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江上潮來浪薄天(三)

一團團陰慘慘的烏雲,在初冬的天空中,緩緩地移動着,整個蔡府都彷彿沉沒在這些烏雲的陰影中一般,感覺陰冷陰冷的。

蔡京揹着雙手站在窗邊,擡着頭一動不動地望着窗外天空中的烏雲,彷彿想看透那厚厚的烏雲後面,究竟藏着什麼東西。他身後,範翔笑吟吟地打量着房中的佈置,他似乎是被房中那土漆木架上的陳列迷住了,隨手拿起一件海外的奇珍異寶,嘖嘖感嘆一番,便又放回,立馬又撿起另一件寶貝來品玩讚歎。一面還不住嘴地笑道:“我怎麼便沒這般好命?要當官,還是要去杭州……”

聽到這話,蔡京眼皮猛地跳了一下,旋即笑道:“範仲麟你怎麼便不想去凌牙門?蔡持正家才叫富可敵國——聽說蔡渭這回可是送了一座象牙座鐘給舒亶!”

“那多半是謠傳。”範翔笑嘻嘻接道,手裡卻沒有停着,又拿起一座三佛齊的水晶塔來細細端詳,笑道:“這可是寶貝。”

蔡京回過頭來,微微一笑,道:“你怎知便是謠傳?”

“我自然知道。”範翔將水晶塔放回原處,一面笑道:“舒亶抓蔡渭,不過是個障眼法。蔡渭是馮京的女婿不假——但舒亶這麼做,卻......只是告訴馮當世,他是被逼無奈的。別人都不知道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難道馮京也不知道?”

“舒亶與蔡確私交甚好?”蔡京倒真的吃了一驚。

“你道舒亶爲何盯上陳世儒這案子?我有日和幾個開封府的小吏一道喝酒,才明白此中原委。蔡確有位同年,與舒亶卻是同鄉。陳世儒案發,是蔡渭託了這位同年找舒亶來報仇,當年陳執中曾經羞辱蔡黃裳……”範翔的眼睛一直在蔡京的陳列上面移動,“你說蔡渭怎麼便會被牽連進去呢?這不過是舒亶的苦肉計罷了,做做樣子給馮京看。蔡家送過東西給舒亶那自是不用說,但象牙座鐘都能傳出來,顯見是有意爲之——若有人藉此大興文章來彈劾舒亶,便上了他惡當。到時候皇上下旨問蔡渭,有沒有這事。蔡渭一口否定。從此以後,只怕別人再說舒亶什麼壞話,皇上都不會相信了……”

蔡京目不轉瞬地望着範翔,他自然知道範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新”紅人。但直到這時候,他才知道範翔被石越看重,是有道理的。

“舒亶這點子伎倆……”範翔使勁搖了搖頭,終於不再看蔡京木架上的東西,轉過臉來,望着蔡京,嘆道:“是範公依然猶豫不決。不過,不......瞞蔡兄,我倒是挺佩服範公的。捫心自問,這時節還能守正道而不改其志,的確稱得上君子的。”

“那是守小義而失大義。”蔡京卻不以爲然。

“何爲小義,何爲大義,那是很難說的。”範翔笑了笑,卻不與蔡京爭辯,又說道:“不過以我等之智,亦不必勞神分辯。我只知道石公所持的,便是大義,如此足矣。”

“正是。”蔡京言不由衷地附和道。

“既然蔡兄也這麼認爲,那麼事情便好辦了。”範翔忽然直視蔡京的眼睛,一面又笑道:“石公之意,範公雖想要守道而亡,我等卻不能坐視正人被難,奸小亂國。範公可以做他的君子,小人不妨便由我輩來當好了。”

蔡京迎着範翔的目光,沒有絲毫躲閃,一面也笑道:“仲麟之意是?”

“蔡兄是個聰明人。”

“茲事體大。”蔡京笑道:“既非石公親口所說,又不曾有石公的親筆……”

他話未說完,範翔已打斷了他:“蔡兄信不過我麼?”他言笑晏晏,但話裡卻是藏針。

蔡京連忙賠笑,口中卻依......然有遲疑,“不敢,但……”

“蔡兄,在下有一句忠言相告——人孰不愛身?但兄身處旋渦之中,便是想明哲保身,只怕亦未必能夠!”

蔡京心頭一震,他卻不敢擔這個“罪名”,連忙笑道:“仲麟莫要誤會,我豈是想要明哲保身之人?”

“以兄之智,必不至此。否則以石公知人之明,又怎麼會如此倚重蔡兄呢?”範翔見蔡京神態,又嘻嘻笑道,“石公也是一向誇讚蔡兄有勇有謀,敢於任事的。”

蔡京見他這樣,口中說着“豈敢”,心裡卻不禁苦笑。他並非是想在這個時候與石越撇清關係,改投門戶——他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想法;也不敢心存觀望之念——他當然知道,以他此時的資歷地位,根本沒有資格進行觀望。自從熙寧八年起,蔡京便已經將自己的命運牢牢地綁在了石越身上。即使石越一時並不得志,蔡京也是堅信石越終有一天會重新執掌大權的,也知道惟有追隨石越,才能替自己謀取最大的利益。

但是,他的地位越高,自保之心卻不免越重。熙寧八年的時候,蔡京不過一綠袍小官,在汴京沒有半點背景,也不得人賞識,曾經求見王安石卻被當面羞辱,石......越出知杭州,對蔡京來說,正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自然要牢牢抓住,攀上這棵高枝。那個時候爲了得到石越的信任,蔡京是什麼事都敢做——“大丈夫不能五鼎食,便當五鼎烹”——蔡京現在還清楚地記得當年的決然。而他的付出也得到了回報,雖然石越沒有推薦他做館閣,但是不到十年的時間,從錢塘尉,到市舶務,到杭州通判,知州,到太府寺丞,升遷速度之快,也已經是很令人羨慕了。若非石越被閒置了幾年,他的升遷也許還會更快些。

然而做到太府寺丞之後,蔡京卻不可避免地也要愛惜自己的羽毛了。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什麼都沒有的錢塘尉了。他依然會追隨石越,但他心裡卻並不願意成爲石越的開路先鋒,一將功成萬骨枯,若是石越“功成”之日,他已經成爲石越前進路上的枯骨,那麼他的追隨又有什麼意義?

但這個時候,範翔分明是逼他來做先鋒。此時的呂惠卿爲了保住自己的權位,又有什麼是做不出來的?蔡京只要想想,也會不寒而慄。他想試探範翔,想從他口中,多瞭解一點石越的想法,甚至是得到某些保證。但是,範翔卻沒有給他半點機會。

範翔現在是石越面前的紅人,範翔的態度,也即是石越的......態度。

石越的意思已經很清楚,他要率先攻擊呂惠卿,如果見效,他便能得到支持;若是無效,那麼他就會被無情地拋棄。甚至,也許他就只是石越與呂惠卿交易、妥協的籌碼——這亦有可能。

這個時刻,蔡京知道,其實遲早是要來的。他自從到汴京之日起,就在爲這一刻準備。他甚至想過利用司馬光。但是他畢竟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還是拖到了今日的境地。

但他別無選擇。

蔡京暗暗後悔自己一時的妄想,他當然不希望範翔將自己的遲疑告訴石越。他眼珠轉了幾轉,最後停留在書架上的水晶塔上。

送走範翔後,蔡京吩咐了蔡喜叫人將那座三佛齊的水晶塔送到範府,又換了件便服,只只帶了蔡喜一個人,也不叫馬車,也不騎馬,主僕二人徒步往熙寧蕃坊行去。熙寧蕃坊的商家許多和杭州的海商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很有一些人是認得蔡京主僕的,也知道蔡京其實也不輕易來這裡,因此只要他進了店門,無不奉迎備至。蔡京走了幾家杭州有名的大海商的分店,和各家的掌櫃喝會茶,敘會閒話,到下午日昳時分,蔡京帶着蔡喜,又......到了惠民河邊上的一家店鋪前。

蔡喜擡頭看了看店鋪的招牌,笑道:“大人,這犀光齋乃是杭州曹家的店子,曹家的生意……”

蔡京卻只“嗯”了一聲,不待他多說,已朝店中走去。不料未到門口,那店裡的掌櫃早已瞅着二人過來,已是迎到門口,長揖笑道:“蔡大人可是稀客,有失遠迎,有失遠迎……”

蔡京笑着攙起那掌櫃,一面笑道:“五郎哪來這些虛文?”

蔡喜在一邊看他們親熱地寒暄着家常,呆得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打小跟隨蔡京,算得上是蔡京的心腹,自以爲蔡京的事情,他無不知情,不料他與曹家打過無數交道,卻竟不知道蔡京與曹家如此熟悉。正愣神間,早有曹家的下人過來,請他進齋。

這犀光齋蔡喜原也來過,說起來在熙寧蕃坊也是頗有名氣的。他早聽說過,杭州曹家自從小舍人曹友聞接管家業後,家業便越做越大。曹友聞與石府的幾個幕僚交情極深,曹友聞本人與薛奕也私交極好。憑着這些關係和曹友聞的頭腦,曹家在不到十年之內,逐步佔據了宋朝硫磺、硝石進口量的近三成份額,而且還幾乎壟斷了整個南海地區的犀製品貿易——當時宋朝......本土已經極少有犀牛存在,西夏人曾將自己的一種竹牛角僞稱犀牛角,賣給宋人制弓,牟取暴利,騙了宋人整整一百多年。直到恢復靈夏之後,白水潭博物院的學生去靈夏考察,才發現真相。但由此亦可知道,犀牛角在宋朝有多受歡迎。而在南海三佛齊等國,卻存在着大量的真正的犀牛。單單是犀牛角,既可以製成真正的寶弓,又是一味極好的藥材——可以製成春藥,還可以製成犀杯等奢侈品……而曹家通過種種手段,幾乎壟斷了婆羅洲、爪哇、須文答剌等地的犀製品收購,將之運回宋朝,不僅僅是賺取了大量的利潤,更重要的是令得曹家聲名大震,獲得了更多的機會。宋朝法令禁止殺牛,而曹家就在婆羅洲購買了許多土地,僱傭宋朝流民與崑崙奴養牛,將牛肉賣給凌牙門的宋人,將牛皮、牛角、牛筋賣給宋朝軍器監,從而獲得了軍器監大量的訂單。據說宋朝東南禁軍,包括海船水軍所裝備的每一張弓裡,其中都有曹家的利潤。不僅如此,蔡京甚至還聽到傳聞,曹家甚至還在婆羅洲私設作坊,製造弓箭、盔甲,偷偷販賣到高麗、曰本,連薛奕的海船水軍,也曾經悄悄採購過曹家的武器。

但也因爲其與薛奕的密切關係,曹家大部分的產業,也早已轉移到了廣州。所以蔡喜絕想不到蔡京原來......與曹家關係也這麼好。難怪曹傢俬自向高麗販賣武器,竟然會從來沒有被查出來過!要知道從南海去高麗的船隻,也是必須在杭州靠岸繳稅抽查的。

他一面在心裡嘀咕着,一面已經被犀光齋的掌櫃——曹家五郎,請到了後面的花廳裡。便見蔡京坐下來後,便笑着問道:“不知令兄目下是在南海,還是在國內?”

曹五郎笑道:“卻是在國內。前些日子接到書信,道是已與陳子柔先生一道回了廣州,說好結伴回京。算日子,這兩日便當到了。回來之後,必往大人府上拜訪的。”

蔡京笑道:“這倒是趕巧了。陳先生也是久違,定要聚聚。待令兄回來,便請五郎轉告,我在張八家作東,請令兄、陳先生、五郎,一道敘敘舊。”曹五郎連忙笑着答應了。

蔡京見下人端茶過來,端起茶杯,輕輕啜了一口,又笑道:“我和五郎便不拐彎抹角了,這回來,卻是有些事情——前些日託五郎打聽的事情,不知道有沒有眉目?”

曹五郎見蔡京問到這事,輕輕揮了揮手,令下人全部退了出去。這才道:“只怕果真便如大人所料的……”

“哦?”......“依在下看來,卻的確是有幾分蹊蹺的。”曹五郎一面說,一面拿眼角瞥了一眼蔡喜,見蔡京沒有說什麼,便繼續說道:“那永順錢莊,在京師不顯山不露水,京師的錢莊少說也有上百家,這一家最多排到九十幾位。但據我託人打聽,廣州至少有五十餘家商行借過他們的錢。”說到這裡,曹五郎突然似想起什麼,告了個罪,竟出了花廳。

蔡喜這時候已經越發確定蔡京與曹家的關係匪淺了,而且也大概知道了蔡京託曹五郎做的事情是什麼事。

身爲蔡京的心腹,他自然知道蔡京當了太府寺丞之後,最要緊的事情是做什麼。太府寺下屬的交鈔局,掌管着交鈔的監製、發行、兌換、回收、銷燬等事務,是諸部寺監的局所中,最炙手可熱的衙門。而這個交鈔局的令、丞,乃至錄事,無不是當今宰相呂惠卿的親信。第一任交鈔局知事,是呂惠卿的弟弟呂和卿;而現任知事,則是呂惠卿的妻弟方澤,交鈔局丞鄭元道,也是呂惠卿的門生。呂惠卿自從拜相後,他的弟弟、妻弟還有舅家的人,或者富甲一方,成爲鉅商大賈;或者夤緣得官,越格升進,個個都是既富且貴。若說呂和卿、方澤、鄭元道這些人,守着交鈔局這麼一個搖錢樹,居然不偷腥,那是連蔡......喜也不相信。但是,連蔡喜也知道,想抓住他們的把柄,實在太難了。過去那些舊黨也不是沒有想過可以從呂惠卿的弟弟、妻弟們下手,但卻從未抓到過什麼真憑實據,偶有彈劾,最後卻都是查無實證,反而弄得皇帝都有點煩了。後來王谷倒是吸取了教訓,想從一個錄事手中找到證據,不料事機不密,不僅將那個錄事給連累了,而且還打草驚蛇,令得方澤與鄭元道更加謹慎起來。幾乎連累得蔡京也無處下手。

爲了找到證據,蔡京可是煞費苦心。蔡京自己是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也非常好色,對於汴京哪家店子有什麼好吃的菜,哪家勾欄有才藝雙絕的佳人,都是瞭然於胸。而方澤與鄭元道,一個好吃,一個好色,蔡京也就投其所好,煞費苦心與他們在酒樓、勾欄“偶遇”,先知其所好,然後讓蔡喜收買歌妓、乃至酒樓的博士,探聽他們底細。而蔡喜也花了不少功夫,將那些在二人面前得寵的僕人,打探得一清二楚,以期輾轉刺探。

如此費盡千辛萬苦,開始得到的消息也幾乎毫無用處,比如方澤與鄭元道都曾經收過錢莊的賄賂,錢莊給過賄賂,就可以很快很順利地用交鈔兌換到緡錢;不給賄賂,就會被拖到規定日期的最後一天纔給你兌換……但這樣的“罪......名”幾乎毫無用處,須知哪怕是交鈔局一個小吏,也免不了會收點錢莊的賄賂。但終於有一天,一個被收買的歌妓提供的線索,引起了蔡京的注意。當時正是朝局動盪之時,前任太府寺卿李陶改任鴻臚寺卿,薛向新官上任;偏偏在這個時候,太府寺少卿的父親死了,丁憂出缺,政事堂下令由蔡京暫時代理其職。便在這個時候,那個歌妓說有一家永順錢莊的掌櫃,三天之內見了方澤三次。而蔡京這些天接觸到大量的帳目公文——那實際上也是蔡京唯一的機會,其後薛向與新任的太府寺少卿,根本不給他機會去接觸交鈔局的事情,但就是這一次,蔡京發現永順錢莊有大量的用交鈔兌換銅錢的記錄。蔡喜又奉命查過永順錢莊,發現這家永順錢莊在汴京默默無名——汴京一家默默無名的錢莊,最近一個月內兌換交鈔的數目達到數百萬貫,他的掌櫃與方澤關係如此密切,不能不啓人疑竇。

因此蔡京便懷疑方澤和這家錢莊勾結,利用現在各地交鈔比混亂的局面,賺取暴利。他們用交鈔從交鈔局兌換到銅錢,然後用銅錢購買到更多的交鈔,再用交鈔到交鈔局兌成銅錢……如此一來二去,便可以賺取大量的差價。

但這樣的勾當,卻是極難抓到真正的證據的。雖然交鈔局規定......了每個錢莊每個月最高兌換限額,超過限額需要審批。但是審批只需要交鈔局知事與太府寺卿的同意便可。之前的李陶也好,現任的薛向也好,對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是完全可以猜到的。當你提出來這件事的時候,他們一定能找充足的理由爲自己辯護。既使蔡京能查到永順錢莊拿這些去炒賣交鈔,他們也可以將罪名推到永順錢莊的頭上。

所以,在當時,蔡京便沒有叫蔡喜再查下去了。

現在看來,蔡京並沒有放棄這條線索。他顯然找到了另外的突破口……

蔡喜正想着這件事,便聽到廳外又傳來一陣腳步聲,他方轉過頭去,便見曹五郎又來了,他笑着朝蔡京抱了抱拳,告罪道:“讓大人久候了。”一面從袖中抽出一張紙來,遞給蔡京,笑道:“大人請看,這五十餘家商行的借款——雖然在下打聽到是個虛數,但大體相差無幾——少則數千貫,多則數十萬貫。總額將近千萬貫!儘管這是七八年間的事情,可這還只是在下能打聽到的。整個大宋,除了唐家的錢莊,只怕沒有哪個錢莊,能有這樣的財力……”

“便是唐家,那也是十八家商號聯合,纔能有這樣的財力!”蔡京冷冷地哼了一聲,一面看着那張......單子,嘿嘿笑道:“三分利,五分利……一千萬貫,便是三五百萬貫的進賬!做得好大的生意!”

曹五郎笑道:“做海商的,風險極高,利潤也極大。三分利,五分利也尋常,尋常的錢莊,沒有二三分利,也不會輕易借錢給海商的。他們敢借這麼大筆的錢,利息高一點,倒是尋常。畢竟有許多賬,可能是收不回來的……”

蔡京知道他說的確是實情。出海做生意,若是平平安安,自然利潤極高,但若遇到風浪,別說血本無歸,連命都沒了。所以錢莊但凡借錢給海商,要麼是那家海商家大業大,極有財力,放心得過,要麼便是純粹的賭博。所以正規錢莊利息至少要收到三分,而非正常的貸款,五分乃至七分利,都是有的。

蔡京自己也不是什麼清廉的官員,他看到這張單子的一瞬間,立時便想到呂家是在做什麼——挪用交鈔放高利貨!

交鈔局的交鈔並不是一次性發行出去的,而是分批分量發行的,因此交鈔局隨時有一兩千萬貫的交鈔存在右藏庫局備用,以呂家的背景,私自挪用幾百萬貫完全不是問題。他們將這些交鈔通過永順錢莊,借給東南沿海的海商,賺取鉅額利息,等到每年三月查賬查庫時,再......收回來補全。只要貸款時足夠謹慎,運氣不背到一定的程度,那就是穩賺不賠的生意。而且他們不在汴京放貸,廣州等地天高皇帝遠,舊黨與海商也向來不怎麼打交道,也不易引起注意。就算萬一引起懷疑,他們也可以很容易地抹掉證據,補平虧空。即使偶爾有幾筆賬暫時收不回來,以呂家現在的財力也完全可以先補上這筆賬!

想到這裡,蔡京彷彿掉進了冰窖中。

石越逼着他儘快下手,但是方澤們做事,卻是如此謹慎。蔡京這邊一彈劾,憑着呂惠卿的勢力,一個月內能讓御史臺進入太府寺封賬封庫,已經是一大勝利了。但有這一個月的時間,多大的窟窿呂惠卿也補上了。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污告宰相,豈會有好結果?

除非立即封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不管三七二十一,封了右藏庫局和交鈔局的賬目和庫房——但這裡不是杭州市舶務,這裡是汴京太府寺!

他蔡京區區一個太府寺丞,有多大能耐,敢率兵封賬?只怕他賬沒有封成,謀反的罪名倒先將他族誅了。

但他一樣也不敢向石越叫苦。石越可不會聽他叫苦,石越要的是結果。......蔡京看了一眼屋外的烏雲,只覺得那雲黑壓壓地就在自己的頭頂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同一天,後苑。

“範堯夫……哎!”高太后幾乎是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陳衍微微彎着腰,假裝沒有聽見高太后的嘆息,一面用眼角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韓忠彥。不是既親且貴,高太后輕易是不會在後苑接見一個男子的。趙姓宗室以外,世間有這樣的待遇的人,也許就只有這個長得高高大大,性格卻有幾分懦弱的男子了。韓忠彥也是當朝罕有的既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又能得到太后信任的臣子。不過,這也是因爲託了他父親韓琦的福。聽說皇帝還有意將淑壽公主許配給韓忠彥的弟弟。

但韓忠彥似乎沒有因爲自己得到這些特別的待遇而讓自己變得看起來更象他父親,他沉默少言,沒什麼主見,甚至於有點唯唯喏喏。見慣了敢在皇帝面前高聲爭辯,甚至將唾沫星濺到皇帝臉上的大臣的陳衍,對於韓忠彥的確不是很看得起。即使是內侍,也有許多人比他更有堅持吧?但又不知道爲什麼,同樣是唯唯諾諾,但這個韓忠彥,與那個“至寶丹”、“三旨相公”王參政,卻似乎有很不相......同的地方。

果然,聽到太后的嘆氣,韓忠彥只是欠了欠身,把頭低下,卻沒有吭聲。

“範堯夫果真不如乃父多矣。”高太后又低聲說道。

這次韓忠彥說話了,“臣也不及先父多矣。”

高太后轉過頭,望着韓忠彥,問道:“你覺得範堯夫是在……”

“是。”

高太后久久地注視着韓忠彥,但韓忠彥卻把頭低了下去,避開了高太后的眼睛。高太后彷彿突然被他這個舉動逗樂了,忍不住笑了下,道:“呂公著的事,你也辦妥了?”

陳衍的耳朵不覺豎了起來,他有點吃驚地望着韓忠彥。

“臣已經將呂公著與押送他的使者,一起送到了陳橋鎮。”

“陳橋鎮?”

“駐紮在陳橋鎮禁軍指揮使,是先父的舊部,爲人極是信得過的。而且有太后的懿旨,也斷不至於有什麼差錯。陳橋鎮雖然人來人往,但他在鄉下有座院子,是不易被發覺的。到時候若要召他們進京,也極近便。”

“嗯。”高太后點了......點頭,忽然問道:“你知道我爲何要扣下呂公著麼?”

韓忠彥愕然擡頭,回道:“臣愚鈍。”

高太后轉過頭去,把目光轉向後苑那一望無際的水池,“我是想保住他的性命。”她頓了下,知道韓忠彥沒有明白他的意思,又說道:“我雖在九重之內,也知道御史臺不是什麼好所在。這番非比尋常……呂公著一把年紀,進去後,只怕就算出來了,也活不過幾天。”

連陳衍都聽出來了,高太后的話裡有太多的未盡之意。什麼叫“非比尋常”?這話就耐人尋味。高太后顯然是有了皇帝會駕崩的心理準備了……到時候要光明正大的除掉呂惠卿,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呂氏兄弟是些軟骨頭,但只要有呂公著在高太后手上,她就可以隨時選擇在合適的時候翻案……

高太后是要給這案子,留下一條尾巴。

當然,的確也順便保住了呂公著的性命。

“太后仁德……”也許除了韓忠彥自己,沒有人知道他有沒有聽懂高太后的言外之意。不過高太后也不在乎他是不是明白自己的意思,“你明天去看看司馬光……”

韓忠彥不由擡......起了頭,望着高太后。

“閉門謝客……”高太后搖了搖頭,道:“他兒子牽涉案中,被御史彈劾了,他就一定要引嫌避位,非得清清白白才能做宰相……如此作繭自縛……”

但縱使高太后再怎麼樣感嘆,也不好指摘什麼。司馬光的做法的確看起來很迂腐,卻是宋朝百年來的慣例。而且,這是個好習慣。兒子涉嫌犯法,老子卻還在做宰相,還到處會客,審理出來的結果,就算是公正的,那也是瓜田李下,說不清楚。

許是覺察到自己失言,高太后突然閉上了嘴巴。過了一會,才又說道:“明天你和陳衍一起去。”

“是。”陳衍連忙和韓忠彥一道答應了。

他們都沒有問高太后想要他們和司馬光說什麼。

只要他們兩個奉太后旨意出現在司馬光府,就已經是一個信號。

離開犀光齋後,蔡京已經決定暫時不去想這件自己能力範圍之外的事情了。就算是石越向皇帝告狀,皇帝也未必就會輕信一面之詞,隨隨便便在太府寺封賬封庫……而他原來指望的司馬光,卻在閉門謝客,連面都見......不着。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閒雅……”

惠民河邊上,不知從哪家傳來歌女醉人的歌聲,沿河的街道上,穿着各色服飾的人來來往往,不時可以看到深目高鼻的番人用本族的語言交談着,蔡京做了多年了杭州市舶務,也略懂一些簡單的夷語,但這裡的番人太多,蔡京甚至分辨不出他們操的是哪族的語言。

身處這充滿“銅臭味”的熙寧蕃坊中,蔡京猛然感覺少了許多與士大夫們在一起的束縛,一直緊張壓迫着的情緒,竟也奇怪的慢慢放鬆下來。

這的確是一個能讓蔡京產生親切感的所在。

路過惠河民邊一座橋時,蔡京奇怪地許多乞丐在橋邊排着長長的隊伍,幾個身着奇怪服裝的番人在那裡分發着炊餅。

“那些番人在做什麼?”

蔡喜見蔡京詢問,連忙笑着答道:“大人,這是番人的和尚。大人看那邊,那些都是番人的寺廟。”

“和尚?寺廟?”蔡京不覺搖了搖頭。他知道朝廷從來沒有禁止番人信奉自己的菩薩,也不曾禁止宋人信奉番人的菩薩......。但除了道教外,無論是中國的和尚,還是番人的和尚,他都沒甚興趣。他正準備移步離開,卻聽蔡喜又低聲說道:“大人,那不是桑直講麼?”

蔡京一時沒反應過來“桑直講”是何許人,下意識地便徇聲望去,便見桑充國便站在一座番廟前面,他正奇怪桑充國怎麼會到番廟來,方移目去看他身邊——蔡京立時便被驚呆了!

在桑充國的身邊,跟着兩個小孩和三個中年男子!

蔡京並不認得那兩個小孩,卻認識其中一個穿着便服的中年男子——現任御龍直指揮使楊士芳!

蔡京的身體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

機遇?!

千載難逢的機遇?!

資善堂直講與御龍直指揮使、帶御器械侍衛身邊的兩個小孩,還能有可能是誰?!

“大人?”蔡喜奇怪地望着蔡京,他還沒有來得及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情,便見蔡京已大步向桑充國走去。

“這裡便是番人的寺廟……”桑充國並沒有注意到蔡京,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到了面前的兩......個小孩身上。

“番人和中國一樣,也有和尚麼?”趙傭好奇地問道。

趙俟也睜大眼睛問道:“桑先生,他們也有道士麼?”

桑充國笑着望着兩個孩子,“汴京的百姓,管這叫番廟,管廟裡的番人叫番和尚。不過他們其實不是和尚。”

“爲什麼?”

桑充國望着趙傭,笑着問道:“六哥知道和尚拜的是什麼菩薩麼?”

“我知道,是佛祖。”

“那道士呢?”

“是老君。”

“正是。和尚拜的是西天的佛祖,道士敬的中國的老君,可見中國和西天的菩薩原本就不相同。海外的番國,有成百上千,各國都有自己的佛祖、老君,各有各的名字。契丹人就有天神地祗,天神是個騎白馬的男子,地祗是個駕青牛小車的婦人。海外的番人,象這個廟,就叫景教,自唐朝起,就從大秦傳入中國了,拜的菩薩叫上帝。不過,最近西湖學院有文章說,這個景教,在大秦並不得勢,如禪宗一樣,只是他們教派裡的一個分支,因爲在大秦被別的支派陷害,才逃來中國。這......也是番人天性殘忍好鬥,和我中華不同,大宋佛教流派並立,可大家都是拜佛祖,何曾要弄得你死我活……”

桑充國雖然耐心,說得也很淺顯,但趙傭與趙俟到底只是兩個小孩,聽得似懂非懂,也不耐煩,東望望,西看看,只想進“廟”裡頭看看,但桑充國膽子再大,卻也不敢讓他們進番廟中。正想哄着二人離開,便見楊士芳與一個侍衛忽然閃到身前,擋在他與趙傭、趙俟身前。桑充國正不知發生了什麼事,便聽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楊兄,長卿……”他轉過頭去,頓時也怔住了:“元長……”

蔡京雖然認識楊士芳,但楊士芳卻並不認得蔡京一個小小的太府寺丞,見桑充國叫出名字,這才略微放鬆,用目光詢問桑充國。桑充國連忙介紹道:“這位是太府寺丞蔡京蔡元長大人。”

“太府寺丞?桑先生,便是石越管過那個太府寺麼?”趙傭早在後面高聲問起。

桑充國一臉尷尬,一面回答道:“正是。六哥好聰明。”一面望着蔡京苦笑。桑充國自從擔任資善堂直講之後,與程頤的教育風格,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衝突。程頤踏踏實實從啓蒙教起,每日裡除了教二人識字、背誦、書法外,便是和他們......講一些道學家的處世倫理。趙傭、趙俟舉手投足,必要合乎於禮,否則便難免要挨一頓說教。須知程頤以布衣爲未來的天子之師,雖然表面上淡然,但卻越發地對自己要求嚴格,格外自尊自重,一心一意想要培養出一個聖明天子來,因此同樣也恨不得用聖人的標準來要求趙傭。而宋朝皇室教育也一向甚爲嚴格,趙傭即使貴爲太子,也不敢不聽老師的話,否則便是挨板子也是常有的事。搞得趙傭、趙俟對程頤非常畏懼。

而桑充國卻對程頤的所作所爲頗不以爲然。除了識字、書法外,桑充國每天不是給二位皇子講故事,就是帶他們做試驗,教的內容也並不限於儒家經典,甚至還悄悄帶他們出宮去大相國寺聽說書。在桑充國看來,以趙傭、趙俟的身份,能夠真實地瞭解大宋是如何運轉的,比什麼都重要。他也是有幾分癡氣的人,因爲高太后吩咐過楊士芳等人,要一切都聽二位先生,於是桑充國竟不管不顧地,隔三岔五,便帶着兩個小孩在汴京到處亂逛。到馬行街桑家的店子裡看人家怎麼樣做生意;悄悄到白水潭看學生辯論、競技;去汴河邊上看太平車、浪子車運貨……也虧得這時朝中亂得一塌糊塗,沒有人有心思理會他。

卻不料,夜路走多終遇鬼。終於在熙寧蕃......坊,遇見一個朝廷大臣。而且,還是在一座番寺前面!桑充國再書生氣也知道,帶着儲君、皇子去番寺,這是一樁什麼樣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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