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六章 剛強摧挫,渾金璞玉

“阿兄,當真搶手,即便到了義海郡,也是如此。”

白明仰起頭,打量備好車馬的羊伯,還有利落勁裝的武行中人,以及與自己差不多高的捧劍道童。

一個是義海郡十三行高門,一個是師爺那邊的香火情分……

這兩家倒沒那麼讓人意外,畢竟都能扯上幾分關係。

但道觀來人,所爲何事?

白明小腦袋裡冒起疑惑。

旋即,更加佩服自家哥哥。

白啓待在黑河縣的時候,像什麼柴市、火窯,以及各大戶,主動送上門的請帖邀約絡繹不絕。

更別說其他求辦事,尋門路的有心人了。

大多都讓白明用“練功”、“正忙”、“不在家”等理由打發了。

沒想到來義海郡,前腳剛下船,又是幾張帖子擺在面前。

這也許就是阿兄常常提到的,人脈?

“師爺叫‘陳行’,與祖師堂傳道碑上的名姓,倒是對上了。

據說他開的武館,穩坐義海郡武行頭把交椅。”

白啓眸光一閃,輕飄飄掠過雙手呈遞燙金帖子的高大青年。

其人濃眉方臉,年紀二十幾許,行走間宛若龍虎。

他將心意把略微運轉,眼識洞開,從對方身上讀出“悍勇”、“驍猛”、“雄壯”等含義。

再用耳識做出判斷,發現這人的筋骨如同玉樹挺拔,氣血沸騰好似火爐,騰騰洶涌走遍百骸。

肌體表面覆有一層淺淺金光,宛若廟宇裡頭的沉重銅像。

“三練皮關,略遜於關家那位百步神拳一籌,但也算個高手了。”

白啓暗暗思忖,忽地涌現莫名的念頭:

“他如果是師爺的徒弟,豈非跟師父平輩,我得叫一聲‘師叔’?”

雖然寧海禪嘴上說,十年前把自家師父開革除名,獨力承接通文館的掌門位子。

但師徒之間的香火情,哪能散得這麼幹淨。

否則的話,白啓也沒可能揹着寧海禪,忤逆自個兒師父的意思,偷偷拜師爺陳行的“山門”。

“師父他的嘴硬,希望不是傳自師爺。”

諸般雜念飛快轉了一圈,白啓踏出兩步,首先走到捧劍道童的身前,很客氣的拱手道:

“敢問你家觀主是?”

道童挺起胸膛,脣紅齒白的稚嫩小臉浮現幾分驕矜:

“原陽觀的沖虛老爺!”

此言一出,不僅羊伯呆住,就連拿着燙金帖子的高大青年也愣在原地。

十三行的名頭再怎麼響,高門長房的財勢再怎麼厚,始終脫不出六戶範疇,跟上三籍相比,還是差得太多。

“道官……邀請?”

羊伯頓覺難以置信,寧海禪的面子再大,哪能驚動義海郡兩大道官之一的沖虛子?

但總沒可能是奔着白七郎來的吧?

這聽上去更匪夷所思。

“原陽觀?”

白啓亦是感到疑惑,他一介黑河縣的打漁人,啥時候攀上的郡城道官?

心意把凝練出的敏銳靈覺,捕捉到周遭升起一縷縷激盪奔涌的複雜情緒。

其中表現最明顯的,無疑是詫異、吃驚。

彷彿都被白七郎的深藏不露震住了。

原來我這麼厲害?

居然有一座自己都不知道的靠山?

“莫非是剛纔跟小六子逗樂的戲言,讓道官聽見了?”

白啓瞅着捧劍而立的小道童,左右環顧,發現剛纔還在碼頭的老道士消失無蹤。

他思緒一正,收斂心神,自個兒連龍庭通緝的天字號反賊都打過交道,還不至於被義海郡的道官老爺嚇到方寸大亂。

黑河縣的白七爺,啥樣的大場面沒見過!

如此寬慰一番,白啓斟酌字句,婉言推辭:

“道官相邀,豈能不從。只是在下此番入郡城,爲的是弔唁奠祭,恐一身雜然濁氣,污了原陽觀的清淨之地。

請容我沐浴更衣,再去登門。”

行走江湖需要謹慎,他都沒弄清楚這個原陽觀主的打算,哪能草率赴會。

“無妨,觀主這幾日都在,等得起。”

清風咳嗽兩聲,努力做出威嚴的樣子,卻忍不住盯着白啓後頭的半大孩子。

“兩位小哥,最好一起來。”

白啓敏銳把握住小道童的這一絲異常,不動聲色想道:

“興許,跟我沒啥關係?原陽觀真正想約請的人,是阿弟?”

他略微定了定神,白明修道資質出衆,自己早就心知肚明。

如果是平庸之材,又怎麼可能被坐鎮五百里山道的柳神娘娘相中?

看來,這位原陽觀主,眼光也不差。

“只要那位道官老爺不存奸心,當個香餑餑也是好事兒。

對別人有價值,自己纔有出頭的機會。”

白啓曾經聽何敬豐講過,義海郡兩大道觀,分別爲原陽觀和止心觀。

其下又有兩座道院,專門遴選那些符合條件,年紀適中,且具備足夠資質的好苗子。

如果修到三境,通過每三年一次的道試,便可以被龍庭授予“童子籙”。

等於半個“道籍官身”。

再步入四境,就能夠補缺府城、郡城,鎮守一方水土。

正式將自己由六戶之身,改成上等道籍,從此貴不可言。

“入道院,乃赤縣神州所有高門大戶,實現階層跨越的唯一路子。

像義海郡十三行的何家,便以長房供養兩位生員爲傲。

可惜,如今化作夢幻泡影,悉數成空了。”

白啓送走好哄弄的小道童,然後接過高大青年的燙金帖子,表示準時出席師爺的晚宴。

最後望向已經倒吸七八口涼氣的羊伯,故作苦笑:

“本想着忙裡偷閒,跑到義海郡歇一歇,現在一看,真是天生的勞碌命。”

見到原陽觀都發出邀約,羊伯哪裡敢有半分被怠慢的不快。

他走在前面領路,將兩兄弟帶上馬車,親自做馬伕駕車:

“白爺您貴人事多,卻仍能抽空來何家上一炷香,着實是給足少爺面子。

這份情,不止少爺記住了,咱們何家也會放在心裡。”

白啓、白明坐進馬車,包着鐵條的車榖滾動在青石板上,分開來來往往的人潮,直奔何家。

“大哥說的肥羊,到底啥子來頭?”

完全淪爲背景板的小六子失魂落魄,回到約定的碰頭地點。

“摸清楚底細沒?”

潑皮頭領等候已久,見到呆呆發傻似的小六子,趕忙問道。

“那對兄弟……”

小六子使勁撓撓頭:

“他倆一下船就有好幾幫人湊上來,好像專程守着。

啥義海郡十三行的何家,北大街唯一掛牌子的武行坐館,還有個原陽觀。”

潑皮頭領像被雷劈中,僵硬怔在那裡,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親孃咧,這哪裡像肥羊!分明是一條過江的猛龍!險些栽大了!”

……

……

衆所周知,義海郡的每一家武館,都開在城北大街。

早十年前,這裡的規矩是站穩腳跟,打過擂臺,方可掛起匾額,收徒傳藝。

所以,橫貫四方的寬闊大街,幾乎每天都有人擺擂、打擂、闖擂。

傷筋動骨,斷手斷腳,乃是再常見不過的事兒。

因此養出一大批擅長治跌打損傷,正骨止血的郎中大夫。

那時候,城北熱鬧得很。

市井俗人都有湊熱鬧的習慣,仰賴這條長約二十九里的大街,聚攏旺盛的煙火氣。

除了武館、醫館,做吃食的小攤,賣皮肉的青樓,銷金銀的賭坊……可謂遍地開花。

只可惜,經過姓寧的煞星鬧騰,往日熙來攘往的踊躍盛況已然沒了大半。

“原陽觀的沖虛道長,邀請他了?”

今日難得坐鎮武館的陳行,擡頭看向畢恭畢敬站在下首的高大青年。

“一個小道童捧着法劍,自稱原陽觀中人,應該不會錯。”

高大青年雙手抱拳回答道。

“黃金白玉,埋在砂礫,讓風一吹,就能顯露光彩。

我那徒兒運氣好,待在黑河縣也能撿到寶。

換作義海郡,這種出色的根苗,早就爭搶起來了。

還好他下手早。”

陳行淡淡一笑,隨後又問道:

“子榮,都說聞名不如見面,你守在碼頭好些天,今日終於瞧到真人,感覺如何?”

被稱作“子榮”的高大青年垂首,並沒有任何掩飾,照實說道:

“年紀輕輕,未曾及冠,眉宇間有股銳氣,精神很足,筋骨很沉,天生練武的好材料。

他氣血收斂得深,幾乎全部藏進骨髓,我看不出高低,只能推斷是二練骨關大成,具體換血多少次,猜不到。”

陳行滿意地頷首:

“我那徒弟,四大練的每一關都力求圓滿,摘取成就。

我當年是這麼教他,而今,他大抵也是一樣,如此教自己的衣鉢傳人。”

名叫徐子榮的高大青年,放在義海郡是赫赫有名的後起之秀,聽到教頭這麼說,搖頭嘆息道:

“圓滿成就,不好摘取。即便有教頭您的悉心指點,我也只拿下‘金肌玉絡’,卻無法完成‘汞血銀髓’,至於三練的‘水火仙衣’,更是難上加難。”

作爲城北大街,唯一能夠掛牌匾的武行。

陳行並不讓門人稱自己爲師傅。

反而以“教頭”作稱呼。

即便是徐子榮這種有望步入四練的好苗子,也未曾被青眼,敬上一杯拜師茶。

陳行語氣平淡道:

“四大練圓滿成就,除卻外物,頂級功法、寶植大藥,還需極好的稟賦。

天驕與凡夫看似相隔一線,實則差了老遠,子榮你已是武行內頂好的苗子,熊腰虎背,體殼又孕育一塊‘人羆骨’,拳掌之勁力,遠勝同儕三分。

縱然是這樣,依舊無法避免‘瓶頸關卡’。”

徐子榮心下明白,天驕凡夫相差的那一線,便在於這裡。

四大練的每一關,想要邁向圓滿,摘取成就都不容易。

並非單純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苦修,便可以衝破。

他突破二練骨關,三練皮關的時候,都曾問過教頭,需不需要再用水磨工夫,耗費些時間,熬上一熬?

陳行皆給出否定的回答,因爲瓶頸之所以存在,乃是自身對於武功的感悟,氣血的積蓄,達到了上限頂點,並非一年半載就能渡過去。

強求圓滿,反而耽誤進境。

“教頭您的徒弟,四大練皆圓滿,這樣的人物,教出的徒弟,定然也不差。”

徐子榮回想在碼頭見到的白七郎,倘若硬要說風姿,大概有那麼一兩分英拔神采,但不像是能夠毫無瓶頸,勇猛精進衝開四關的天縱之才。

此子,當真能夠扛得住通文館那些似海深的恩怨血債麼?

又配得上寧海禪親傳的名號?

“我的那個徒弟,是不怕火煉的爍爍真金,他的性情極貼合我早年聽過的一首道詩。”

陳行眸光一掃,忽地長吟:

“同流宜鬥修行,鬥把剛強摧挫……鬥沒纖塵,闕進長生真火。鬥煉七返九還,燦爛丹顆……

他是鬥來鬥去,任由怎麼摧挫,始終剛強。

但他對自己的徒弟,卻不這樣要求,只說了‘渾金璞玉’四字評價。”

陳行手掌按住座椅,眼裡升起濃厚興趣,對着徐子榮笑道:

“渾金不煉是頑鐵,璞玉不磨埋泥深。白七郎他走這一遭,若能放出百丈光,日後四練圓滿,就有他一席之地。”

徐子榮五味雜陳,作爲義海郡武行領頭人物,看到一心想拜的師傅,這般欣賞比自己更年幼的後輩,頗不是滋味。

“子榮,義海郡的武夫,大多讓我徒弟打得廢了,沒啥心氣。你固然拔尖,但難免有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的意思。

早幾年我就講過,你該出去走走,見見世面。”

陳行起身,揹着雙手:

“我不會再收第二個徒弟了。你且想想,今夜白七郎上門,我這個做師爺的,該送什麼見面禮?”

徐子榮亦是執拗,這些年不乏有十三行的長房,主動表示栽培意思,送進上宗做個內門弟子。

但他每次都拒絕了,完全不爲所動。

“白兄弟他既是二練骨關左右,我聽聞城中的豐匯商號,剛剛得來一截三尺長的虎魄妖骨,價值百金。”

陳行咂舌:

“百金?府中庫房的支出,都是夫人打理,一下子拿百金,太過明顯。

子榮,聽聞伱家中頗有餘財,先墊着,等我手頭寬裕了,再清賬。”

徐子榮點頭答應:

“等下我就取來。”

這些年,他不知道給教頭墊過多少次銀錢,只是從未還過。

……

……

原陽觀。

清風道童把白啓的回覆,告知觀主老爺,沖虛子捋了捋鬍鬚,沉聲道:

“貧道這一次出門遊方,果然有際遇,碰到如此稀罕的好根苗!

清風,觀中平日收藏的寶植大藥,可還有留存?

人家頭回登門,切不能怠慢了。”

清風癟着嘴:

“養神、靜心的丹藥餘了不少,其他的資糧,都沒咋剩了?”

沖虛子眼睛一瞪:

“你怎麼持的家?老爺我平日修行才消耗多少?是不是偷摸中飽私囊了!”

清風大呼冤枉:

“前些日子,那個秋道長來過一遭,咱們道觀走了兩次水,還受過一次蟲災。

另外祛除晦氣,耗掉兩三成靈機,哪有餘糧。”

沖虛子當即罵道:

“秋長天這廝,真是個害人精!妄想讓我替他尋個好根苗?做夢!

這兩株,老爺我都要了!”

清風兀自一愣:

“兩株?觀主老爺不是相中那個小的麼?他眉心聚攏靈秀之氣,雖然體弱,卻瞧着就像適合修道的好苗子。”

沖虛子哈哈大笑:

“辨認根苗,豈能用肉眼去看。清風,你要學的,還有很多。

小的,固然上佳,但不稀罕,但大的,纔是百年難見的頂尖根苗!

貧道從未遇過,魂靈念頭如此澄澈純粹,宛若勤勤拂拭的寶鏡明臺的後天之人!

此乃,赤子之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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