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婚姻大事(上)

與政治無關。

——《政治學》

石越笑道:“那百分之三十,百分之十給桑伯父,百分之二十用來招驀各地的富商大賈一起合作。多一點人合作,有好處的。”

唐甘南眯了眼睛想了一下,說道:“子明,給桑家我沒有意見,但是不需要別家加入了,錢我自然有辦法,不如那百分之二十你自己留着。”

唐甘南不太喜歡別人來指手劃腳,他自己佔百分之三十,每年的利潤最低也有九萬貫——而且肯定大大高於此數,否則他就不叫“笑面狐狸”,因此雖然前期投入大一點,但是他覺得經營得好,兩三年就可以收回全部成本,所以根本沒有合資的必要。最重要的是,給石越的話,本來就是理所當然,而石越也不會來干涉他的經營,他依然大權在握。

石越笑了笑,百分之二十,並不是小數目,每年的分紅最少都是六萬貫。但是對於他來說,金錢的確意義不大,而且他相信自己的能力,唐家和桑家,他控制得都很好。桑充國的意外事件,暫時來說,並沒有讓桑俞楚生出什麼異心。何況宋代優待百官,並不是一句空話,石越現在工資,加上職田、賞賜,養上幾十個門客都不成問題。

他正要開口拒絕,李丁文突然說道:“直接劃到公子名下,並不方便。到時候必然遭御史彈劾。”他這樣說,實際上倒是替石越答應了。

石越看了李丁文一眼,卻見司馬夢求朝自己使了個眼色。他知道他們必有原因,便不再說話。

唐甘南笑道:“這件事我會安排,子明不用擔心。”

李丁文眨了眨眼睛,嘻笑道:“非也,非也,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這百分之二十的股份,別有妙用……”

他如此這般一邊說,司馬夢求一邊補充,但讓唐甘南以爲他們早有預案一般,其實石越卻是知道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不過是剛纔聽到這番謀劃,而即興想出來的主意。

唐甘南聽他說完,雖然心中略有不甘,但想想那的確也是個好辦法,而且對自己和石越,都有許多好處,當下便點頭答應。他一生中做過無數決策,最正確的一項決策,就是決定永遠站在石越這邊,這時候更不會有絲毫變動立場。

白水潭聯合鐘錶商行在金明池北岸的船塢裡敲定,這件事影響最深遠之處,莫過於其後在大宋各路州興辦起來的技術學校,第一批技術學校遍佈於南方的五十個城市,其後漸漸遍及整個國境。這件事完全改變了中國傳統的技術傳承方法,稱得上是革命性的轉變。雖然其最初的意義,不過幫助唐家等商家控制的作坊迅速培養出一批出色的工人而已。

另一個怎麼樣誇大也不爲過的重要內容,就是石越分給白水潭學院的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這筆不菲的固定收入,立即讓白水潭學院成爲底氣十足的學校,其後白水潭學院各種研究院的陸續出現,其經費之保障,全賴於此。

唐甘南對於石越主動提出來把白水潭鐘錶聯合商行的總部設在杭州,又提出來先期五十所技術學院全部設在南方,連汴京都不開,想也不想就全部答應了。他明白這種做法的用意,也明白這樣做對自己的好處是不言而喻的。此時他最大的希望就是快點去和李丁文、沈括等人談好細節,金明池的春光,突然間格外的美好。

似乎是爲了配合他愉快的心情,忽然有絲絃管樂之聲從湖面傳來。衆人此時心情都好得不得了,不由靜心來細聽歌詞,卻是從未聽過的調子,歌辭依稀是:“珠淚紛紛溼綺羅,少年公子負恩多。當初姐妹分明道,莫把真心過與他……”

歌聲也非常儂軟。

石越等人不由好奇,紛紛走出船塢,原來金明池北岸正中,是依水而建的宮殿,從宮殿正中伸出一座橋來,正好搭在湖心的小島上同,這座橋叫做“仙橋”。每年金明池開放,便有歌女一排排站在仙橋上演唱,給湖中表演的水軍和遊人助興,若是遊人從南岸或東、西兩岸遠遠望去,只見衣袂飄揚,雲發高聳,倒真似仙女下凡一般,讓人不知道身處何境。

此時石越他們所處之地,因爲就是宮殿之旁,比起一般遊人,倒要看得清楚一些。幾排數百個歌女,倚欄而立,都穿着綵衣,古代女子盛裝之時,往往雲發高聳,而身上又繫有一根綵帶,此時隨風飄舞,的確讓人觀之心醉神移。這許多女子,各攜樂器,一起合奏,而同時輕啓朱脣,曼聲歌唱,曲子隨風送至,中間那溫柔婉轉之意,真有道不盡的纏綿。

這裡石越、李丁文、司馬夢求,都是通曉音律之輩,而唐甘南雖然是不懂音樂之人,在杭州呆久了,卻也很喜歡這種溫柔的曲調,禁不住要隨着節奏而搖動胖胖的身體。

忽然間這靡靡之音中,幾聲鐵錚之音劃過,音調高昂激越,若放在別處去聽,自是另有風味,但是在此時,卻好比是柔情蜜意之中,有野狼悲吼,不僅是大煞風景,而且是讓人生厭了。岸邊遊人,此時已忍不住叫罵,便連石越也微皺起眉頭。但那彈錚之人,卻似乎毫不在意,音調越發悲壯慷慨,引得那些歌女手中的樂器,都不時走調。

石越細聽錚聲的來源,卻是從湖心的小島上傳來。

他與李丁文、司馬夢求對望一眼,只見對方目光中都有驚訝之意。須知道島上亦有宮殿,雖然金明池對士民開放,那島上也是不許人去的。

司馬夢求輕輕讚歎道:“此曲慷慨激昂,撫琴之人,必是清高不羣之輩。”

石越和李丁文聽他稱讚,也點頭同意。

不過自古陽春白雪,和者廖廖,那遊湖的百姓,哪裡管得了你清高不羣?只覺得這錚聲說不出來的刺耳難聽,許多人便紛紛叫罵,聲音越來越大。

李丁文忍不住笑道:“這人錚雖然彈得好,卻不看場合,未免自討沒趣。”

“那倒未必,金明池本是演戲水軍之所,歌女奏鄭樂,纔是不合時宜,而此人不過撥亂反正而已。先生是怪錯人了。”一個清脆的聲音從四人身後傳來。

衆人嚇了一跳,轉身看過去,原來是兩個青年公子,一個是王安石次子王旁,一個是石越曾經見過的王青,王倩此時依然女扮男裝,也不知道這兩兄妹是什麼時候來的,只李丁文出言譏笑,王青便忍不住反駁。

石越等人和王旁見過禮,只見王青俏臉微揚,而王旁滿臉尷尬,一個個暗暗好笑。衆人都是見多識廣之輩,王青一開口就知道她是女子,不過便連着石越在內,因爲她和王旁一起出現,都以爲她是王旁的紅顏知己。

李丁文被女人搶白,心裡驚訝一個女子有這種見識,自覺不好意思,因此並不反駁,只向王旁問道:“王公子,你知道彈錚之人是誰嗎?”

王旁笑道:“京城之中,並無彈錚的好手。我也不知道是誰。”

王青見沒有人理她,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忍不住冷言說道:“想要知道,過去看看就是了,何必在這裡猜來猜去。”

她一句話說得衆人全都莞爾,王旁苦笑着呶呶嘴,說道:“那島上,怎麼過得去?橋上站滿了歌女,難不成我們幾個大男人從百花叢中擠過去?”

石越心裡覺得好玩,好不容易忍住笑,說道:“若能夠凌波微步,踏水乘風,但也不必去擠那百花叢。”

“是嗎?都說石子明多謀善斷,看來亦不過爾爾。你看那裡,不就有人一葉扁舟,欲飄然登島嗎?”王青一邊冷笑,一邊用手指着湖對岸。

衆人順着她手指望去,不由鬨然大笑。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麼扁舟,而是一隻龍舟。龍舟之上,坐着四個雲頭白衣綵綢的女子,各抱一把琵琶,這依然是表演的一部分,她們可不是想要“飄然登島”的。其中一位,和石越更是交遊甚密,正是碧月軒的楚雲兒姑娘。

這四個女子纖手輕撥珠弦,琵琶之聲,便似珠落玉盤,卻是一曲“玉樓春”的調子,四人一齊曼聲唱道:“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竟是堪堪把那鐵錚之聲給壓了下去。

岸邊的遊客一齊叫好。那橋上的歌女得到支持,更是重調音弦,齊聲和唱:“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爲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石越和楚雲兒交好,可以說天下皆知,王旁因笑道:“楚姑娘的琵琶,果真是京師絕技,難得又很仰慕石兄,才子佳人,堪稱佳話,石兄何不爲她贖身,收爲侍妾,朝夕撫琴爲樂,也是人生一大樂事。”

王青因爲剛纔出了個不大不小的洋相,本來有點不好意思,把臉偏向一邊,裝做聽楚雲兒她們的演唱,此時聽到王旁說石越和楚雲兒關係暖昧,不由大起輕蔑之意。她自小就很崇拜她父親王安石,而王安石便是堅持不收侍婢的一個人,更不用說和一個歌女關係暖昧了。

石越聽到王旁勸他收楚雲兒做侍婢,忽的就想起來桑充國和程顥那天在白水潭和自己說的話來。結婚?侍婢?石越苦笑了一下,自己運氣不夠好,來到古代這麼久,倒並沒有碰見那一種讓自己一見傾心的女孩子,因此對於結婚這件事,他似乎並沒有什麼迫切的需要。不過說起來,在古代,自己這麼大的年紀,不結婚是不行的了。畢竟連唐棣等人,也全都成婚了,李丁文這種榜樣,只怕自己學不了。

正在胡思亂想之際,錚聲突然高亢,竟似要和這柔軟的歌聲爭鬥一般。這錚聲與楚雲兒等歌女的歌聲,在這金明池上,便如蒼鷹與百鸝,鳴唱爭勝,雖然蒼鷹一時能壓制百鸝,但所謂“柔不可守,剛不可久”,楚雲兒等四女領唱下的柔聲卻始終被沒有打亂節奏。

王青聽了一會,心裡也不禁佩服楚雲兒的確精於音律,不過轉念一想到宮殿裡的幾個人,卻又有點莫名其妙的擔心。王旁不知道宮殿裡有什麼人,她卻是知道的。

人之一物,最是奇怪,有時候想什麼來什麼。王青正想此事,就聽錚聲久不能勝之下,兀然而止,不久島中宮殿裡就走出來一個八品服飾的侍衛,對一條大軍船上的人說了幾句什麼,軍船就劃到楚雲兒等人坐的小舟邊上,把她們引去島上。

李丁文追隨石越已久,朝中親貴,多有相識,大抵都知道他是石越的清客。遠遠看到那個武官,似有幾分眼熟。這時見石越眼神有點擔心的神色,當下輕輕在石越耳邊說道:“公子何妨借一葉小舟,登島求見,這是風雅事,無妨。”

石越本來並不想生事,但是楚雲兒也算是他紅粉之中的知交,每有心情鬱悶之意,總是去聽楚雲兒彈琴,便是他的琴藝,也是楚雲兒教的。這時候眼見是很可能是得罪什麼親貴,自己豈能不管?

唐甘南最是知情識趣之人,察顏觀色,早知道石越想要做什麼,他嘻嘻笑道:“子明,我和李先生、司馬公子先回去,商量好事情的細節,你去拜會一下彈錚的高人吧。”他和李丁文、司馬夢求的身份,自然是不能去的。

王旁與其兄長不同,他可說是胸無大志,也沒什麼妒嫉之心,因此心中其實挺親近石越。此時也知道石越必定擔心楚雲兒,便笑道:“正好我想去瞧瞧彈錚之人,便一齊登島如何?”

石越朝他微微點頭,笑道:“如此正好。”

“一廂情願,便是上得島去,人家不一定肯見你們。”說風涼話的人,自然是王青。

衆人也不去理他,當下石越和王旁問一個軍士說了,一個是皇帝寵臣,一個是宰相公子,那些軍士哪敢不巴結,自然是說話間立即有船過來送他們登島。而唐甘南三人也先行告辭回去。

石越和王旁、王青到了島上,只見島上遍種柳樹,此時柳葉新裁,煞是嬌嫩。湖中微風輕輕拂來,柳條迎風輕展,清涼味道,觸息可聞。

金明池是皇家講兵之所,而趙頊在位之時,皇親勳戚至少近在京師者,倒並不敢胡作非爲,似楚雲兒這等,就算是觸懺人意,本也不至於有什麼危險。只是石越知道楚雲兒外表柔順,內實剛烈高傲,如果言語之中冒犯,她不過是一個歌女,雖然不至於有生命危險,但是皮肉之苦,這個社會裡,打了也是白打。念及此處,這風景再好,他也沒什麼心思去欣賞。

急勿勿快步走到宮殿之前,見上書三個大字:“凌波殿”,殿門自有門戟排場,外面站着四個八品武官。石越當下便愣住了,因爲這武官的服飾,擺明了都是侍衛。而八品武官看門,只有兩個可能,一是內裡是皇后公主之類,武官是男子,不便入內,所以看門;二就是裡面的人,至少是個郡王嗣王之類。

這些小小武官,石越自然是不認識的。可是王旁卻是認識的,他拉住石越,瞅了他妹子一眼,問道:“是濮陽郡王還是他家的清河郡主?”若不是石越在旁邊,還有半句話他幾乎也要說出來了:“怪不得硬拉我到金明池來。”

石越聽他發問,心裡又吃了一驚。當今皇帝趙頊之父宋英宗,本不是仁宗皇帝親生,而是濮王之後,仁宗無子,所以過繼過來,承緒大統。因此濮陽王諸子,雖然最大不過一個郡王,但是論及親貴,則無人能比。而濮陽郡王趙宗樸,更是非比尋常,他是濮王次子,和英宗最爲親善,當年就是他親自去勸說英宗入居慶寧宮的。因此他是當今皇帝的親叔叔。說起來,只怕比趙頊的兩個弟弟還要親一點,畢竟趙頊與趙顥諸弟,雖說友善,但是皇帝之家,始終是一份忌諱,倒是他這個皇叔,可以百無禁忌。而濮陽郡王卻也一向謙退隨和,甚少談政事,他表面上雖然對石越也是很親熱的,但是卻從不和任何官員深交。

不過若是趙宗樸在此,倒還無所謂,畢竟這個王爺不是囂張無行之輩。可是聽王旁的口氣,如果真是清河郡主趙雲蘿,那麼只怕石越也要嘆一口氣了。清河郡主是神宗的堂妹,在所有姐妹輩中排行十一,喚作“十一娘”,雖然不是公主,實際上卻是當公主看的,這個女孩據說是所有公主、郡主中最漂亮的,而且是朵解語花,內廷中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蜀國公主,直到皇帝,沒有不寵她的,她的身份,比起尋常的公主來,都要金貴許多。而且因爲是個郡主,反倒少了許多拘束,若說她跑到這凌波殿來了,石越一點也不奇怪。本來單單這樣一個清河郡主,倒也罷了,然而對宮廷親貴之事並不陌生的石越,自然知道清河郡主的身邊,永遠也少不了柔嘉縣主趙雲鸞。他不能不倒吸一口冷氣。

果然,便聽王青笑道:“自然是清河郡主和柔嘉縣主在此,難道似郡王那樣的人也會來這裡學彈錚嗎?”

石越心中暗暗嘆了口氣,叫聲倒黴。

王旁很同情的看了石越一眼,對王青說道:“不如你和石兄進去,我突然有點事情。”

王青忍住笑,抿着嘴說道:“這件事情我管不着,我先進去給你們通傳。”說着竟然揹着手,大搖大擺的進去了。那幾個侍衛看了她一眼,竟然不聞不問,石越立時就明白這兩個“主”,和王青必是閨中好友。

那麼王青是什麼身份呢?石越突然意識到這個問題。王旁的妻子、寵妾,都不可能和清陽郡主交情深到這個地步的。

王旁見王青進去了,對石越抱了抱拳,轉身就要走。

石越一把拉住,說道:“既來之,則安之。”

王旁苦笑道:“你這不是害人嗎?郡主自然是大家都想見,可是十九娘是我們惹得起的嗎?”柔嘉縣主在姐妹中排行十九,是濮王幼子趙宗漢四個女兒中最小的一個,年方十二,宮裡都喚她十九娘。小小年紀,威名遠播,勳貴子弟,無不聞之而色變。東陽安康郡王趙宗漢是英宗最喜歡的弟弟,因此趙雲鸞小小年紀,便封爲縣主。

石越奸笑道:“剛纔那位姑娘肯定會幫你的,你不用怕。”

王旁苦笑不已。濮王二十八子,孫子孫女輩數以十計,十九娘趙雲鸞最爲出名之事,就是曾經把幾個堂兄騙得當馬騎,搞得那個王子幾個月不敢出門見人;有一年冬至,還把大才子晏幾道騙到金水河裡洗了個澡,讓晏幾道感冒一個月纔好,從此聽到柔嘉縣主之名,都忍不住要打個噴嚏,其餘從韓琦、富弼、馮京以下,這些勳貴之子,只要碰上了柔嘉縣主,難免要上她一個惡當。偏偏她深得趙頊寵愛,連趙宗漢都管不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幾次想管,最後還是不了了之。就在前三個月,趙雲鸞還騙得駙馬都尉王詵把醋當酒喝,一口噴在一幅畫了幾個月的畫卷上,想哭都哭不出來。

這些事蹟石越多少也有所耳聞。他和晏幾道、王詵不同,他是朝廷重臣,身份體面是很重要的,那些勳貴子弟,出了醜大家當成笑話趣聞,以助談資就可以了。但是這種事如果出在他石越身上,必定讓他爲人所輕視,人家把他當成弄臣看不說,他的政治威信也會在瞬間蕩然無存。因此站在宮門之外,他多少也有點緊張。畢竟石越也不是一個迂夫子,他一個現代人,和十二歲的女孩子計較,那也太沒有出息了一點。

兩人各有各的擔心,各想各的心事,沒多久就聽到一陣腳步聲,一個婢女走了出來,施了一禮,說道:“二位是石大人和王公子吧?郡主有請。”

石越和王旁抱拳說了聲:“不敢,有勞姑娘帶路。”

這凌波殿不過一離宮,可也是鳳樓龍闕,頗具規模。石越和王旁跟着那個女孩穿過幾道門,九曲八彎的,眼前忽然開拓,卻是一個佈置得很精緻的院子,院中有一個栽滿荷花的水池,池上建了一座水榭。此時已掛上輕紗,裡面綽約幾個人影。而楚雲兒和另外三位歌女,都抱着琵琶站在水榭邊,見石越過來,楚雲兒臉上微郝,用目光向石越致意。

石越微微點點頭,便對着水榭和王旁一起行禮,朗聲說道:“臣石越、王旁見過清河郡主、柔嘉縣主。”實則以他的身份,區區一個郡主,是當不起他的大禮的,只不過清河、柔嘉的身份,所以另當別論罷了。

趙雲蘿和趙雲鸞果然也不敢受這個全禮,在輕紗後還了個半禮,清聲說道:“久聞石大人、王公子之名,果然是人中俊傑。給二位公子看座,上茶。”

二人躬身答道:“不敢。”一邊接過婢女送來的茶,輕輕呷了一口——石越頓時一陣惡寒,這茶根本不是茶,而是放了茶葉的鹽水,又鹹又苦——在這個時代,因爲沒有牙刷牙膏,石越每天都是用鹽水漱口,這自己不是尋常人能享受得起的奢侈,不過對於現代人來說,如不漱口,實在也難受了一點——此時的鹽水,比石越平常漱口用的鹽水,更要苦鹹十倍,他知道已經上了柔嘉的當,卻不敢失態被人嘲笑,皺着眉毛勉強吞下。再去王旁,早就“哇”的一聲,一口水全部吐在地上。

石越見旁邊的人一個個嘴角帶笑,他心中一轉,早有主意,竟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笑道:“多謝縣主賜茶。”

只聽有個略顯稚嫩的女聲問道:“你怎麼只謝我,不謝我姐姐?”

石越微微一笑,風度翩翩的說道:“清河郡主斷不會賜這種風味獨特的茶水,這自然是柔嘉縣主的匠心了。”

柔嘉嘻嘻笑道:“難怪皇帝哥哥經常誇你,你能把這茶喝完還笑得這麼開心,我也很佩服你呢。”

石越笑道:“縣主謬讚了。”

趙雲蘿畢竟年長,她也知道石越和一般勳貴子弟大不相同,不是可以隨便捉弄的,因對柔嘉說道:“十九娘,不要胡鬧了……石大人久有詞名,想必是精於音律的,今日機緣巧合,還要請石大人不吝賜教。”後半句卻是對石越說的。

“方纔彈錚之人,胸中頗有清奇之處,若論音律之妙,此人與這位楚雲兒姑娘,都遠勝在下,石越怎敢班門弄斧。”

“楚雲兒?”趙雲蘿奇道,以她郡主的尊貴身份,方纔召楚雲兒等人進來,因知是歌女,竟是連名字都沒有問。

只見王青在趙雲蘿耳邊輕輕說了幾句,趙雲蘿抿了嘴笑道:“原來如此。原來石大人和這位楚姑娘是故識。我也是見這位楚姑娘的精於音律,所以才召來相見,並無他意,石大人大可不必擔心。”趙雲蘿雖然號稱“解語花”,可畢竟不是老於世故的人,她想什麼說什麼,倒把石越和楚雲兒的關係說得暖昧無比。

連王旁都忍不住在邊上竊笑,更不用說別人了。那三個歌女用眼睛瞅瞅石越,又瞅瞅楚雲兒,要不是這地方不容放肆,早要笑開了,楚雲兒更是面紅過耳,低頭直盯着琵琶。

石越臉上微微一紅,顧左右而言它:“不敢請問郡主,可否讓臣下見識一下方纔彈錚的高人?”

趙雲蘿立即知道自己失言,她並無意讓石越難堪,便順着石越的話溫聲笑道:“哪裡是什麼高人,不過是我家買的一個奴婢罷了。”

“啊?”石越和王旁一齊吃了一驚。

柔嘉年紀小,沒有許多顧忌,忍不住走出水榭來,大模大樣的說道:“有什麼好奇怪的,阿旺,你也出來,給他們看一下。”

“是。”那個叫阿旺的女子說話甚是生澀。

石越和王旁看着走出來的女子,真正吃了一驚——原來竟是個二十多歲的阿拉伯女奴,站在石越這個現代人的立場來看,也算得上是個美人。加上穿着漢族女子的服裝,更是別有風韻。

當時有一些阿拉伯女奴流入中土,倒並不奇怪,當時開封還有猶太人聚居區——石越專程去看過,那些猶太人漢化得相當嚴重,相信用不了幾十年,根本就和中國人一般無二了。但是一個女奴,能把錚彈到高昂激越,倒似一個久歷殺場的壯士一樣,不能不讓人吃驚。

石越不知道阿拉伯人有沒有錚這種樂器,他不知道這種女奴是一些商人從小培訓長大的,小時候教她們學會諸般技藝,長大了再高價賣出。因此這個阿旺,甚至還粗通漢語。

石越上上下下打量阿旺半晌,見這個女孩雖是奴僕,卻自有一種冷漠的氣度,不由在心裡稱奇,問道:“阿旺,你還會說家鄉話嗎?”

“會。”阿旺有點奇怪這個公子爲什麼問這些,她剛纔從衆人的語氣中聽到石越的身份不同尋常,但是卻並不知道石越的大名。

“能看懂家鄉的文字嗎?”

“奴婢讀過幾年書。”阿旺恭身答道。

石越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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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四,文德殿朝會。

趙頊坐在高高的龍椅上,聽王安石一條一條的讀着《方田均稅法十八條》,這是王安石最終議定的改良版本。

石越在班列中心不在焉的聽着,把唐甘南送走後,鐘錶行和技術學校很快就要開始運作,再過幾天沈括又將回到軍器監協助改革,自己將一把西晉製造的古琴送給清河郡主,又送了一面上好的銅鏡給柔嘉,再用一幅衛夫人的真跡,從濮陽郡王手裡買回阿旺——用唐甘南的話說,這阿旺堪稱天下最貴的女奴了。不過因爲送給柔嘉銅鏡,倒讓石越起了一樁心事——要是能做玻璃就好了……

正在那裡胡思亂想之際,已見吳充、馮京等人早已出列,無非是慷概陳辭,認爲“事煩擾民”,王安石、呂惠卿則條條反駁,金碧輝煌的文德殿裡,頓時只聽見一個個慷慨的聲音。不知道爲什麼,石越忽然心中生出厭煩之意。

“爭名於朝,爭利於市”,天下熙來熙往,孰不爲名爲利?這幾年來,自己算是要風得風,要水得水,雖然略有風波,但是卻算是青雲得意,不到三十歲就官居要津,而且也算是爲了一個偉大的理想而努力。但是似這樣每日忙忙碌碌,在朝堂上勾心鬥角,真的有什麼意義嗎?自己固然是自認爲想把中國引入一個正確的方向,但是王安石又何嘗不是如此?自己知道王安石是錯了,可是自己真的敢那麼肯定自己做的,就一定是正確的嗎?

即便自己來自千年之後,但是面對這個早已改變的世界,也許自己的眼光能透視千年之後,卻未必可以知道百年之後最正確的道路是什麼!如果沒有走到百年之後的正確道路,千年之後的事情自己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石越並沒有意識到,政治家永遠不可能把民衆帶到最正確的道路上,次差的道路就是一條好道路了。

很多時候,石越都在想希望有一段時間出去走走——到目前爲止,他最遠只去過一次江西。他記得千年之後有一位政治家說過:“我的影響力甚至還達不到北京全市。”石越其實也知道,自己真正意義的影響力,也許不過只是白水潭學院的一部分。三年有多的時間,也許自己做的,已經是自己能力所及的極限了。

石越再次把目光投入黑黑瘦瘦的王安石,相比之下,馮京與吳充,就要顯得富態許多。“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能有着如此堅定的理想主義信念,想起來實在是不可思議。”石越在心裡如是想。

“公子,方田均稅法已經不是重點,如果真有公子所說的天災,我相信王安石撐不過這一次天災的,我們要早點準備王安石罷相之後的策略……”

“對付災情已經有了一個大致的方案,我們還應當有一個萬全的方案,把這件事告訴皇帝,讓他無論信與不信,最後都要對大人更加信任與倚重……”

“理想的方案,在五年之內王安石繼續留在相位,對公子的事業更有利,但是未來的事情總是不斷變化的……”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的話依然還在腦海之中,自己的幕僚不希望自己堅定的反對“方田均稅法”——石越知道這中間還有別的原因,因爲“方田均稅法”是宋代有識之士百年來的夢想,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雖然從理智上意識到這個法令會有巨大的弊端,但在僥倖的立場,他們也希望王安石來做一次試驗,反正失敗了,自己正好從中搏取政治利益。

既便是很關心民衆利益的司馬夢求,在必要的時候,也會毫不猶豫的讓民衆去承受苦難——石越在這兩個人面前,有時候真會覺得自己好天真、好幼稚!

不過在另一方面來講,也幸好他還有一點天真與幼稚,爲了達到高尚的目的而不擇手段,最後很可能會使人性扭曲,讓執行者忘記了高尚的目的本身,反正會陶醉在不擇手段所帶來的一個個勝利中,最後迷失自己。

權力對人的誘惑,環境對人的同化——意志不夠堅定的人,是很容易走失自己的。就算是石越,現在也慢慢變得理所當然的接受別人對自己的尊敬,有時候也會很想用“最簡單的手段”打擊不合自己心意的人。

石越一直到此時,依然自覺自己還有一份高尚,其實這種高尚,站在另一個立場,不過是對千載流芳、萬世景仰的絕世功業的追求罷了。實際上如果是自覺選擇研究歷史的人,一百個中沒有一個能逃出對後世之令名的追求。

“石卿,卿意如何?”趙頊略顯嘶啞的聲音打斷了石越的思緒。

“陛下,俗語有云:小心駛得萬年船。方田均稅法的利弊,不實行很難體現出來了,不如就請先在福建路、江南西路試行。”

石越這句話算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了,朝堂當中立即有多少人在肚子裡暗罵他“小狐狸”。江南西路是王安石的老家,福建路是呂惠卿的老家,支持新法的人多半也是這兩路出身的進士、官員。你們不是要方田均稅嗎?先拿你們的老巢開刀。

馮京和吳充意味深長的對望了一眼,眼中微微流露出一絲笑意,立即把目光分開。

這個方案,呂惠卿豈能接受?若是全國一體實行,他呂家的事情就可以人不知鬼不覺的擺平,一句話下去,哪個縣令敢得罪自己?但是如果單單在這兩路實行,到時候全國官員、御史諫官甚至過路欽差,只怕都會把目光牢牢盯着這兩路,呂家強買巧奪來的數千頃良田、莊園,豈不是要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在一個月前,自己的弟弟呂升卿還讓在家裡買了幾百頃田。

這倒不是呂惠卿一人如此,王安石自己算是正氣的,可是他的姐夫妹夫們,就未必乾淨了;曾布還算好,可是他的妻弟魏泰,在縣裡爲非作歹,呂惠卿知道得一清二楚。新黨如此,舊黨也不乾淨。只不過這兩路舊黨少罷了,所以他們更會盯死,如果你們的釐清了,還沒等釐他們的田地,皇帝只怕早就把呂惠卿趕出來朝廷了;如果你們的沒有釐清,再去釐他們的他們也會有樣學樣。萬一碰上一個不知好歹的在皇帝面前抖落起來,什麼都完了。

石越之前說先釐清官員及戚屬之家的土地,呂惠卿心裡也知道的確說到關鍵上了,但是就算王安石也知道這件事執行起來有多大的阻力。

念及種種,呂惠卿義無反顧的站出來,朗聲說道:“陛下,臣以爲石越所言不妥。”

“呂大人,下官所言,有何不妥?難不成福建路有什麼問題?”石越語帶譏刺的問道。

呂惠卿冷笑道:“恰恰相反,福建路問題不大,黃河以北諸路問題卻大得很,所以下官才說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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