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平昔壯心今在否

十一月廿二日,清晨。河間府。

“丞相,邦直參政一行,昨認已經到了樂壽……”

宣臺行轅內,主管機宜文字範翔與書寫機宜文字石鑑一左一右叉手侍立,向石越做着例行彙報。兩個人臉上都是一副寵辱不驚的神色,但眉宇之間,卻悄悄透露出二人心中的喜悅。

的確是值得高興。從各方面匯聚而來的情報表示,在取得安平大捷、遼軍終於被趕出宋境之後,石越身邊的謀臣武將,最爲擔憂的事情——小皇帝與石越之間會爆發矛盾,目前來看,很可能不會發生了。汴京傳來的消息,都顯示了小皇帝對於安平大捷的喜悅,小皇帝看起來並沒有太介意安平勞軍時發生的意外,而自御前會議以下,也沒有任何人拿着那件事做文章。

這讓石越身邊的一干謨臣都大鬆了一口氣。這是他們最爲害怕的事,尤其是在沒了遼人的外患之後,許多人更發現到其中的危險——外患消除了,小皇帝最忌憚的事也就隨之消失了,倘若小皇帝因爲那件事對石越表露出戒心,或者小皇帝迫不及待的想要建立起一個他想要的朝廷……那他們的處境就尷尬了。

如果皇帝打算着手迫使石越辭相出外,他們這些石越的“黨羽”的前途肯定也會受到牽連。但這還只是小事,因爲除非朝中發生什麼匪夷所思的大變化,否則的話,小皇帝迫使石越辭相也許還可以做到,但想要一鼓作氣鏟除所有的“石黨”,卻是根本不可能發生的事情。不說所謂的“石黨”不少人如今身居要職,牽一髮而動全身,單是剷除所謂“石黨”後留下的權力真空誰來填補,小皇帝就無力處理——趙煦絕不甘心讓舊黨來填補,那樣還不如留着石黨對他有利;而舊黨也絕不會坐視皇帝啓用新黨來填補然後眼睜睜看着新黨死灰復燃!範純仁、呂大防、劉摯這些人,也許是有些迂腐不知變通,但他們絕不傻。把石越趕下臺,適當削弱一下所謂“石黨”的力量,呂大防與劉摯就算不主動參預,多半也會樂觀其成,但他們絕對不會希望“石黨”被削弱得太狠。

只要沒有被連根拔起的危險,這就只能算是小事。

真正讓他們擔心的,是他們內部。如果石越被迫辭相,誰也無法保證不會激起一場兵變——安平勞軍時發生的事記憶猶新,而所謂“石黨”的內部,並不缺少野心勃勃的人,上次是意外,這次倘若有人刻意挑撥製造點事情出來呢?

或許擔憂出現這樣激烈的方式的確是有些過慮了?

那,最起碼,朝堂之內的對抗恐怕無法避免。一定會有很多人言辭激烈的上章勸諫甚至是痛罵小皇帝,然後可能引起新一輪的黨爭內鬥——這倒也罷了,麻煩的是,按習慣,在這些奏章之中,幾乎肯定會出現各種威脅小皇帝的言辭,而其中又幾乎必然會出現“兵諫”之類的詞語……若是旁人倒也罷了,小皇帝也能一笑了之。但放在石越這兒,小皇帝恐怕就不能只是笑笑而已了。

最糟糕的是,那些只會在奏章裡威脅小皇帝要發動兵諫的人其實不過是一些愣頭青,而在所謂的“石黨”中,卻真的存在着可能因爲心生不滿而暗中策劃廢立之事的膽大包天的野心家!

這些人多半會將此視爲難得的機會

但對於石越身邊大多數人來說,還是什麼事都不要發生的好。好不容易打贏這一仗,這個時候,大家盼望的是加官晉爵封妻廕子享榮華富貴受萬人羨慕,誰都不想身不由己的被捲入一場危險的政治鬥爭之中。而且,不管小皇帝如何,大多數人是不想成爲亂臣賊子的,他們身處石越左右,比起外人來,也更加了解石越,更加相信石越也不希望如此。可是,如果事情真的發生了,就算是石越本人,也未必控制得住。

所以,在安平大捷後,從河間府不知道有多少人暗中派出自己的心腹家人,騎着快馬,奔回汴京。還好,傳回來的都是好消息。大捷的消息傳至東京的第二天,向太后就親自駕臨右丞相府,賞賜黃金、白銀、交鈔、細綾羅綢緞以及各種珍玩不計其數;緊接着,小皇帝也分佈下詔旨,追贈石越父祖三代,其“亡父”石介被追贈爲國公,其兄石起與幾個侄子也都再受恩蔭,石起蔭補騎都尉、幾個侄子也都官至飛騎尉——這完全可稱爲“殊恩”了,小皇帝對石越父兄的封贈蔭補,幾乎都是新官制下最高的封賞了。[1]

除了封賞之外,更重要的還是姿態——小皇帝幾次三翻在廷臣面前稱讚石越,不僅將之與本朝名相趙普賢、寇準相提並論,甚至還稱讚他是當今的霍光、諸葛亮。更讓衆人感到安心的是,小皇帝不只是誇讚石越這次大敗遼軍的功績,而且還多次提起石越在石得一之亂中的忠心與功勞,反覆重申先帝與故太皇太后對石越的嘉許之辭!

沒有任何東西能比小皇帝還記得石越在石得一之亂中的表現更加重要。

這就如同一顆定心丸。其餘的事情,如小皇帝在會見廷臣與外國使節時,多次聲稱這次能大敗遼國,最重要的原因是先帝熙寧變法使得國力強盛,因而極贊熙寧政治——這話當然不算是錯,但小皇帝卻絕口不提高太后垂簾六七年之間的功績,未免有些耐人尋味。並且,小皇帝說這些話時,範純仁與呂大防等人都在場,範、呂等人雖然馬上接口,稱頌先帝與高太后的功績,但小皇帝卻只是含笑不語。此外,還有小皇帝流露出來想要趁勝北伐之意,而如範翔等石越身邊的人,卻感覺到石越對此並不是太熱心……如此種種,原本都屬可憂可慮之事,但有了這顆定心丸,這些事情,便只能算是枝節之事。

從繼位到新政,尤其是在新政之後這幾個月的時候裡,小皇帝正在迅速的成長。以他的年紀來說,皇帝已經算得上是一個十分成熟的君主了。而這,正是範翔等人所樂見的。一個更成熟的小皇帝,會更容易明白石越如今在大宋舉足輕重的地位,也會更加理智的處理與石越的關係,這不僅是大宋朝的幸事,對於範翔個人來說,也是極大的幸事。

李清臣帶來的敕書當中,將會有一個長長的加官晉爵的名單。範翔已經得到消息,這一次,他很可能會連升三階,由從六品下的通直郎,升爲正六品上朝奉郎!這個消息是他在汴京尚書省內相好的同僚特意寫信告訴他的,頗爲可信,但他至今不敢相信——這可是連升三階,過去六七年他升官已經升得極快,可加起來,散官也不過升了兩三階!這不過是短短半年之功……

議功是有一定之規的,河北、河東、京東三路文武官員,都是由宣臺將有何功績、建議做何獎賞擬好,上呈兩府覆核,重要者還要上呈皇帝,再發還兩府、門下後省……範翔是主管機宜文字,他的獎功是由石越親自擬定的,石越雖然沒有告訴過他,但石鑑卻悄悄對他透露過——散官晉升一階,賜“竭誠”功臣、第八等勳劍[2].

這已經讓範翔十分滿意了。

他自己並不覺得他在宣臺有多大的功勞,畢竟他從未上前線殺過敵,也談不上建謀獻策,不過是勤勤勉勉的處理一些文書事務,做好本份未出差錯而已,半年時間就能進秩一階,還能得到賜功臣號與勳劍,範翔已經喜出望外——熙寧以前,文官只要達到一定的官階,就會被賜予相應的功臣號,幾乎就只是一個形式而已,亦不受官員重視,但在新官制中,賜功臣號與勳劍這樣的榮譽,卻是十分珍貴難得的,尤其是對於他這樣的文官來說,更不容易。普通文官要勤勤懇懇至少做上十年,並且沒出過一點差錯,才能獲得最普通的“推忠”、“保德”等功臣號,至於專賞軍功的勳刀勳劍,對文官來說就更難了。而有過獲賜功臣號與勳劍的資歷,對於日後磨勘升遷,尤其是需要論資序授官時,更是極有好處——想當日秦觀獲賜第五等勳劍,不知道讓汴京多少官員眼熱,那時候的範翔,也只好在心裡偷偷羨慕,想不到……第八等勳劍雖然無法與第五等勳劍相比,但也完全可以當成傳家齤寶世代相傳下去了。

當然,更加重要的,還是他在石越身邊任主管機宜文字的經歷,只要石越不倒,這個經歷能讓他以後的仕途一路坦途。

而東京傳來的消息,卻是越轉超授!

這可是比上正六品上——如果戰事就此結束,他將可以外放做一兩任大州的知州,只要不出大差錯,最多兩任年滿,六年之後,再回到汴京,他很可能就可以服緋佩魚,魚躍龍門,成爲五品高官。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這幾天,範翔晚上做夢都是笑的,彷彿又回到了才中進士那會,那種布衣釋褐,十年寒窗無人曉,一朝成名天下知的感覺!但他還有些懷疑那位同僚是和他開玩笑,或者弄錯了,總之是不敢相信。他悄悄的在心裡面盼望着李清臣一行的到來,已有些日子了。

有這樣心態的可不止範翔一人,就算是無意仕途的石鑑,面對着李清臣帶來的重賞,也難以無動於衷。石鑑不想當官,這次論功行賞,他也不受官職,但授勳階飛騎尉、加“竭誠”功臣號、御賜第六等勳劍,這種榮耀,天下沒幾個人可以拒絕。

二人眉宇間的喜色都落到石越眼中,這是人之常情,功名利祿,有幾人不愛?這也是驅使人前進的動力。他一力推行的官制改革,其中最重要的舉措之一,就是珍惜名爵,讓官職勳爵變得更加的珍貴,但並不是說石越是項羽一樣吝惜官爵的人,象項羽一樣,雖然平時對部屬愛護有加,部屬傷病,心痛得含着眼淚與之同桌飲食,可是真正當部將立了功勞要賞賜官爵之時,卻把官印拿手裡磨爛了都捨不得。珍惜名爵,只是爲了讓官爵的含金量更高,無形之中,也是讓有能有功者所獲得的官爵更加寶貴。但歸根到底,官爵再寶貴,不賞賜給人,是發揮不了它應有的作用的

可是……石越仍然覺得,這一次小皇帝的賞賜,有點過於慷慨了。小皇帝詔書中的具體內容他不得而知,但從汴京傳回來的各方消息顯示,此次宣臺議功擬定的獎賞,朝廷幾乎完全沒有駁回或者降等,並且絕大部分都在宣臺擬定上報的基礎上提升了獎功的幅度——雖然說爲了顯示恩自上出,石越在擬請功札子時,曾經下令普遍性的稍稍壓了一點功勞,以便由皇帝與朝廷來賣這個好,但是,從目前所掌握的信息來看,小皇帝這個好,賣得實在有點出乎他的意料。

唐康議功可遷正五品下朝奉大夫、晉爵溫江伯、賜“協謀”、“經邦”功臣號、第五等勳劍——汴京傳來的消息,小皇帝當着兩府衆宰執的面,細數遼國南侵以來唐康之功,大讚其在安平大捷中身先士卒之慷慨忠勇,親自改爲越轉正五品上中散大夫、拜溫江侯,賜宅京師!

折可適議功可遷從五品上游騎將軍、晉爵武鄉伯、賜兩功臣號、第五等勳劍——小皇帝親自改爲越轉正五品上定遠將軍、加武經閣侍講!並蔭補其長子折彥野爲御武校尉,連其剛剛兩歲多一點的次子折彥質亦蔭補爲武騎尉。

慕容謙議功可遷正五品下寧遠將軍、晉爵衛南侯、賜三功臣號、第三等勳劍——小皇帝親自改爲超授從四品下明威將軍、晉爵觀城侯、蔭其三子、賜宅京師,並以慕容謙判真定府兼河北路提督副使……

從熙寧三年九月算起,石越入仕已經有二齤十二年了,他敏齤感的嗅到了這些升遷都有些不同尋常,但是,他本人畢竟遠在河北,離開封有千里之遙,暫時他也很難猜到小皇帝真正的用意究竟是什麼。

唐康、折可適、慕容謙這些人,石越爲之請功時都是有些偏低,但小皇帝決定的,卻又讓人有種奇怪的感覺——折可適與慕容謙的本官都比石越請功時,又提兩階,相當於每個人都升了三四階,以二人的功勳來說,這倒也不是不可,二人也配得上這個獎賞,可是,石越是知道小皇帝的心思的,小皇帝是想要北伐的,這樣的話,更合乎常理的方式,不是隻升兩階比較好麼?那同樣也是重賞,足以激勵將士,而且可以爲將來的北伐後多留些餘地。

唐康也是如此,雖然他本官只升了兩階,卻意外封侯了!平心而論,唐康的戰功足以封侯,但是石越一者因爲避親,再者也是想刻意壓他一壓,以磨礪他的心性,沒想到……三十六歲封侯!他這個弟弟,不知道將會引來多少人的嫉恨。

還有小皇帝房間將慕容謙的衛南侯改爲觀城侯——慕容謙是河北澶州人,衛南與觀城,都是澶州下的兩個縣,不過衛南縣是下等縣,而觀城縣是上等縣。而衛南侯與觀城侯唯一的區別,就是在朝會立班之時,觀城侯在衆侯之中,肯定是站在較前排的,而衛南侯則是較後排的,以目前大宋武功侯之稀少,這其實最多也就是一排兩排的距離,所以不僅是石越,就是宣臺衆人,也無人在意,擬定衛南侯這個爵名,不過是因爲慕容謙祖上遷到河北時,最早就是住在衛南縣。

但小皇帝竟然連這種細節都注意到了!

這不僅僅是讓石越對小皇帝有些刮目相看,更重要的,還是小皇帝表露出來的那種刻意重賞的態度!

這可以有很多種解讀,示好?拉攏?拉攏石越,或者其實是想直接拉攏唐康、折可適、慕容謙?又或者,乾脆是一石多鳥?又或者,只是年輕的小皇帝,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了?

雖然石越深知許多事情都是不是表面上的那麼簡單,但自安平大捷之後,小皇帝的種種舉動,卻是怎麼看都不象是壞事。

他仍然感覺到小皇帝一定還有別的打算。但那不是問題,安平大捷之後,石越心裡也放鬆了下來,如果說伐夏是改變大宋國勢的戰爭,那麼,安平大捷就是奠定大宋未來幾十年國運的一戰,大宋朝已經有了一個正確的方向,而他贏得了這場戰爭,遼人在安平喪失的,不僅僅是四萬身經百戰的精銳,無數的戰馬兵甲,還有更加重要的心氣——如此慘敗,足以讓一個國家膽寒!這也讓宋朝有了足夠的時間,去循着正確的方向前進。他站在前臺的時間已經夠長了,歷史的經驗歷歷在目,現在,是該尋找另一種發揮影響力的方式的時候了。

未必要謝幕,石越也有自知之明,他是想過要徹底的謝幕,想過要徹底的離開,可那未必能夠——有許多人不允許他這麼做,也不相信他這麼做,他自己也未必真正的甘心。

但是,是時候了,他必須想一個辦法漂亮的離開前臺。

否則的話,有些規律誰也逃不脫,若該離開前臺的時候不肯離開,好事就會向壞事轉變,最後,他還得離開,不過,是灰頭土臉、滿身是傷、甚至身敗名裂、家破人亡、遺臭萬年的離開!

所以,這至少是個好時機。這也許是熙寧十八年一月八日那個夜晚之後,小皇帝登基以來,石越與小皇帝關係最好的時間。他與小皇帝的關係可不象與他父親的關係,他們之間,有着先天性的無法徹底調和的矛盾——先朝留下來的聲望很高的宰相和新任皇帝之間的關係,就算石越傻得一字不漏的相信傳說之中有關周公的故事,也沒什麼樂觀的理由——周公恐懼流言日,好過麼?至於周公之外?想做諸葛亮也要小皇帝甘心配合當劉禪;以霍光之英武,也免不了“禍蔭於驂乘”,死後子弟誅滅,受株連而全家被處死者達到數千人!除此三人,那就更沒什麼好說的了。

當然,石越生活的時代是宋朝,與周秦漢唐有完全不同的政治生態,尤其是封建南海之後,就算是“黨人碑”這樣的東西大概都很難再出現了,他最終落個霍光之類的下場的可能性也並不大。但是,以他如今的地位處境,去幻想與小皇帝之間的關係能持續改善,依然還是太天真了。小皇帝沒有能力也就罷了,但凡自覺有一點的能力,又豈會甘心於活在一個宰相的陰影之下?

如今出現的情況註定只是短暫的,不抓住這個時機,以後未必還會有這樣的好機會。

在安平大捷之後,從勝利的喜悅中冷靜下來,石越就開始認真的爲自己籌劃退路了。他考慮過各種各樣的情況,最極端的,甚至包括起兵廢掉小皇帝另立新君,或者建立霸府政治,但是,思忖再三,他的答案依然沒有改變——那是他絕對不會選擇的道路!

這當然不是因爲他愚忠,而是他絕對不會選擇爲了保住自己的權力,用愚蠢的手段來毀掉他二十多年的心血!

石越手中現在的確掌握着兵權,對軍隊也有影響,如果精心策劃的,他完全有能力發動一場內戰,他的周圍,也不缺乏能幹且野心勃勃的投機者,若他能夠找到好的藉口,所爲也僅限於廢掉趙煦另立新君的話,也能迷惑住不少追隨者……石越做過簡單的估計——僅以宣撫使司的這些謨臣來說,到時候大約會有十分之一的人因爲失望而心灰意冷,棄官歸隱;十二之二的人會寧死不屈,當衆痛罵他以求一死,或者立即逃回汴京,助小皇帝征討他這個叛逆;另有半數的人會身不由己的隨波逐流追隨他造反,但其中會有不少人心存投機甚至身在曹營心在漢,隨時準備對他反戈一擊——真正會追隨他到底的,應該還有十分之二左右,只是象折可適這樣最優秀的人材,會真心留下來幫助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還能夠保留七跟着他,這已經算是一個相當有勝算的估計了。

當然他不用做到這一步,他可以選擇牢牢的控制住兵權,挾大敗契丹之威,回到汴京,徹底控制住汴京,建立起霸府——皇帝還是那個皇帝,他依然做他的右丞相,甚至還可以扶植一個傀儡左丞相裝點門面。

如此,成功的機率會更高一些,他應該有接近七成的勝率。

只是,不管怎麼樣做,造成的傷害都將是無法彌補的。在權力鬥爭中,他也許能取得一時的勝利,而服毀掉的,將不僅僅是自己二十多年來的心血,還是他所愛的這個時代,這個文明。把自己變成皇帝幾乎難以成功,結果只會是一場勝算不大的內戰;換一個新皇帝,他與新皇帝之間的矛盾不但不會消失,反而會更加激烈;至於把自己變成曹操,結果也是一樣的,難道範純仁這樣的人,會活着看着他完成這一切?

無論什麼樣,若選擇了這條路,結果必然都是他用沾滿鮮血的雙手親自將大宋打回唐的時候、魏晉的時候,讓整個歷史停滯、後退幾百年!

如果士大夫最終不向他跪下雙膝,他就不可能成功,可是如果他們向他跪下了雙膝,他還能指望什麼?

他所做的,將與女真人、蒙古人,毫無二樣。

石越想要守護的東西是什麼?

石越的夢想是簡單的,他的確深刻的改變了這個時代,給這個時代的華夏文明注入了她原本不會有的一些東西,但是,他所做的改變只是爲了守護。他主動帶來的改變,始終都是謹慎並且有限的,他不是想反這個文明、這個時代變成一個面目全非的東西。這一切,都是因爲他從骨子裡熱愛着這個時代、這個文明。

他只是希望她能避開那些劫難,保護着她,他相信只要她不被摧毀的話,最終能發出最璀璨的光芒來——便如她在幾千年的歷史中,曾經做到過的那樣!

石越是很希望能夠親眼看到,由着諸夏文明自由的發展,當她自己真正踏入所謂“近世”的破曉之後,會是怎樣美麗的景象?!曾經,在他的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研究這個時代的人,都爲這個問題而着迷、痛惜。那是每一個曾經真正將目光瞥向過這個時代哪怕一眼的人的悵然,如果“唐宋變革”的這個大時代沒有那麼悽絕悲壯的落幕的話……

石越知道自己依然不能親眼看到那個美麗的時代。

那個時代來臨需要時間,就算是他的女兒石蕤,也未必能親眼看到。但是,他知道自己親手守護了那個時代開啓的可能!

現在,讓他親自再去毀掉這一切?

就算是石越明知道自己會死,他也不會願意。

更何況,他只是需要激流勇退,離開前臺,構建起與小皇帝之間的緩衝帶,然後,換一種方式來守護這一切。

現在,石越的打算是以不變一應萬變,接受小皇帝這些好意。善始善終,這場戰爭還沒有真正結束,還有最後的收尾要做,這也應該是石越在右丞相位置上,最後的事情了。

小皇帝想要趁勝北伐。

安平大捷的消息一傳到汴京,小皇帝便因韓忠彥、曾布等人之請,下詔仿三閣故事,建熙明閣藏高宗御集,設學士、直學士、待制、直閣等官,序位在寶文閣下[3]。這應該是他準備已久的一個動作,李清臣前腳離開汴京,趙煦就又分佈下敕書,下詔宣撫副使、河東路轉運使章楶責授熙明閣待制,罷河東路轉動使,仍兼權宣撫副使;以御前會議成員、權司農寺卿唐棣遷正奉大夫,改任河東路轉動使——這並非是小皇帝故意將唐棣調出中樞,唐棣雖然資質一般,卻有豐富的行政經驗,辦事幹練勤懇,少有差錯,而且爲人處世一向謹小慎微,低調從不出風頭,這樣的臣子,正是任何皇帝所需要的,即使小皇帝要清除石黨,都可能對唐棣網開一面,就算是在大臣的黨爭之中,唐棣這樣的人,除非機緣巧合,否則也往往是最後纔會被政敵清除的對象。況且,現在還是皇帝與石越關係最好的時期。

所以,這次人事調整的目的明確。對唐棣是重用,本官升了一階,是皇帝對他這半年功勞的嘉勉,差遣上司農寺卿雖然地位比河東路轉動使更加重要,可放在準備大舉北伐的背景之下,那就要另當別論,旁證就是河北路轉動使陸師閔——此公在此次戰爭之中,負責河北軍需後勤,功勞卓著,頗得小皇帝青睞,安平大捷後,小皇帝馬上將這位死硬新黨封爲新城伯,遷銀青光祿大夫,幾乎所有人都以爲小皇帝會召他入京拜爲六部侍郎,沒想到,小皇帝卻仍然讓他留任河北路轉動使!

皇帝的意思,不僅僅是要將能幹的人放在河北與河東轉動使的位置上,而且,在他看來,陸師閔是經過證明的,與石越能良好的合作;而將唐棣調任河東轉動使,目的也是給石越安排一個能良心合作的人選——小皇帝這是向石越擺出姿態!

爲了準備北伐,小皇帝甚至放過了章楶——在各路都對遼軍大勝的背景下,章楶與種樸的敗績,尤爲刺目,據說二人大敗的消息傳到汴京,小皇帝氣得一腳踢翻了御案,汴京謠傳章、種二人要倒大黴,不下詔獄也要被罷官,但最終章楶雖然被責近觀熙明閣待制,罷了河東轉運從使,卻沒有削階官,還留任宣撫副使;連種樸也逃過一劫,責授振威校尉,卻仍留任雁門知寨、兼神銳四軍權軍都指揮使。

平心而論,小皇帝的這一連串的而已堪稱漂亮,小皇帝這幾個月來,真的頗有長進——這應該不是桑充國或者程頤能教出來的,石越也並沒有聽說小皇帝身邊出現了什麼高人,看起來,有些東西真是天生的,在天性聰穎上,趙煦未必遜於他的父親……

只是,這雖然讓石越有刮目之感,卻不能讓他感到多少欣慰,因爲,對於君主來說,遠見與耐心,往往是遠比所謂的“聰明”要重要的品質。

石越知道李清臣與龐天壽來瀛州就是來聽他對這一切的迴應的,可是……

“李邦直和龐天壽昨夜已經到了樂壽……”

差不多相同的時間,河間驛——參知政事工部尚書兼宣撫副使章惇行轅之內,一座龐大的沙盤四周,環坐着八九名或着錦袍衣衫或者裘衣的男子,其中正北面的兩名男子,左邊那位,雖年近花甲,卻仍然神采奕奕,外表看來也就是五十出頭的樣子,穿着簡樸,頭裹黑巾身穿紫色毛衫,差不多便是這個季節最普通的裝束,只有腰間的玉帶與金魚袋透露出了他的身份——大宋儀制,三品以上官員纔可系玉帶!現今河間府內,三品以上的官員,也就只有右丞相石越與冬卿章惇二人而已。右側的男子卻與章惇形成鮮明的對比,高大修長的身材,俊逸的五官,嘴角隨時微微露出親切的笑容,他衣着考究精緻,身着白狐裘,頭戴軟帛頭巾,皆出自汴京最好的匠人之手,採間一幅銷金裹肚上圍了一條象徵身份的金腰帶,右腰佩着金魚袋,腳上穿着產自杭州天藝軒的吳綾襪、暖鞋,只看外表,倒似翩翩王侯子弟,無人會相信他竟然已經有四十六歲,官拜正四品上正奉大夫、宣撫副使、京東路轉動使!

正陪同着李清臣與龐天壽一道趕來河間府的陳元鳳,絕對想不到蔡京會出現在此處。就算是同在一座城中的石越,如果知道了,也會意外吧?

目光透出深黃色的木窗,投向窗外,屋外到處都是戴着鬥逢腰挎彎刀的衛士,章惇的行轅一向都是戒備森嚴,誰也猜不到,他蔡京能在趕到河間府後這麼短短的時間內,拉攏了這麼多人,並且還說服了素來有幾分孤傲的章惇!

蔡京心中頗有幾分自得,他目光再次掃了一眼屋內衆人——和詵、李浩、柴貴友、种師中、王贍、張叔夜、姚古。這些人並非是一個小團體,他們各有自己的算盤,有好幾個人甚至互相還有矛盾,除了他蔡京蔡元長,還有誰有這樣的手腕將他們聚焦起來?

這幾個人,再加上他和章惇,便意味着巨大的影響力!

有能力影響到皇帝與御前會議決策的影響力!

要不是章惇的性格太討厭,他本來還可以拉攏更多的人,比如苗履——不過,說服章惇將張叔夜從大牢裡放出來,就已經花了好一番心思了,那多少還是看在田烈武的面子,姓張的這傢伙好歹也算是田烈武的部下,蔡京看中他的,也正是這一點。大家都有自己的消息來源,這次田烈武功勳卓著,御前會議揣摸聖意,議定田烈武升三階,超授正四品下壯武將軍,拜殿前司副都指揮使兼河北路提督使,轉眼之間,連慕容謙都變成了田烈武的副手了。在皇帝跟前如此炙手可熱的人,即使是章惇也不能不加倍重視。但苗履就沒有這麼好運氣了,若是輸給了耶律信、韓寶也就罷了,統率着號稱天下第一的精兵,卻完敗給了蕭嵐,這壞了章惇的大事,如果不是他的無能,縱然無法留住耶律信,章惇也能立下僅次於安平大捷的大功,更不會有陳元鳳搶功的機會。

這也難怪章惇不肯放過苗履,但蔡京還是感覺有點可惜,這個時候,如果能拉苗履一把,他必定感恩戴德,能效死力,苗家在軍中也有一定的影響力。

“不過,今日雪大,他們應該是趕不到了,子明丞相那邊早有安排,如果趕不及,便在時家莊住一夜,明日午時進城——唐康時的主意,要在城中辦一個盛大的閱兵儀式,由李邦直當場宣讀天子詔書與獎賞,以激勵士氣。”蔡京一面說,一面觀察着衆人的反應,“唐康時這個主意,對咱們有利,看來唐康時未必不想趁勝北伐。子明丞相採納了這個建議,似乎是態度有所動搖……”

聽到這個消息,有幾個人的臉上頓時果然露出喜色,但在卒的多數人都十分沉穩,和詵皺眉說道:“石相的意思恐怕不好說,大捷之後,宣臺議論北伐之事,石相皆不甚熱衷。石相在宣臺最倚重的便是折遵正,折遵正一意反對北伐,他尋到一套謬論,頗能蠱惑人心。”

他的話立時引起共鳴,王贍憤憤說道:“說什麼對付契丹,只能一次一個目標,目標完成,便要先花幾年時間來鞏固勝利果實,然後再進行下一個目標——虧他還做過講武學堂大祭酒,連兵無常勢都不知道,用兵之道,當然是要隨機應變,豈能如此死板……”

屋子裡每個人都知道王贍對摺可適的怨恨。

安平大捷之後,宣臺覆核各副使司、都總管司上報的軍功時,規定正七品及以下武官、節級,由李祥和唐康率吳從龍、高世亮、黃裳、何去非四人負責,正七品以上武官及文官的獎懲則由李舜舉、折可適、遊師雄三人負責。王贍率武騎軍追隨慕容謙參加了安平之役的一系列戰鬥,自覺數度出生入死、功勳卓著,他又曲意交好了幾句慕容謙總管司下的幾位謨臣,花了不少賄賂,最終左軍行營都部管司上報之時,擬定王贍可超授從五品下游擊將軍、靜邊伯、賜兩功臣號、第六等勳劍、蔭一子。王贍正滿心歡喜,坐等加官晉爵,不想最後卻是意外從樞密院的舊交寫來的賀喜的信中得知,最終宣臺上報的,竟然只是遷昭武校尉、封子爵、加一功臣號、賜第七等勳劍、蔭一子。

這簡直便是晴天霹靂,宣臺會稍稍壓一壓功勳再上報王贍是知道的,但這也壓得太厲害了。王贍本官只是振威校尉,原本半年升至昭武,已是神速。但在八月,靠着前任倒黴,他倒已由武騎軍副將升爲權都校,安平之戰前,慕容謙更是已經提拔他爲都校,本官也自然會至少升至昭武副尉,晉升昭武校尉已只是時間問題。伯爵、功臣號、勳劍什麼的,王贍可以不計較,但是,若是不能借着安平大捷的東風,一舉升至五品的話,卻將毫無疑問是他仕途的一次重挫。由校尉而至將軍,是那麼容易的麼?!而且,估計他也會成爲參加過安平戰役的各軍評獎中,惟一升不上將軍的人。

雖然最終進行如何獎賞他不得而知,暫時也只能聽天由命,但這樣的結果,王贍豈能甘心?他多方打聽,好不容易結識上蔡京副使司上的一個參贊軍事,搭上了蔡京這條線,靠着蔡京幫忙,才弄明白,原來是折可適按核武騎軍戰線、削了他的功勳!

這讓王贍對摺可適恨之入骨。

原本,王贍對北不北伐也沒什麼意見。若能如願升到遊擊將軍、封靜邊伯,對於繼續打仗,他興趣真的不大,但現在他卻義無反顧的主張趁勝北伐。這既是出於對蔡京的感激、對摺可適的怨恨,也是爲了自己的利益,在王贍看來,遼軍在安平遭遇慘敗,趁勝北伐,勝算還是不小的,只要繼續打仗,那麼,被折可適奪去的東西,他還有機會從戰場奪回來,甚至更多。蔡京私底下對他有過許諾,他會設法替武騎軍爭取更好的兵源與裝備補充,這是難得的機遇,王贍絕不會放棄。

王贍一接過話去,就滔滔不絕,肆意的挖苦着折可適,發泄心中怨氣,卻沒注意到衆人臉上漸有不耐之色。這個屋子裡喜歡折可適的人並不多,但靠着背後譏諷人,是不能讓折可適掉一塊肉的。他們來到章惇的副使司,也不是爲了這種無意義的事情。

好在蔡京卻是一直留神觀察着每個人的神色,眼見着种師中眼中露出諷譏之色,連忙輕咳一聲,打斷王贍,笑道:“王將軍亦不必激動,吾輩不過君子之爭,不管怎樣,都是爲朝廷社稷計,折遵正以爲不便北伐,吾等則以爲可趁勝北伐,各言其是,皇上與朝廷自有決斷。”

“蔡帥[4]所言極是。”种師中懶洋洋的接過話來,語帶譏刺的說道:“邦直參政明日便到瀛州,吾輩聚集於此,非是爲效婦人嘔嘔之態,而是要想個良方,讓皇上、子明丞相、邦直參政,知道我輩矢志收復燕雲的決心。”

王贍臉色頓時一變,陰着臉看了种師中一眼,想要反脣相譏,但想到對方的背景,卻還是強忍了下來。同爲將門子弟,種家比他王家可要強盛得多。無論是种師中在密院的那個兄弟種建中,還是與之關係親密的唐康,都非王贍惹得起的。因爲一時激憤而惹下禍事,非智者所爲。

种師中卻渾不在意,王贍的那點小家子志氣,他真是怎麼也看不順眼。

安平之戰中,种師中在戰鬥中身負重任,錯過了沱河邊的最後決戰,但龍衛軍在決戰中戰功彪炳,宣臺在議功之時,又念及他當時陷入昏迷,生死未卜,對他格外優待——超授從五品上游騎將軍、穎陽伯、賜三功臣號、第四等勳劍、蔭其子。但种師中全沒有將這些放在心中,他傷勢稍稍好了一點,便帶着幾個親兵,迫不及待的跑來河間府向石越請纓出戰。韓寶已死,這讓种師中頗覺遺憾,他現在想要的,是要與兩耶律交手,博得封侯之名!但石越對他只是好言撫慰,片語不及其它,令他十分失望。

這時蔡京找上門來,种師中並非那種不懂政治的武人,他知道若無章惇、蔡京這樣的重臣支持,只憑他們這些武將是決定不了朝廷和戰之策的,他也清楚章、蔡二人有自己的打算,但他並不關心,也不在乎被他們利用一下,反正大家也是互相利用,現在章、蔡二人還是宣副,有了這層名義,他們這些人私會一下,也不至於犯朝廷忌諱,況且北伐也是迎合小皇帝——所以,他纔會出現在此處。

否則,他豈會與王贍這種心胸狹窄之人爲伍?!自己戰功不足,靠着賄賂虛報也就罷了,被人發現,反倒怨恨別人削了他的功勳,這世間焉有是理?

種、王二人的矛盾都落在蔡京眼中,蔡京又瞧了一眼旁邊的章惇,見他微微點了點頭,當即站起身來,朗聲笑道:“小種將軍所言雖是,但——要向朝廷表決心又有何難?”

聽蔡京如此說,种師中未及說話,和詵已是面露難色,“|蔡帥,下官等是武人,雖然也可以向朝廷上表請求北伐,但人微言輕……”

和詵一訴苦,在座四位統兵大將,除李洗外,种師中與王贍也顧不得方纔的矛盾了,紛紛點頭附和。李洗是額頭寫字的新黨,無所顧忌,但和、種、王三將,卻是不想淌這渾水的,大家雖然知道小皇帝支持北伐,但朝中舊黨諸公的態度卻是另一回事,跳出來做這出頭鳥,朝中卿能否對付得了章惇、蔡京這樣的也許還不好說,收拾他們三個,卻是易如反掌。

“諸位將軍誤會了,本帥當然不是要幾位將軍上表……”蔡京知道三人是害怕他和章惇拿他們當槍使,連忙笑着說道,一面將目光投向張叔夜,笑道:“嵇仲,這是你的主意,還是你來說罷。”

衆人聽他叫得親切,無不暗暗稱奇,目光齊齊轉向張叔夜。卻見張叔夜恭恭敬敬的答應了,站起身來,朝着衆人叉手一禮,說道:“下官我便僭越了——其實這個法子,原不需要幾位將軍出面,只要諸位將軍在軍中找幾個平日敢於任事、忠勇熱血之士,最好是指揮使到營一級的將領,稍稍旁側斜擊,激發其血勇,令其在軍中串連忠義之將士,寫好請戰書籤名畫押,待明日閱兵之時,讓他們自發上呈給邦直參政……”

“這……”和詵等人羽皆皺眉,和詵不悅的說道:“軍中偶語者誅!行此等事,乃是干犯軍法的,要處極刑的!”這是要他們犧牲一個屬下啊。幾人此前大多不認識張叔夜,對他不甚瞭解,只知道他是田烈武軍中的人,頗得田烈武信任。此時聽他的主意,頗爲心狠手辣,心中都是奇怪——田烈武爲人忠厚,怎麼會信任這樣一個人?

張叔夜卻無半絲不忍之意,冷聲說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下官也並非是要幾位將軍逼迫他們做什麼事……況且,現在諸軍皆是休整時期,各級將校聚會宴賭都是常事,豈能遂以偶語律誅之?不管是石相要追究,還是告到尉寺,打十幾軍棍,降一兩級,也算是嚴懲了。若能借此堅定朝廷之意,讓石相明白將士的決心,數人的犧牲,又何足道哉?”

現在的張叔夜,可以說對極了章惇的胃口,他掃了一眼和詵等人,似笑非笑的問道:“怎麼,諸位將軍皆是萬夫雄,還會有婦人之仁麼?”

和詵四人對視一眼,這四將帶兵之能,各有高下,個人之品格也有云泥之別,說起來,兵者詭道,用詐術欺騙敵人甚至自己的部屬,都不是什麼稀罕事,但是,這既非治軍,更非打仗,爲一己之私利設計陷害自己的部下,卻是誰也做不到那麼坦然。張叔夜說得輕鬆,十幾軍棍、降一兩級……四個都是帶兵之人,心裡都清楚,十幾軍棍足以把一個大漢打得躺上三四天,軍中一兩級,更往往是部下提着腦袋出生出死才能賺出來的。

但是,四個更加明白,章惇已經這樣說了,那就更容不得他們拒絕了。不管他們現在是不是是受章惇轄制,當面得罪一個參知政事,就算是种師中,也沒這個膽子。這時候也只能咬牙答應,便聽王贍最先說道:“參政說得是,事後再設法加以補償便是。末將便全聽參政、蔡帥吩咐。”

眼見着四人接連答應,章惇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緩和語氣,溫言說道:“諸位將軍,章某主張趁勝北伐,並非是出於私利。契丹夷狄之屬、虎狼之性,與之議和是靠不住的,其眼下雖然慘敗,但若得喘息之機,休養生息數年,難保不又是北境之患。用兵之道,不可恃敵之可勝,勝我之不可勝。河北百姓、軍中將士之中,的確是有一些厭戰之意,然爲國家社稷計,還是須鼓起餘勇,趁契丹病弱之時,一舉收復燕雲之地,有了十六州地利在手,要戰要和,皆操於我,那時河北纔是真正的安全,我大宋纔是真正的安全。因此,某這樣做,亦是爲了大忠大義!爲社稷安危,需要有所犧牲,亦是迫不得已之事。”

章惇的話,確是發自肺腑,義正辭言,他一開口,也全無蔡京的委婉,而是直言無忌,“皇上北伐之志甚明,說到底,不過是因爲朝中有所謂‘老成’之輩從中阻撓,而子明相公又未靜態支持,這北伐之詔,才遲遲未能頒佈。朝中那些阻撓的公卿,各有原因——有些人自己是庸碌之輩,害怕邊境有事,英雄競起,讓皇上知道了有材無材者之區別,令其地位受到威脅,從此難以自安於朝廷!有些人則是泥古不化,只知守祖宗成法,此輩自以爲守聖人之教,只會將文景無爲而治當成至美聖法,不知當隨國勢之變化,或效文景或效漢武;其更害怕朝廷用兵,使得武人趁機重新崛起,重蹈五代之禍,卻全不知先帝慨然變法之大義,只知一味壓制武人,害怕武人!還有一些人,則是目不及遠,只看得到河北殘破、少數軍民厭戰之弊,卻看不以收復燕雲十六州之大利!”

“但——此皆不足道!安平大捷之後,面對收復燕雲十六州之誘惑,朝中再堅定反對北伐之人,心中也是猶豫的!範純仁、呂大防、劉摯……皆不例外。他們不想收復十六州麼?他們比誰都想!只不過他們心有所懼!他們害怕驕兵必敗、害怕重蹈太宗皇帝覆轍,害怕拖跨國庫,害怕民不聊生,害怕因此加稅,害怕付出慘重代價卻得到一個遍地殘垣與屍體的十六州!他們大概還會有點擔心,打贏這一仗的話,封侯的人太多……”

“封侯的人太多?”

衆人都是愣了一下,和詵下意識的反問了一句。只有蔡京與張叔夜臉上沒有半點的意外。

章惇臉上現出一絲嘲諷,“諸君人人皆欲封侯,卻不知先帝借恢復前漢軍功封侯之名,革新爵制獨重侯爵之深意麼?凡封侯者,不僅有不菲之年俸,而且擁有諸多特權,宰執以下,皆可分庭抗禮,更可參預廷議、上書議論朝政得失,甚至其犯法亦須由御史臺、大理寺方能定刑,是以天下皆知其貴,但惟有遠見者,方能預見到這些封侯者,遲早將在朝中形成一股新的勢力!以範、呂諸公之智,不可能想不到,皇上將來有可能借助這些新封的列侯,來牽制舊黨。”

“但這些皆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石相的態度。朝中範呂諸公雖然對趁勝北伐心懷疑慮甚至反對,但他們心中搖擺不定,所以在這件事上,他們必定會惟石相馬首是瞻,蓋恩朝中只有石相能讓他們信任。而皇上,他心裡固然想要北伐,但若是石相反對,那皇上同樣也越不過這道坎!”

“所以,幾位將軍,”章惇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和詵、种師中等人臉上,語不驚人死不休,“章某亦不妨直言——以某對子明相公的瞭解,某敢肯定,石相多半是不想北伐的,甚至很可能,便在我等在此議論之時,石相的密使,正與遼國的密使,在某個地方談判!”

一時,屋內衆人盡皆默然。同樣的判斷,身在河間府的衆人,並不難感覺得到。

种師中訕訕說道:“石相態度曖昧,末將等亦有所察覺。只是卻怎麼也想不明白,爲何石相要反對北伐:”

王瞻忍不住冷笑道:“這有什麼不明白的,折遵正輩爲石相親信,石相爲其所惑,何足出奇?”

种師中聽到他有譏刺自己之意,霍的轉頭,怒視王瞻,王瞻小小的出了一口悶氣,雖然知道還是得罪了种師中,心中卻忍不住暢意,把頭扭向一邊,不去看他。

卻聽蔡京道:“昨夜陳履善在樂壽公開說石相善應逆境而不善應順境,善居卑位而不善居高位,或許未必沒有幾分道理。”他一邊說,目光卻是投向一直黯然不語的柴貴友,笑問道:“景初公是石相布衣之交,當比我等更加了解?”

柴貴友彷彿早已猜到蔡京要有此問,嘿然道:“蔡帥說笑了,下官以爲,或許石相只不過是出於月盈之懼而已。”說罷,又緊閉又脣,如老僧入定。

蔡京看了一眼柴貴友,微微一笑。一場戰爭,不同的經歷,的確是改變了不少人,以前的柴貴友,哪會如此沉穩謹慎?只不過,不管經歷了什麼,人的本性是無法改變的。

柴貴友無法改變的,是他的貪婪。雄州失陷後,他率趙隆諸將不斷襲擊遼軍糧道,也算立下不小的功勞,朝廷因此不再追究他失城陷地之責,蔡京至雄州後,更是準備賣個順水人情,敘其功績向朝廷請賞。哪知道,卻被他無意中察覺柴貴友侵吞大量繳獲之事——趙隆等人襲擾遼軍運輸,雖然大都是燒燬了事,卻還是繳獲了不少財貨,趙隆除留下一部分留作軍用及分發給將士,大部分都按規定上交給了柴貴友,趙隆這樣做,當然是爲了向進行表功,以求將功贖罪,卻不想柴貴友逃過一劫,貪心又起,與順安軍知軍元榮勾結,虛報賬目,欺上瞞下,二人一道私吞了無數的財貨。這兩人手法巧妙,並沒留下什麼把柄,若非是蔡京敏銳,旁人也輕易察覺不到。

而蔡京察覺之後,也並未繼續深究,他爲官之道,講究的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斷人財路的事,蔡京輕易是不做的。柴貴友有利用價值,蔡京索性便做個好人,先讓柴貴友發現他已察覺他們的不法之事,待他忐忑不安的前來試探口風之時,蔡京便巧妙的表現他會當做什麼也不知道。投桃報李,原本打算拿着這筆橫財去汴京謀個好差事的柴貴友,搖身一變,成爲了北伐的鼓吹者。柴貴友是雄州知州,在冀州以北的地方牧守中,名列前茅,他又是衆所周知的石黨,更是石越舊友,他的舉動,在河北文官之中立即引起了揣測,尤其是他突然與蔡京表現出的那種過從甚密的關係,更是引起許多的猜疑。

但柴貴友與蔡京之間自有默契,他欠蔡京的,也僅此而已。

“月盈之懼……”章惇心中冷笑,這個屋子,不,整個河間府,也許沒有幾個人能比章惇更瞭解石越。他並不能猜透石越心中究竟在想什麼,但是,當日在寶相寺,王安石的靈柩前,他與石越都是在場的!還有,安平大捷之後,章惇就老是不由自主的想起當日伐夏的結束,雖然沒有任何的依據,但章惇卻一直有一種感覺,他覺得石越不僅沒有亡遼之意,而且有保全遼國的打算,便如對待西夏一般……

能接近石越的人,都不難感覺到石越無意北伐,但章惇更有一種強烈的預感——石越的歸期近了!

其實早在安平勞軍事齤件之後,章惇便已經有了這樣的期待。他也做好了準備,他是接替石越的不二之選!蔡京的主動投靠,更讓他堅信這一點。因此,對於和詵等人,章惇打心底裡,是以部屬視之的。章惇暫時的確需要他們,但他們也別無選擇,不是麼?現在更多的,是章惇在給他們機會!

他厲聲打斷衆人的討論,“諸公!石相究竟是爲何反對北伐,諸公既非石相肝中蛔蟲,在此百般揣測,也只能是不得要領。我等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倘若石相堅決反對,那不論我們如何努力,北伐終究亦只是鏡花水月一場!

“故此,我等要做的,是要使石相即使不支持北伐,至少也讓要他不反對北伐!蔡帥方纔的安排,並不足是爲了堅皇上、朝廷之志,更是爲了動石相之心!“

“此外,諸公——”章惇沉穩的聲音中,不知不覺的摻雜了一絲狂熱,“吾輩既然力主北伐,承先帝之遺志,收復山前山後十六州土地,亦當做好石相回京的準備……”

“石相回京?!”

“這並非沒有可能。但諸位將軍亦不必驚慌,若石相能繼續出任大帥,自是我等求之不得之事,但如若朝廷召石相回京主持大局,那北伐之主帥,十有八九,也多半會是子厚參政。”蔡京望着眼中滿是震驚之色的衆人,微微笑道:“到時候,諸位將軍亦不愁無用武之地,有的是機會大展拳腳!”

[1]注:宋朝制度,凡追封文武官員父祖輩,不得封王,最高爲國公。新官制下的蔭補制度,文武官員仍可蔭補子孫親戚乃至門客,但分爲兩種,一種承襲舊制,被蔭補者可以參予選官,相當於被蔭補者由此入仕,蔭補官職最高不超過從八品;另一種爲蔭補勳官,不參予選官,最高一般止於騎都暖風機。按第二卷《權柄》中提及石起父子已受蔭補,石起最初便是補正七品雲騎尉之勳官,蓋因石越素來反對蔭官制度,保留舊制乃是因此事牽涉整個官僚系統之切身利益,乃不得已之妥協,此第二卷亦有描敘。又,新官制珍惜名爵,勳官雖無實際官職,亦十分榮耀,騎士尉貴爲從五品,在宋朝已是極高的品階。本書之中,提及蔭補此官者,此前惟狄環一人而已。

[2]注:宋制有賜文武、宗室、班直侍衛、禁軍功臣號之傳統,新官制後,功臣號成爲類似西方勳章之制度。形制爲腰牌,分玉牌、銅牌兩種,上刻兩字功臣號,玉牌須由皇帝親自召見頒發予有殊功者。《權柄》中已有獎掖地方士紳之“仁愛”功臣號,本卷中有獎勵靈州之戰中有功士兵之“忠勇”功臣號。勳刀、勳劍制度前文已提及,僅賜有功之臣,皆分九等,第一等最高,第九等最低。文武七品以上賜劍,八品及以下賜刀。五等以上,須由皇帝召見、御賜。

[3]注:新官制下諸閣學士、直學士、待制等與史上元豐改制有所不同,基本保留原有的職能,無大的改變,諸官仍爲皇帝顧問、侍從之官,無職守,可兼任臨時性差遣。新制下,閣學士爲正三品、閣直學士爲從三品、閣待制爲正從四品上下、直龍圖、天章、寶文閣爲正七品上、直熙明閣爲從七品上。按諸閣學士、直學士、待制傳統上極爲尊榮,其職掌實際上兼有新官制下中書、門下、學士院、御史臺諸部門之職能,包括侍從左右,給皇帝講經、參預顧問,有權上書議論一切軍國事務及朝政得失,上可勸諫皇帝、下可彈劾百官,有需要時更可兼任臨時性差遣,平時爲儲材之所,而有需要之時,以其地位尊崇,進則可爲宰執、內相、各部寺監長貳,出則可爲帥臣、諸路牧守。

[4]注:宣撫副使可簡稱爲某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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