一起上山。
盛希安累的腿都軟了,可是一聽別人誇他,又來了勁頭。
爺三個把揹着的化肥袋子卸下來,車上的人伸手接過去,然後三人扒着車幫兒,費力爬上車。
上了車,直接一屁股坐自己的袋子上頭,就感覺渾身沒有不酸的地方,真的是連手指頭都不像動彈了。
人回來了大半,通勤車接連鳴笛幾次,又有不少人緊趕慢趕回來。
再稍微等一會兒,不見有人回來,通勤車司機就發動了車子,載着一串車廂還有霸王圈、送人鬥,咕咚咕咚返回林場。
好歹在車上歇一陣子,體力恢復了些,等着通勤車到了林場小火車站。
衆人先把自己的袋子扔到下面,然後再從車上跳下去,背起袋子來,踉踉蹌蹌的往家走。
盛連成爺仨剛走到自家大門外,就聞到了一股甜香的味道。
“你媽這是在家烙煎餅呢。”
烙煎餅的那種香氣,跟其他飯菜香不一樣,尤其是對這些飢腸轆轆的人來說,簡直太饞人了。
“不光是烙了煎餅,好像還烙煎餅盒子了。”盛希平一抽鼻子,聞到了韭菜特有的鮮辣氣。
開春的時候,張淑珍烙了一回煎餅,可家裡吃飯的人多,前陣子又都上山帶飯,那點兒煎餅很快就要見底兒。
張淑珍一看這樣不行啊,接下來牛毛廣旺季了,她得搓牛毛廣,也沒時間精心準備飯菜。
所以前天就又泡了些苞米碴子,今天一大早去磨坊推了磨,趁着牛毛廣還沒到家的這點兒空檔,趕緊在家烙煎餅。
這年月的煎餅,多數都是苞米碴子的,一般人家可捨不得用大米,要是擱老家,還會有地瓜煎餅。
反正都是粗糧細作,就是爲了做飯簡單些,上山帶飯也方便。
張淑珍烙煎餅是好手,要是有人能給她燒火,這一天她能烙出來三四十斤糧食的煎餅。
烙煎餅忙着也沒時間做飯,下午閨女放學後,張淑珍就讓盛雲芳她們去菜園子裡割些韭菜挑了草,洗乾淨切碎,再炒幾個雞蛋攪碎了,拌在韭菜裡。
煎餅烙好,不用揭了摞起來,而是把韭菜餡兒攤在煎餅上,然後捲起來,兩面再重新煎一下。
等裡面的菜餡兒熟了,用刀或者鏟子,切成一段一段的,裝到盤子裡,這就是煎餅盒子了。
煎餅盒子,也不是總能吃上的,要趕在家裡烙煎餅的時候,正好有新鮮韭菜。
而且也得看家裡做飯的人,有沒有那個閒心給做。
張淑珍心疼丈夫和兒子上山幹活累,就想着給換個花樣兒。
正好趕上烙煎餅,晚上最後這點兒麪糊糊,就給烙點兒煎餅盒子,正好吃個新鮮。
“孩兒他媽,你烙煎餅盒子了?給我烙倆加糖的,油多一點兒啊。”
盛連成揹着口袋進院,把口袋往地上一扔,隨手用袖子擦了擦頭上臉上的汗水,站在院子裡就吆喝上了。
“就你事兒多,孩子還沒說要吃糖的呢,你倒是嘴饞想吃了。”
廚房裡,正在鏊子跟前兒,熱的滿頭汗的張淑珍,聽見丈夫的話之後,滿臉嫌棄的嘮叨了一句。
嘴上嫌棄,手裡動作卻不停,拿着刮板飛快的颳着鏊子上的麪糊。
“芳兒,去裡屋櫃子裡,把白糖拿出來,給你們烙幾個帶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