種樸率領着六百多名騎兵組成前軍,替突圍部隊打頭陣。他的任務便是不惜一切代價衝開那道口子,替大軍殺出一條生路來——而如果那條道上也埋伏着重兵的話,那麼他與這六百戰士便是試探敵人虛實的犧牲品。臨上馬前,種樸回頭看了一眼負責後衛的袍澤——如同波濤洶涌的大海中孤立着一塊塊巖頭,這些必死的勇士們,始終驕傲地矗立在那裡,抵抗着西夏人一輪又一輪兇猛的進攻。因爲地形的緣故,拱聖軍的陣形怎麼看都顯得很薄弱,不斷有人倒下,幾乎每一刻都有人死亡。其餘準備突圍的戰士,此時也依然在用弓弩、霹靂投彈回擊着敵人,黑夜中,不斷髮出轟隆的巨響,人馬的慘叫,爆炸的火光。
種樸抹了一把臉上不知道是血還是汗水的液體,朝着地下狠狠地啐了一口,躍身上馬,舉刀大吼道:“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吾皇萬歲!”
喊聲四起,響徹夜空。
這是拱聖軍的驕傲。還活着的拱聖軍將士都被這喊聲激發了內心的驕傲,他們是大宋皇帝陛下的上三軍!
六百餘騎以一種過份單薄的隊形,憑着一往無前的勇氣,向符懷孝所選中的那個路口衝去。既便是在黑夜中,只有依稀的火把與星光,人們也能感覺到那種馬踏大地的震動與絕決。
西夏人立刻發現了這支想要突圍的部隊,但他們似乎有點無可奈何。
在那個方向,種樸與他的部下們不斷有人落馬,有人是中了冷箭,更多的人卻是在黑夜中因爲地形不熟而失蹄落馬,他們幾乎沒有受到多少攻擊——否則他們很可能全軍覆沒。
拱聖軍上下都燃起了一線希望,一批批部隊追隨着種樸部向缺口衝去。
西夏人的進攻更加瘋狂起來。
斷後的拱聖軍戰士不斷的戰死,甚至還有人因爲過度疲勞脫力而死,卻沒有人畏縮。的確,對於拱聖軍來說,既便只是爲了家族的榮耀,他們也有戰死而不退的理由。不過此時這些似乎都無關緊要,什麼都不重要,他們只知道袍澤們都在戰鬥!
每個人都高喊着“吾皇萬歲!”然後從容赴死。但他們捍衛的,卻絕不僅僅只是皇帝與拱聖軍的驕傲!
野利贊與賀崇榜各領着兩千騎兵,馬銜枚,人噤聲,安靜地潛伏在一個小山坡後,這裡正居於拱聖軍突圍的路口外的原野上,居高臨下,藉着星光可以大致看清坡下數裡的情形,而同樣的夜晚,在坡下卻很難發現坡上的情況——如果有人能看見的話,便會發現:四千騎兵,在黑夜當中以戰鬥隊形布開,遠遠望去,便宛如兩片陰森森的樹林。
在樑永能的算計中,象拱聖軍這樣帶着輜重的大隊騎兵欲往鹽州,則必定要經過楊柳屯;而通往楊柳屯的大道只有一條,這條道上,二十里內,又只有這一個岔道口。他既在必經之道上伏下重兵,便相信拱聖軍遭到埋伏後,一定會被擊潰。所以樑永能讓野利贊與賀崇榜率領一支騎兵在此等候,目的便是爲了全殲拱聖軍,擴大戰果——潰敗的宋軍只要還要找得着方向,這裡就肯定是逃竄的路線。而賀崇榜與野利讚的任務也應當很輕鬆,就是收拾一些潰兵;但立功的機會卻不小——只要拱聖軍主將不死,野利贊與賀崇榜就有機會生擒之,立下大功。
所以二人對於自己所領的將令,都感到十分滿意。
野利贊一早便與賀崇榜商議,無論如何要生擒幾名宋軍高級武官才稱得上功勞。而最佳目標,當然是拱聖軍都指揮使符懷孝。
隱隱聽到主戰場的喊殺聲、爆炸聲,可以想見那邊的戰況極其激烈。二人都忍不住暗暗在心中祈禱,希望符懷孝不要這麼倒黴,無論如何,也要活着逃出來成爲自己的俘虜纔好。
戰鬥開始不久的時候,便不斷有零星的騎兵或者無主的戰馬驚慌失措的闖入二人視線所及的範圍,不過這些既非野利贊與賀崇榜的目標,也不能給他們造成多大的麻煩。
二人依舊耐心的等待着。
然而,預想中的大潰散卻並沒有出現。隨着時間的推移,甚至連零星的潰兵都漸漸絕跡。有一刻鐘,野利贊與賀崇榜幾乎以爲拱聖軍已經投降了。但隱隱的殺伐之聲,卻分明告訴他們另一種現實。
兩個人的心都沉了下去,失望的情緒寵罩內心。難道自己最終只能一無所獲?野利贊與賀崇榜在心中暗暗哀嘆自己的時運不濟。
便在二人耐心將要喪盡的時候,一陣疾如暴風驟雨的蹄聲清晰地傳入耳中。二人頓時精神一振,連忙仔細眺望,只見星光之下,從路口衝出一隊騎兵來。
野利贊心中一陣激動,抑制住想要衝殺出去的激動,死死地盯着這一隊宋軍。一面還擔心的望了賀崇榜那邊一眼,雖然二人領命之時樑永能便已吩咐一切以帶了二十多年兵的野利贊爲主,除非遇到意外,賀崇榜的部隊必須在野利贊出擊後才能出動。但是,潛伏了這麼久之後,因爲將領壓抑不住而擅自行動的事情也並非沒有先例。不過賀崇榜部似乎並無異動,野利贊放下心來,繼續觀察這支突圍的宋軍——他已經認定這是“突圍”而不是“潰敗”,雖然是在黑夜中,難以看清楚宋軍具體的人數與構成,但是這支宋軍的行動一致,與潰敗的情形實在相差太大。
野利贊不由得在心裡讚了一句拱聖軍。敗而不亂,纔是真正的精銳。
僅僅憑着直覺,野利贊便知道這只是突圍宋軍的前鋒——果然,這個念頭還在腦海中打轉,馬上便源源不斷地有宋軍隨之衝了出來。
“符懷孝還沒死!”野利贊難掩心中的狂喜。宋軍如此有組織的突圍,在主將已戰死的情況下,是不可思議的。
野利贊暗暗計算着宋軍突圍的人數與路線,判斷着發起進攻的最佳時機。
但是,突然,宋軍停了下來。
難道他們發現什麼了?野利贊心裡一驚,來不及佩服宋將,便果斷的做出了手勢:“上馬!”
種樸率部策馬狂奔在黑夜籠罩的黃土高原上,秋夜涼風習習,吹在臉上,讓人感覺到一種突出束縛的快意。當他回到原野地帶的那一刻,他便有種龍歸大海虎入山林的暢快感。在這裡,在這片寬廣的天地中,拱聖軍不畏懼任何敵人。
但種樸也絲毫不敢放鬆警惕。戰鬥並未結束,危險依然存在,這裡也可能潛伏着敵人。
忽然,他聽到身後“呯”地一聲,一個戰士竟從疾馳的戰馬上摔了下去。
“籲!”種樸猛地勒停戰馬,摘弓在手,警惕地注意四周。他身後的戰士見狀也紛紛停下來馬,四下張望。但是四顧之後,他們卻沒有發現任何敵情。
“出何事了?”種樸皺眉問道。
“有人落馬了,象是累的。”一個部下回道。
“哦?”種樸這時候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臂與腰間也隱隱作疼,整整一天的行軍,再加上剛剛經歷過激戰,整個人其實已經疲憊不堪了。他再去看他的部下們,都有掩飾不住的疲憊。拱聖軍做爲一支精銳騎兵,雖然人人配有裝有棘輪機構的弩機,但是爲了減小馬匹的負重,除了前鋒營外,平時並不攜帶,而只在戰前發放。他們主要的遠程作戰兵器是弓。在剛剛的戰鬥中,他們每一個戰士至少射出三十枝以上的箭,在沒有經過休整的情況以如此強度作戰,對於體力的確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但無論如何,現在不是休息的時候。
“都給我打起精神來!”種樸厲聲吼道:“休讓西賊看了笑話!隨時準備再打他孃的一仗!”
“是!”
“報仇雪恥之前,老子還不想進忠烈祠。現在絕不可以掉以輕心!”
“是!”
種樸滿意地點點頭,勒馬迴轉。在轉身的那一剎那,他見到符懷孝的將旗也衝了出來。也在那一剎那,他聽到了漫山遍野的號角之聲!大地都似乎在顫抖,便見黑壓壓的西夏騎兵,如同鬼幢一般,從各個方向衝了出來,喊聲震天。
種樸握弓的手背,青筋猙獰。
“正東面的西賊要薄弱一點!”一個念頭突然跳上心間,種樸不知道這是直覺還是可靠的判斷,但他也沒有時間來請示符懷孝,時機稍縱易逝,他必須賭上一把。
“吾皇萬歲!”種樸大聲吼道,朝着他看起來薄弱的正東方衝了過去。他身後的拱聖軍戰士緊隨其後,一齊高喊着“吾皇萬歲!”便如同巨大的黑色利箭,向着正東方穿去。
種樸很快便知道自己的直覺是正確的。
西夏軍在發動進攻時,賀崇榜部與野利贊部之間的配合出現了問題,賀崇榜的右翼離野利讚的左翼離得太遠了,使得正東方的西夏軍兵力略顯薄弱。這個結合部又恰好成爲拱聖軍衝擊的目標,竟被懷着一腔悲憤之氣的拱聖軍撕得七零八落。宋軍也不敢戀戰,一旦擊潰面前之敵,但馬不停蹄地向前方狂飆。
野利贊與賀崇榜連忙調動另外兩翼包抄過來。
然而爲時已晚,這些劫後餘生的拱聖軍有近三千騎竟然都已經如有神助般的衝了出去。野利贊此時顧不得埋怨賀崇榜,連忙引兵急追。
一場伏擊戰,竟然變成了追擊戰。
終於,東方的天空微微泛出了魚鱗白。
符懷孝與種樸率領拱聖軍餘部在黃土高原上已經跑了一個晚上,此時已是人疲馬乏。而最糟糕的是,他們且戰且退,無法從容辨別方向、選擇路徑,在晚上的黃土高原上竟然迷路了。身後的西夏人卻始終窮追不捨,不依不撓。而且似乎還越來越多!在最近的一次斷後作戰中,種樸還赫然發現了“樑”字帥旗!
二人不知道,樑永能已經認定了拱聖軍是一支孤軍,而拱聖軍那可怕的戰鬥力讓他心有餘悸——在夜晚的伏擊戰中,他損失了近二十名將領,數千戰士。而那些斷後的拱聖軍武官在最後竟然全部自刎,沒有一個武官肯投降,除了隸屬輜重部隊的廂軍與民夫外,他僅僅俘虜了幾百名拱聖軍士兵。在圍攻楊柳屯的拱聖軍前軍的戰鬥中,樑永能的損失也非常慘重。僅僅一個晚上,他便一共失去了上萬名部屬。這樣的一支部隊,在有機會全殲的時候,樑永能絕不會放過。他計算了日程與時間,夏州城的宋軍主力要得到消息再出兵來此,最快也要十天。留給這些宋軍最好的禮物,莫過於符懷孝的首級!
所以,樑永能一面派人向興慶府報捷,一面將主力留在鹽州城休整,自己則不待天明,親自點了一萬精騎,匯合野利贊與賀崇榜部,對拱聖軍餘部窮追不捨。他之所以要親自領兵,與炫耀武勇之類的虛榮無關,而是因爲樑永能對拱聖軍的戰鬥力印象過於深刻,而他的麾下卻缺少真正可以獨擋一面將領。否則野利贊與賀崇榜何至於放跑符懷孝?
符懷孝此時也已經明白樑永能是必欲得己而甘心。但宋軍的軍法繼承自五代,雖經修訂,但是軍法依然明文規定:棄主將而逃者斬!既便不是故意棄主將而逃,軍法也規定:大軍失主將者,將校以下皆免官黜爲民,忠士以下流萬里!這等嚴酷的法令,使得符懷孝沒有別的選擇。
爲了節省體力,他將麾下的戰士們分成四隊,四隊輪流斷後,充分利用河流與穀道,交替掩護。
但西夏人是分三路而進,擋得一路滯後,馬上便有另外二路追了上來。使得拱聖軍幾乎也沒有喘息之機。
局勢越來越讓人絕望。
如此堅持到了中午,在成功的用一系列花招暫時甩遠西夏人後,符懷孝與種樸終於發現了無定河。
“全軍飲馬稍事歇息!”符懷孝揣度着西夏人與自己的距離,下達了命令。士兵們發出一陣歡呼,爭先恐後的牽着戰馬奔去無定河。有些人開始狼吞虎嚥地就着河水吃起乾糧來;有些戰士則耐心地喂着戰馬。所有人的體力都消耗得太大了。
符懷孝望着這一幕,微微搖了搖頭,將種樸叫至身邊,低聲道:“種郎,我要汝率兵先去求救兵!”
種樸吃了一驚,擡眼望着符懷孝,“大人,我軍已至無定河,只要循河而行,西賊追不上我們!”
“我們還能跑多久?!”符懷孝厲聲反問道。
種樸向左右看了一眼,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汝率兩百騎,每人帶兩匹馬,晝夜兼程去夏州找折將軍,如果他接到我的信便出兵,此時也快到宥州了。我看到前處有座小山,乃可守之地,我便據守此山,等待援軍。”符懷孝沒有說自己能守多久。
無論是種樸還是符懷孝,心裡都清楚地知道,他絕對守不到援兵到來的那一天。但是兩個人也更加清楚地知道,拱聖軍也無法再跑下去了。符懷孝做出這樣的安排,無非是想保存種樸,使一個才華出衆的後起之秀不至於從此無望于軍旅甚至白白葬送於此;也是想保存一點拱聖軍的種子——他無法堂而皇之的將軍旗交付種樸帶走,但只要拱聖軍還有人在,即便軍旗不存,也可以寄望於皇帝的恩典,畢竟還有重建之希望。
“末將寧願與西賊死戰。請大人另委他人請援。”種樸斷然拒絕。他聽明白了符懷孝的意思,但是種家的人絕不會臨陣脫逃。
“此乃軍令!”符懷孝冷冷地說道。
“大人!”
“汝即刻出發,不得延誤軍機!”符懷孝聲色俱厲地喝斥着。
“是!末將領令!”種樸咬咬牙,轉身大步向自己的戰馬走去。
無定河邊傳來集合整隊的喧譁聲。
符懷孝走到一邊去探視受傷的戰士,到種樸率部遠去,也沒有移目看他們一眼。一直到馬蹄聲遠,他才頒佈命令:“全軍上山,固守待援!”
在拱聖軍上山後沒多久,無定河邊的這座小山,便被西夏人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
黃昏。
距宥州城約五十里左右的一個山澗內,種樸與他的部下們發了瘋似的抽打着戰馬,催促着戰馬疾馳。“駕!”“駕!”的催促聲不絕於耳。他還抱着萬一的希望,想要儘量將援兵請到。如果不能在天黑前趕到宥州,一旦宥州城落關,未必便能叫開城門。那麼會便耽誤一個晚上的時間。更何況,種樸也擔心着宥州城現在究竟還在不在宋軍的掌握當中。不過現在看來,在夜晚來臨前趕到宥州,已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清脆的馬蹄聲在山澗內此起彼落,如同暴雨落在巨石之上一般。
“站住!”忽然,澗內傳來大聲的喝斥。
“籲!”種樸連忙勒馬,伸手摘起弓來,起身四顧。他身後的部下也紛紛勒馬,張弓搭箭。
便見山澗兩側崖石上,整整齊齊兩排弩手正將弩機瞄準着種樸一行。
一個三十來歲的武官伸出半個身子來,正在厲聲喝道:“你們是什麼人!”
種樸見着那個武官的服飾,只覺得心頭一陣狂喜。
宋軍!
是宋軍!
“我們是拱聖軍。”種樸壓抑住心中的喜悅,大聲問道:“你們是哪軍的?”
“拱聖軍?!”那人疑惑地望了種樸一眼,又伏下身去。
弩手們依然將弩機對準着種樸一行人。
“你們是什麼人?!”種樸再次問道:“我有緊急軍情,休得誤我大事。”
上面沒有迴應。種樸只看見一面紅旗搖了幾下。須臾,便見自澗外有十來名騎士策馬而入,種樸看那爲首之人,卻是一名陪戎副尉。但是這些人身上,都看不出來是隸屬於某軍的。
那十來名騎士在離種樸一行約五十步外勒馬,那名陪戎副尉只是隨意看了種樸一行一眼,便擡頭喊道:“魏老三,出甚事了?”
上面的武官再次探出身來,笑道:“徐義,下面的人道是拱聖軍的。”
徐義聞言,又仔細看了一眼種樸,見種樸一行都狼狽不堪,臉上、戰袍上到處是斑班血跡,而胸前的標誌卻赫然是個翊麾校尉,他略顯驚訝,但卻只是例行公事般的行了一禮,道:“下官奉令把守此道,大人既是拱聖軍的,還請隨下官一行。”
“隨你一行?”種樸冷笑道:“你又是什麼人?”
“回大人,下官是環州義勇陪戎副尉徐義。”徐義淡淡地說道。
“環州義勇?!”不止是種樸,連他所有的部下,一時間都驚住了。環州義勇隸屬於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怎麼會跑到宥州來了?!
宥州城外三十里的某處,折克行剛剛接到拱聖軍遇伏,極可能全軍盡墨的消息。折克行的幕僚、將軍們,此時正懊惱不已。
早在符懷孝平定宥、龍、洪三州之前,折克行便藉口擔心拱聖軍孤軍深入而吃虧的名義率軍秘密離開夏州。但是稍微聰明一點的將領都心知肚明,這次進軍與其說是擔心拱聖軍吃虧,毋寧說是在利用拱聖軍——否則後繼部隊的跟進根本沒有必如此隱密,一路之上,折克行不僅僅下令晝伏夜行,而且還派出許多小股的斥候,強迫路上遇到的一切人衆隨軍而行,違者格殺勿論。更明顯的是,折克行甚至將拱聖軍也瞞在鼓裡,當拱聖軍平定三州後,折克行便率領部隊停留離宥州不到六十里的地方。
但所有人都識趣的沒有對此發表任何意見,因爲折克行親自統率的部隊,不僅僅包括飛騎軍與河東蕃騎,還有云翼軍——雲翼軍參預這次行動本身,就代表了小隱君的態度。而當他們在拱聖軍離開宥州後秘密接管宥州時,赫然發覺大名鼎鼎的環州義勇在何畏之的率領下,已經從保安軍秘密抵達洪州。能夠調動環州義勇這樣特殊編制的軍隊的,整個陝西現在只有一個人!藉口是冠冕堂皇的,連主帥石越也在“關心”拱聖軍的安危。然而知情者都知道,在折克行的謀劃中,拱聖軍與鹽州一起,已經被當成平夏戰局的大誘餌。
而在符懷孝回到宥州休整的那一天,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等夏州城的宋軍步軍主力與輜重部隊,也開始大搖大擺的公開向西進發。在表面上,他們每天走不到三十里,而步軍主力與輜重是同時前進的,但暗地裡,振武軍第三軍與飛武軍第三軍,以急行軍的速度,晝夜兼程,一日一夜走一百二十里,只用了三天的時間便與折克行率領的騎軍合兵一處。至此,折克行手中已掌握超過六萬的精兵悍卒。
這六萬軍宋軍,以營爲單位分散駐紮在宥州城外三十里的隱密地區,等待樑永能上鉤。而只派環州義勇以教閱廂軍的名義守衛宥州附近,控制城門關卡與各處通道,便四處巡查,防止樑永能的細作走漏消息。
與此同時,在鹽州以南,西討行營都總管司更是出動了三個軍的兵力,隨時準備從歸德川進兵,強攻蝦蟆寨、橐駝口,進逼鹽州,策應折克行。
西討行營都總管司的意圖已經非常明確,便是要一戰而抵定平夏局勢。
但是事情總有意外,沒有人想到拱聖軍會被樑永能一口吞掉。萬一樑永能打完就跑,讓魚兒吃了餌卻沒釣到魚,平白折了拱聖軍,不僅僅對士氣是嚴重的打擊,而且會鼓舞西夏士氣,使許多部族立場更加搖擺,平夏戰局有可能陷入更加讓人尷尬的僵持當中。
而且……勝利者固然不會被指責,但是,以拱聖軍的特殊地位,故意使之陷入危局而導致全軍盡墨,已經會得罪一大批人,更何況這種犧牲還變得毫無價值,這豈非是招人忌恨之時還授人口實?
此時許多將領懊惱與擔心的,並不是戰局。而是在盤算着將來可能在汴京發生的事情。無論是石越還是種古、折克行,肯定都沒有料到拱聖軍會全軍覆沒。探馬的情報,的確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沒有人敢隨便開口說話,越是階級高的將領,越是擔心自己的話將來便成爲取禍之由。
折克行虎距于帥椅上,不動聲色地望着滿帳噤若寒蟬的將校。
他的確沒有料到拱聖軍會敗得如此快,如此慘。雖然這個情報還有待證實,但是以他多年的經驗,他知道結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但折克行此時卻根本沒有把將來可能招到的報復放到心上。事情既然做了,便不怕承擔後果。如果能夠全殲樑永能的平夏軍,便是讓他將上三軍一起葬送在這裡,他折克行也不會皺一下眉頭。
打仗的時候,唯一要考慮的,便是如何取得勝利!
折克行的心如鐵石一樣堅硬。
利用拱聖軍與鹽州誘樑永能出戰,然而一舉殲滅平夏兵的策略,其實是折克行一個人的主意。石越與種古,在得到各種情報分析之後,肯定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但最開始他們分別派出雲翼軍與環州義勇之時,卻根本不知道折克行的打算。折克行向種古報告他發現了平夏兵主力,請他派出雲翼軍以集合騎軍的力量,與之決戰;而向石越則報告說他發現樑永能主力在鹽州出沒,因爲鹽州的南面對着環慶,所以請求支援,並且希望石越能夠派環州義勇至保安軍,給他借用一個月。
折克行並沒有說謊,也沒有違反任何一條軍法。
但他也成功的藉着雲翼軍與環州義勇,打消了諸將心中的疑慮。讓諸將以爲石越與種古是支持他的——不過,石越與種古到現在並沒有任何表示,這種態度,實際上已是默認了折克行的策略。只不過二人心中肯定有所不滿。
但折克行不在乎。
當他坐在虎皮帥椅上運籌帷幄之時,他在乎的,便只有勝利!
爲了勝利,他可以讓千百萬的人去死,何況區區一個拱聖軍!只要樑永能來咬鉤,便值得冒險。
爲了勝利,他也可以不惜得罪上司與朋友,更何況汴京城那裡看不見摸不着的高官,這不是在打仗時要考慮的問題。
用一個拱聖軍來換整個平夏地區,這筆交易是划得來的!
這一點,折克行絕不後悔。他現在要考慮的,是如何網住樑永能這條咬了鉤的大魚!
“就算符懷孝完了,樑永能亦沒有這般快跑掉。”諸將之中首先開口的是吳安國。他一點也不忌諱自己的身份,在衆多身份比自己高的將領們還沒開口的時候,便脫口而出,且直呼符懷孝之名,引得滿帳側目。但他卻毫不在意,繼續說道:“楊柳屯與鐵柱泉、叱利砦等處,皆併爲鹽州最險要之地。符懷孝不通地理,以驕兵遇伏,本在意料之中。但梁氏既敗拱聖軍,正是志得意滿之時,且以爲拱聖軍是孤軍深入,豈有不留軍在鹽州休整數日之理?我軍若遣先鋒,晝夜兼程疾行,此去鹽州不過一日一夜可到,正好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使樑永能無法從容逃竄。而大軍逶迤其後,使輜重慢行,戰士攜五日之糧,輕裝而進,最慢兩日夜可至。如此,拱聖軍雖覆,而樑永能亦必能成擒。況且探馬之報語焉不詳,符懷孝亦未必便全軍盡墨了。他若能拖住樑永能一日,平夏從此可高枕而憂!”
吳安國說完之後,折克行微微頷首。但是其餘諸將,卻依然只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並不言語。連河東軍的將領,似乎都心存疑慮。
折克行移目趙盡忠,道:“趙將軍以爲如何?”
“下官以爲,兵法雲百里爭利而厥上將軍,且只攜五日之糧而進,吳鎮卿之議,過於冒險。”趙盡忠心裡本樂於看折克行的笑話,但是既然涉及軍機,他卻不敢兒戲,而是直抒己見。
折克行“嗯”了一聲,又向雲翼軍副都指揮使楊知秋問道:“楊將軍以爲如何?”
楊知秋看了一眼趙盡忠,又看了一眼吳安國。他知道吳安國是種古的愛將,又是雲翼軍公認的“將種”,論理他應當站在吳安國一邊,但是他心裡對吳安國總有幾分排斥,而他本身又更傾向於同意趙盡忠的意見。猶豫半晌,楊知秋方說道:“下官以爲,拱聖軍是夜行遇伏,輕兵疾進,其禍如此。後來者不可不鑑。”
折克行不置可否,又問飛武軍第三軍都指揮使,飛武第三軍也是折家軍,但是其軍都指揮使也不同意吳安國的建議,認爲過於冒險。
折克行依然不動聲色,最後才問到諸軍主將中階級較低的何畏之。雖然何畏之是在伐夏開始後才重新領兵的,而且又是大理人,階級也較低,但他與環州義勇的赫赫戰功,卻讓折克行語氣中對他十分尊敬。
何畏之環視帳中一眼,悠悠說道:“依末將之見,樑永能已是俎中之肉,諸公奈何棄之不食?拱聖軍之敗,是因其自大輕敵,樑永能有備待無備。而今樑永能大勝之後,正當志得意滿,不可一世,而我軍出其不意,以有備擊無備。勝敗之數,又有何疑?末將以爲吳將軍之策甚善。若擊西賊,環州義勇,願爲前驅!”
折克行注目何畏之,良久,忽然哈哈大笑,讚道:“何蓮舫果然名不虛傳!”
他話音未落,便聽帳外有人稟道:“拱聖軍第三營副都指揮使翊麾校尉種樸有緊急軍情求見!”
“啊?!”中軍大帳當中,衆人頓時都是又驚又喜,一齊向帳簾處望去。連折克行也不由起按案而起,大聲道:“快宣他進帳!”
“是!”
大帳的門簾被掀開,一個渾身都是血跡的武官,出現在衆人面前。
種樸一見着折克行,撲通一聲便單膝跪倒,激動難抑地說道:“請折帥速發援軍,救我拱聖軍將士!大恩大德,拱聖軍上下,永不敢忘!”
折克行聽到此語,心中竟是一陣狂喜。看來拱聖軍是被圍住了!這樣說來,樑永能便跑不掉了。“種將軍莫急,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
八十餘里!
只有八十餘里!
“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折克行表面雖然平靜,但心中當真是喜不自勝。大軍行進的速度,當然不可能如種樸回來求援那麼快,但是騎兵拋棄一切輜重,八十里不用一天便可以趕到。步軍快則一日,慢則兩日,也可趕到戰場。而樑永能卻遠離他的步軍與主力,正率領着騎兵在圍攻符懷孝!
折克行立即答應了種樸發兵救援的要求。
他親自統率着飛騎軍、雲翼軍與河東蕃騎在種樸的帶領下,以吳安國部爲先鋒,趁夜前往救援。同時命令趙盡忠統領步軍,以何畏之的環州義勇爲先鋒,直取鹽州城,包圍樑永能的主力,並且阻斷樑永能的歸路。又派人去通知都總管司的軍隊,即刻強攻蝦蟆寨。
但是種樸卻依然心急如焚。
折克行不僅命令所有戰馬裹蹄銜枚,而且嚴令所有將士不得騎馬,而是一律牽馬步行。也不得打火把,大軍只能依靠夜空的月光辨路。
種樸向折克行請求加速行軍,換來的回答卻是:“敢舉火者斬!”
折克行絕不允許樑永能事先發現自己的行蹤而逃竄。
而種樸卻擔心着拱聖軍那些倖存袍澤的安危。每多耽誤一刻,不知道有多少將士會戰死。而且,他也不知道符懷孝能否堅持到援軍來的那一刻。
但折克行卻並不擔心,即便拱聖軍全軍盡墨,樑永能多半也會就地露營。至少他根本不可能連夜趕回鹽州。而且,在符懷孝授首,拱聖軍被全殲的情況下,樑永能與西夏人的警惕性會降到最低。
他只害怕一件事,便是樑永能聞風而逃。
用符懷孝與拱聖軍換樑永能與平夏兵,讓平夏地區從此真正歸入大宋的版圖,陝西自此無西顧之憂。這是值得的!
在大軍的最前面,康時傑看了一眼種樸與他的拱聖軍部下們的背影,終於忍不住用幾乎細不可聞的聲音向吳安國問道:“我們這樣行軍,趕得及麼?”
吳安國怔了一下,嘴脣微微動了動。
康時傑細細辨認,吳安國說的是:“一將功成萬骨枯!”他頓時呆住了,半晌方回過神,快步跟上吳安國,默默向前走着。
————————
注:
一,“楊柳墩”改爲“楊柳屯”。《九邊考》:“寧夏鎮禦敵之路有四:……一曰花馬池,險在定邊營、楊柳屯、清水營,興武營、鐵柱泉諸處。……”花馬池即鹽州,楊柳屯並非阿越杜撰,而是實有其所。因明代在此地築堡,稱“楊柳堡”,其本名楊柳墩或楊柳屯。其地在鹽州東北三十里,是自東北面入侵鹽州的必經之道。地勢險要。
二,本節是第二十一節,但實際上第九集至此,正好二十萬字。經過這一段時間慎重考慮,阿越決定第二卷終於第九集。也就是寫完伐夏爲止。而將所有的廟堂之爭集中於第三卷,因爲第三卷與第一卷一樣,將以石越的視角展開。這也是新宋的最後一卷。所以,第二卷第九集還會有幾萬字的篇幅。
三,在第二卷即將結束之即,歡迎大家就整個第二卷多提意見,以便於我修改第二卷。在此也要感謝一位慶州的朋友,來信指出我小說中對慶州之戰描寫的不符合當地實際地形的問題,我將會做出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