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世上無疾苦,何惜架上藥生塵。
三人站在院前,默然的望着石柱上的十四個字。
半晌,夜寒突然問道:“師父,姜然是壞人嗎?”
“既然枉殺了無辜之人,自然算是壞人。”
“可那些打殺了楊懷善夫婦的百姓,又能算是好人了嗎?”
孟裡酉替玄塵子作答道:“貪嗔癡恨往往讓人迷失心智,而人性,在生死麪前,便有可能崩塌,孰好孰壞,全憑小道長你內心判斷。”
夜寒有些明白昨日師父爲何不願卜卦了,天道無常,卦算不盡,或許那些人註定有此一難,因果報應,是遭劫還是還債,只有老天知道。
姜然是死了,但仍有許多謎題未解,瘟疫的事和明源宗有無關聯,濟世堂爲何沒有被拆掉,失心蠱從何處學來,城主的死和是否他所爲,被他挖去的心肝又去了哪?此刻濟世堂中擺放着三個靈位牌,牌前燃着三炷香,而這些疑惑隨着一縷縷青煙,消散在天地之間。
三人出了平原城,夜寒開口問道:“孟大哥去哪?”
“如今滿城皆知,姜然是明源宗的弟子,相信要不了多久,朝廷便會派人收拾他們,我要回去將這個消息告訴我那幫弟兄,好痛打落水狗。”說起這事,孟裡酉有了些笑容。
“孟施主要小心,明源宗這麼多年下來,必然攢下不少底蘊。”
孟裡酉抱拳應道:“多謝道長提醒,有幸結識兩位道長,實乃孟某之幸,就告辭了。”
夜寒本想抱拳還禮,但見師父打了個稽首,便依葫蘆畫瓢,照做。看着孟裡酉遠去的背影,他不由出聲喊道:“孟大哥!我們什麼時候能再見?”
孟裡酉背對兩人,揮了揮手:“有緣自會相見!”
“師父,我們去哪?”
“回鎮上把咱們吃飯的傢伙拿回來。”
“我們如今有銀子了,是不是能買兩匹馬了?”
玄塵子沒好氣道:“你瞧爲師這副身子骨,能騎馬?沒出息,當然是買輛馬車了。”
兩人回城裡買了輛最便宜的馬車,隨後玄塵子一屁股坐進車輿裡,卻不見夜寒上來,於是把頭伸出窗牖,瞧見徒弟愣在那裡,便問道:“愣在這幹嘛?”
夜寒唯唯諾諾道:“師父..徒兒不會御馬。”
“什麼?”若不是窗牖太小,玄塵子氣的都想從這鑽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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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二人從鎮上取回東西,玄塵子扛着平津帆,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不會駕車也就罷了,連騎馬也不會?那你嚷着買馬是想牽着馬走?”
夜寒聞言,垂頭喪氣不敢作聲。他家中有拉貨的馬車,但父親從不讓他碰,之前在平原城,他從馬背上摔落,差點被馬蹄踩死,兩人只好將馬車退掉。
兩人正邁上官道,迎面來了輛馬車,駕車的車伕身形高大,半裸着膀子,一身腱子肉,不由讓兩人多看了幾眼。雙方擦肩而過,玄塵子卻停下腳步,回頭張望,方纔輿上的人拉開帷裳,四目相對,他發現對方臉上的皮皺如枯木,一雙眸子竟無半點生氣。
瞧馬車駛去的方向,似乎是平原城。
“師父,怎麼了?”
玄塵子嘴上應了句沒事,心中卻隱隱不安,於是他便伸出手來:“拿錢。”
夜寒連忙捂緊衣襟:“師父,之前可是商量好的,咱們各用各的!”
玄塵子見狀也不強求,這個徒弟往日掏錢爽快,此時不給,興許是天意,不願他算這一卦,便唸叨兩句罷了,邁步而去。
這番做派倒是讓夜寒心驚肉跳,這唱的是哪出?欲情故縱?連忙追上去詢問。
玄塵子不勝其煩,只得左顧而言他:“爲師記得曾說過等平原城事了要教你槍術?”
夜寒頭點如雞啄米,隨後想到什麼:“可沒槍啊?”隨後他便見師父揮了兩下平津帆,無半分氣勢,倒有老漢鋤地之感。
天色漸暗,先前買馬車,取東西,幾趟下來耽擱了不少時辰,師徒兩便決定在外過夜。夜寒用火摺子引燃枯枝,之前聽孟大哥說這火摺子是行走江湖傍身的東西,夜寒便也在鎮上買了一個,至於師父爲何沒有,聽其說是有內功驅寒。
趁四下無人,玄塵子端着平津帆,教起了槍術:“持槍穩活,前管後鎖,兩手持槍,穩而不死,活而不滑,持槍之勢,貴爲四平,所謂四平,即頂平、肩平、腳平、槍平。根不離腰,三尖相對,所謂三尖相對即鼻尖、槍尖、腳尖。扎槍要直出直入,須平正靈活,迅速,腰腱勁直透槍尖,勢如潛龍出入。扎槍又分爲上平,中平和下平,以中槍爲法,並有‘中平槍、槍中王,當中一點最難擋’的說法。爲師這套槍法,爲九門山齊良所創,名爲破甲,你且看好了!”
只見玄塵子雙手握杆,一點即收,杆似游龍,又快若奔雷,與槍不佔半點關係的平津帆,此刻被他舞的變幻莫測,差點引得夜寒拍掌叫好。二十三式打完,玄塵子額上已現汗珠,盤膝小憩,嘴上問道:“記住了?”他本就隨口一問,早已準備再耍幾遍,卻不想夜寒竟點了點頭。
“真記住?”
“記住了。”
先前玄塵子在路上揮那兩杆時,可瞧見了這小王八蛋揹着自己偷偷翻白眼,所以方纔施展了渾身解數,勢必在其面前抖摟兩手,以正師綱。前日他還將徒弟修道的資質歸功於真武帝君,可爲何連習武的天資也如此好?他連忙收回心神,暗道絕不能讓這小子瞧出門道,不然豈不是尾巴捅破天去。
“咳咳,記住便好,槍法易學難精,三個動作攔、拿、扎可演化出萬千招式,你若覺得平津帆不稱手,可將前頭拆去。”
聞言,夜寒摸了摸自己那杆“半仙算命”,心中有些不捨,隨後試探問道:“師父,能不能買杆槍?”
玄塵子眉毛一挑,沒好氣道:“你那大槍往那一杵,誰敢找我們算命?廢話少說,練槍!”
初升的朝陽紅光四射,逐退星月,照耀林間,普照大地。
昨日不僅學了槍,師父還傳了套內功,夜寒揮了半夜杆,此刻依然精神百倍,就連師父那杆平津帆也一併扛了。
“今個才知道孝敬爲師?”
刀子嘴名副其實。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夜寒一臉獻媚:“師傅教訓的是!”
玄塵子瞧見徒弟這副模樣,暗道初識這小子時可沒這般厚顏啊,跟誰學的?
有些人就是揣着明白裝糊塗。
再過三城就出了禹州,而兩州接壤的地方盜匪猖獗,玄塵子打算找個商隊結行,可以省去麻煩。師徒二人剛踏上路,瞧見前方有個人影,怪異的是,這人分明在往前走,卻似在倒退,幾步便到了兩人眼前。
夜寒瞧這人背影,便發現是個道士,對方衣上繡有鬱羅簫臺,配以日月星辰、八卦、寶塔、龍鳳、仙鶴、麒麟等,師父曾同他說過,這種以金絲銀線所繡圖案的紫色道服,叫做法衣,又稱“天仙洞衣”,傳言道祖老子騎牛出關時紫氣東來,故爲紫色,沒想到這麼快便見到了。他剛想開口,忽然察覺到身旁的師父有些不對勁,鉤頭聳背,低眉順眼,一副恭敬的模樣。
“弟子,玄塵子參見掌教。”
夜寒一驚,連忙有樣學樣:“弟子,夜寒參見掌教。”
這位不知名的掌教,緩緩轉身,打量了兩人一眼,夜寒雖低着頭,但餘光仍舊瞧清對方的面容,約莫三四十歲,平淡無奇,尋常可見,正疑惑對方爲何來此時,只聽師父又開口說了句謹遵法旨,回過神來掌教已經不見蹤影。
此時玄塵子鬆了口氣,瞧了眼徒弟,神色複雜。
“師父?”
知道徒弟想問什麼,玄塵子開口說道:“方纔掌教是在同爲師傳音,所以你聽不見,至於說了什麼,爲師不能告訴你。”
“掌教是幾重天?”顯然夜寒對兩人說了什麼不感興趣。
“不清楚,可能是六重天,也可能是七重天。”
察覺師父有些心不在焉,夜寒沒再追問,正要繼續趕路,卻聽師父一把拽住。
玄塵子拿過自己那杆平津帆,猶豫片刻,還是說道:“爲師要回平原城一趟,你先獨自上路,到凝州等我。”
“師父....”語音微顫。
玄塵子正色道:“爲師不能帶你一起,學了槍也別逞能,切記一路小心。”
“徒兒..遵命。”夜寒知曉什麼時候能和師父討價還價,此刻瞧見師父的神情,便知說什麼都無用,只能應承下來。
相處的時日不長,但夜寒早已習慣師父在身旁,如今獨自上路,不免有些落空。一路神遊四方之下,原本半日就該走完的路程,卻走了一日還未到,待到日落黃昏時,更覺疲懶,瞧見一個茶攤,於是便過去歇腳。
茶攤只有幾張舊木桌,坐着三桌同樣歇腳的路人,遠處停着兩輛馬車,其中一輛沒有車輿,上面堆滿了貨物。
瞧見夜寒落座,既是小二又是老闆的男子問道:“小道長,要點什麼,茶水一文一碗,大餅二文一個。”
夜寒不知是不是和師父在一起窮慣了,即便如今身揣一千多兩銀票,聞言仍腹誹不已,一文錢在別處怎麼也買兩碗茶,二文錢少說買三個餅了。不過腰間水囊的水早已飲盡,若不見別人飲茶也就罷了,此刻只覺口乾舌燥,於是在暗罵老闆黑心的同時,張口要了碗茶。
趁着上茶的功夫,他打量起茶攤的三桌客人,隔壁桌坐着幾個壯漢,腰間挎着大刀,旁邊一桌坐着一個花甲老人和一個俊俏的少女,兩桌的人不時交談幾句,顯然是一道的。再往南看,隔着一張空桌,則坐了一位公子哥,面朝自己背靠木桌。爲何他一眼能瞧出來是公子呢,只因這人一身行頭太過扎眼,好似深怕別人瞧不出他有錢,一身黃裳,左右手各戴兩隻青玉戒指,腰封左側掛着四五塊玉佩,右側彆着一支墨綠玉笛。
夜寒正盤算着要花多少銀子才能如此富貴逼人,未曾想隔了一桌的老人忽然向他搭起話來。
“小道長,獨自一人,不知要去何方啊。”
“南下尋人。”夜寒銘記師父所教,要少言慎行。
老人還想攀談兩句,一旁的公子哥突然嗆道:“老頭,你怎麼就不知道吃一斬,長一智呢!前日的事這麼快就忘了?”
聞言,老人只是訕訕笑了幾聲,旁邊一桌的幾個壯漢卻不樂意了,其中一個突然站起身來,朝公子哥罵道:“臭小子,別以爲救了我們一次,便可以對我們老爺不敬,我告訴你,就是令尊見了...”
一言未畢,便被老人打斷道:“閉嘴!崔公子救了我們那便是我們的恩人,不可無理!”老人斥責完壯漢又轉頭和崔公子賠了個不是。
崔公子掏着耳朵,打了個呵欠,隨後說道:“老頭,不要怪我多管閒事,出門在外也不帶幾個像樣的人,要不是我爹挺喜歡你這老頭的畫,又恰巧被我遇上,我才懶得管你們的死活,我們之前說好的,到了地方畫要送我一幅。”說着伸出一指,但立馬加了一指:“不對,是兩幅。”
那名少女聽得對方左一句老頭,右一句老頭的,嘴巴一撇,惱道:“我爺爺的畫一幅便值千金,有錢都買不到,有一幅你就知足吧,還兩幅,也不照照鏡子!”
崔公子聞言也不惱,反而樂呵呵地說道:“本公子玉樹臨風何須照鏡子,你這小丫頭到時候可別求我要兩幅。”
這副嘴臉讓夜寒都自愧不如,厚顏無恥到了極致。
少女聽罷,罥煙眉一挑:“做你的白日夢吧,誰要求你個無賴!你...”
話未說完,老人拍拍孫女的手,示意她別再說了,少女見狀,只能作罷,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夜寒喝完了茶,還白看了場熱鬧,正欲起身離開,突然聽到一陣“沙沙”的聲響。擡頭一看,從一旁的樹林中冒出來一羣黑衣人,將茶攤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