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睿思殿。

李向安將呂惠卿、文彥博等人攔在了殿外,“相公,此時不宜打擾。”

呂惠卿與文彥博臉色立時黑了下來,對望一眼之後,文彥博冷冷的開口道:“李向安,你快讓開,否則本府便斬了你!”

“文相公恕罪!”李向安雖然不明所以,但見文彥博神色凜然,竟嚇得跪了下來。

“皇上病重,而拒兩府於門外,是阻隔中外,使天下疑懼。這個罪名,你擔當得起麼?”呂惠卿也厲聲喝道。“你速速讓開。”

“皇上不過偶染風寒。”李向安身後的一個太監壯着膽子說道。

“臣子探視問安,也是理所當然!”文彥博微微有點跛腳,一搖一擺走到那個太監前面,瞪圓雙目,厲聲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小人童貫。”

“好,來人啊,把童貫拖下去,杖責三十。”文彥博厲聲喝道,立時便有幾個隨從上來架起童貫。

童貫卻昂然不懼,冷笑道:“相公今日在睿思殿前責罰內臣,他日只怕也難逃跋扈之罪!”

“本府乃三朝老臣,爲國不敢顧身。縱然有罪,也好過讓大宋重蹈唐代覆轍。”文彥博鐵青着臉,提高聲音喝道:“拖下去,打。”

石越眼見文彥博就要惹出大事來,他對於童貫雖然沒什麼同情,但是卻不希望朝廷在此時多生事端,忙上前勸道:“文相,此時不宜與小人計較。驚憂了皇上也不好,咱們還是先去給皇上請安吧。”

馮京見狀也道:“子明說的是正理。皇上在回宮途中突然病倒,傳言十分厲害。眼下開封府已經準備撤掉接下來的慶典。我等要速見皇上,纔好拿個主意。”

呂惠卿與文彥博、石越一齊大吃一驚,幾乎齊聲道:“撤掉慶典?!糊塗!”文彥博轉身對樞密都承旨曾孝寬說道:“你快去開封府,命令慶典照常進行。皇上得病之時,暫時不許聲張,敢傳言者,斬!”

呂惠卿目送曾孝寬離開,不動聲音的望了文彥博一眼,一把推開李向安,率領諸宰臣徑直闖進睿思殿。留下李向安與童貫等人面面相覷,半晌纔回過神來,立時追了上去。

到了殿門之外,呂惠卿與文彥博掀起衣襟,跪在門前,高聲說道:“臣文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說完之後,停了半晌,殿中卻沒有一點聲音。二人又提高了聲音,重複道:“臣文彥博、呂惠卿率兩府宰臣,給陛下請安!”

半晌之後,殿門“吱”的一聲,終於打開。從殿中走出兩個人來。

呂惠卿與文彥博擡起頭來,不由怔住了,原來這兩人,一人是皇帝的嫡親弟弟昌王趙顥,一人卻是李憲。文彥博與呂惠卿狐疑的對望一眼,也顧不得失禮,文彥博便站起身來,鬚髮皆張,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李憲從未見過文彥博如此失態,目光兇猛,竟似要殺了自己一般,不由一怔,一時竟然忘了答話。

石越見着眼前形勢,不能不驚心,當下不動聲色的走到王韶身邊,在他手心寫道:“速調狄詠。”王韶心中一凜,趁衆人不注意,立時便退了出去。

文彥博見李憲不說話,愈發驚疑不定。又厲聲問道:“李憲,陛下呢?!”

李憲這纔回過神來,忙答道:“陛下已經安歇,明日方召見諸位相公。”

“陛下不見我們?”文彥博冷笑道,看了昌王趙顥一眼,一把甩開李憲,竟然直接闖進殿中。衆大臣也緊緊跟着,闖了進去。李憲哪曾見過這樣的場面,一時竟是不知所措。他望了趙顥一眼,見趙顥面上露出驚惶之色,兼之滿頭大汗,心中靈機乍閃,猛然間明白,究竟爲何文彥博等人會如此緊張!不由頓時暗罵自己糊塗,跺了跺腳,急忙跟着衆人走了進去。趙顥卻是站在那裡,進退不得。

李憲到了趙頊寢宮之時,發現在趙頊已然被鬧醒了,由高麗來的王賢妃與兩個宮女攙着,坐在牀頭。文彥博等人一起齊跪在牀前,文彥博以頭頓地,老淚縱橫的泣道:“陛下龍體欠安,豈可不知會兩府,而拒兩府於殿外,使中外疑懼?前唐之鑑,讓人觸目驚心。陛下豈得如此?昌王雖是兄弟,然當此非常之時,豈得不避嫌疑?李憲閹人,如何可以託以安危?王賢妃高麗人,安能於此時侍奉左右?臣請陛下,當請皇后前來侍奉;使諸親王歸藩邸;使兩府旦夕問起居。如此方可安天下之心,防患於未然。”

趙頊在相國寺時便感不適,後來又吹了冷風,竟突然暈倒,此刻雖然醒轉,但卻依然是頭暈眼花,渾身無力。雖吃了太醫的一劑藥,也不覺如何好轉,正欲上chuang休息,哪裡料得竟衝進一班大臣,個個面色凝重,似惹出了什麼大事來。正自奇怪,聽了文彥博的話,這才略略明白些究竟,有心想要怒他們小題大做,但見他如此情真惶惑之急態,終又忍住不說。

王賢妃與李憲聽到文彥博直斥自己,絲毫不加掩飾,連忙也跪下來。李憲在宮中呆了三朝,王賢妃是在勾心鬥角上絲毫不遜於任何一國的高麗王宮長大,自然一聽,便知道文彥博話中之意。但文彥博既然是樞密使,又是三朝老臣,是朝中僅次於富弼的人物,皇帝不語,他們又哪裡又敢去分辯?李憲倒也罷了,王賢妃卻畢竟是個女孩子,她用心服侍趙頊,博他歡心,並無半點他心,哪裡經得起如此懷疑?一腔眼淚立時便到眼眶中,轉了幾轉,只是勉強忍住,不敢教掉了出來。

只聽趙頊有氣無力的說道:“朕無事。昌王是朕的兄弟,王賢妃忠心耿耿,與大宋人無異,不必猜忌。李憲不過一忠奴,也不必放在心上。自明日起,兩府旦夕入內問起居便好。”

文彥博此時見趙頊能說話,已經稍稍安心。又聽呂惠卿說道:“陛下所言固然有理,但非常之時,當有非常之舉措。臣請陛下准許,自今日起,兩府都要有宰臣輪流夜宿禁中,以充宿衛,以備非常。”

趙頊苦笑道:“似不必如此大驚小怪吧?”

石越趨前一步,哽咽道:“陛下負社稷之重,安能不慎重?若非如此,臣等不敢奉詔。請陛下念着皇子尚幼,准許臣等入禁中宿衛。”

衆大臣一齊叩首道:“請陛下恩准。”

“罷罷,那便如此。”趙頊無力的揮了揮手,與其說他同意了,不如說他實在沒有力氣與這些大臣們爭執。“衆卿退下吧,朕想休息了。”

衆人連忙叩頭謝恩,這才輕輕退了出來。剛剛走到殿門之前,便見王韶與狄詠帶着一班侍衛走了過來。石越見文彥博眼中有懷疑之色,忙說道:“剛與李憲爭執,是下官請王副樞使去調侍衛。”

文彥博眼中閃過一絲讚賞之色,轉身向呂惠卿說道:“今日老夫與相公一起宿衛。睿思殿的侍衛,暫時全由狄詠統管。相公以爲如何?”

“一切全憑文公吩咐。”呂惠卿淡淡的說道。

他話音剛落,便見皇后的鸞駕亦向睿思殿過來。衆人又連忙跪倒迎駕,向皇后坐在鸞駕之中,在殿前落了駕,然後在宮女的簇擁下走了過來,見着文彥博等人,似是舒了一口氣,倉皇的臉色稍見鎮定,這才走到文彥博跟前,柔聲說道:“國家不幸,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一切要有勞煩諸位大人。文相公,你是三朝老臣,一切多有仰賴。”

衆人聽到“太皇太后與皇帝欠安”這句話,稍稍放心的心頓時又全部被提了起來,文彥博又驚又疑,反問道:“太皇太后也鳳體違和?”

向皇后紅着眼眶點了點頭,說道:“國家不幸。”一面走到石越身邊,忽低聲說道:“石參政,官家一直和哀家說卿家是忠臣。”

石越聽到向皇后沒頭沒尾的這句話,心中頓時一凜,沉聲說道:“臣斷不敢辜負陛下與聖人。”

向皇后微微點頭,不再言語,緩緩走進睿思殿中。

太皇太后與皇帝的這場大病,非旦來得突然,病勢更是超出想象的沉重。自十二月初八起,太皇太后曹氏一直臥病在牀,每日只能勉強吃一點東西;而皇帝的病,更是一日重過一日,開始時似是感染風寒的症狀,低熱一直不退,然後又添上了腹痛隱綿之症,一日間要腹瀉四五次甚至七八次,便中夾赤白粘液,間或帶血。六七日之後,已是面容憔悴,形體清癯,畏寒肢冷,口乾脣紅。太醫們雖然開了各種方子,總是不見效用。到了十二月十七日,趙頊整個人,已經瘦得只剩下皮包骨頭,幾乎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而宿衛睿思殿的宰執大臣們,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黑了下來。雖然禁止報紙報道皇帝的病情,但是邸報上卻是要向天下官員通報的——在那些虛飾的美麗文辭之後所包涵的真實意義,所有的官員都能猜出個七八分。每個人心中都無法迴避一個念頭:趙頊唯一的兒子趙傭,現在還沒有滿月!如果皇帝大行……

唐康與秦觀在十二月初八就已經知道皇帝病重的消息。石越雖然如日中天,但他深深的明白,他的一切根基,都有賴於皇帝的信任,如果一旦皇帝大行,一朝天子一朝臣,立幼君的話必然是太后垂簾;立長君則多半是昌王緒位,無論是哪樣,對石越的改革,都會平添難以預料的變數。因此,石越一系的官員,比起旁人來,都更加關心趙頊的病情。免不得要四處求神拜佛,尋訪名醫。唐康出使高麗回國後,被授予樞密院侍衛司檢詳官之職。這幾日之內,他可以說親眼看到內廷當值侍衛的人數一班一班的增加,侍衛們保護的重點,不是太皇太后所在的慈壽宮,也不是皇帝住的睿思殿,而是朱賢妃與皇子趙傭所住的流杯殿。太皇太后在病中降了一道從所未有嚴厲的懿旨,命令御龍骨朵直兩班侍衛,晝夜輪值,若有任何閃失,兩班侍衛與流杯殿的太監、宮女,便全部賜死。而皇后,卻在十二月十八日,託人從宮中賜了把一把扇子給石越。

“昨日,太皇太后與皇太后各有賞賜;今日,皇后又賜了一把扇子給公子……”李丁文皺了眉毛,“難道皇上真的要大行了麼?”

石越苦着臉,搖了搖頭,道:“眼下的情勢,無法判斷。前天是我輪值,眼看着皇上的身體……”

“究竟是什麼原因引起的?”

“太醫只說是陰陽兩虧,卻各有各的意見。唯一統一的,是所有的太醫都認爲這個病只能慢慢調理。”石越對醫術一竅不通,但每想起這些日子來太醫們天天爭論不休,卻始終不得要領,皇帝每日間湯藥流水價的服下,而皇帝的病卻遲遲沒有起色,不由得大感頭痛。

“我曾經聽到一點傳言……”唐康神色間有點遲疑。

“什麼傳言?”

“有人說與王賢妃有關,說皇上虧了身子。眼下王賢妃也有了三個月的身孕,各種謠言,對王賢妃非常不利。”

李丁文瞳孔聚然縮緊,斷然道:“項莊舞劍,意在沛公。攻擊王賢妃的謠言,是爲了對付公子的。”

“不錯。王賢妃送進宮中,與蔡京和康時有關,便是和我有關。不過這種謠言不攻自破,暫時不用理會。皇后賜東西給我,言外之意甚是明確。”

“現在的事情,都難以下定論。”李丁文低聲說道:“奇怪的是,太皇太后爲何要下這道殺氣騰騰的懿旨?以太皇太后的精明,如果皇子無憂,是不會如此大張旗鼓的。她這是在做給一些人看……宮中一定出了什麼事情。”

“如果有什麼事情,必然是針對昌王的。”石越頓時後背發涼,如果皇帝真的大行,在這種立新君的政治鬥爭中,站錯了隊是不可以原諒的。雖然他所熟知的歷史,趙頊絕不應該這麼早死去,但是歷史根本已經改變,出現什麼意外又有什麼奇怪?既然耶律洪基可以死,憑什麼趙頊就不能死?

李丁文沉吟半晌,喃喃道:“昌王也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又一向很受太后喜愛,如今小皇子的如此年幼,國家要立長君也不是說不過去。昌王雖然反對新法,卻與桑充國交好。而新生的這個小皇子,雖然不是皇后的親生兒子,但畢竟是名義上的兒子,皇后自然是願意立自己的兒子。而若立幼君,則必然要由三位太后主政……眼下最重要的,是要知道兩宮太后怎麼想……皇上與皇后,自然是願意要立自己的兒子的。”

“眼下說這些爲時過早。”石越站起身來,沉聲道:“不論如何,要盡一切辦法讓皇上康復。別的事情,等事情不可爲再說不遲。後發制人吧。”

慈壽殿。

司馬光垂手站立在殿中,眼前一道輕紗簾在微風中飄動,簾後曹太后斜靠在枕上。偌大的慈壽殿中,只有太皇太后曹氏與司馬光兩人,靜得似乎能夠讓他們聽到對方的呼吸之聲。

不知沉默了多久,曹太皇太后才低聲說道:“君實相公,滿朝文武,堪稱社稷臣者,唯有韓琦與司馬公。可惜如今韓琦已死,便只餘了公一人。”

“臣……”一向端莊嚴肅的司馬光,聽着曹太后誠懇低沉的話語,不禁微微哽咽起來。

“皇帝病重,雖然帝王有上天護佑,但是諸事不得不防萬一。偏偏哀家的身體也不爭氣,老太婆眼見也沒幾天好活了。可如今皇子尚未滿月,諸事便不能不防。朱家你素是知道的,並沒有什麼勢力,斷不至於有外戚專權;朱妃也爲人謹慎,皇后也最是賢淑,有些勾心鬥角的事情,她們兩個婦道人家,既不懂也不會去做。因此,有些事情,老太婆便不能不爲她們預先安排了。”曹太后一氣說了這麼多話,已覺乏力,便停下來,歇息一會。

司馬光是何等人物,早已知道曹太后分明是在託孤了,他知此刻尋常之話也不必多說,便只說道:“臣萬死也不敢辜負太皇太后與皇上的信任。若有主上有個萬一,臣定會竭力盡心,讓幼主能順利親政。只盼太皇太后能保養鳳體,皇上能保重龍體,太皇太后與皇上洪福齊天,必然無事。”

“生死之事,哀家其實看得甚淡。”曹太后擺了擺手,緩緩道:“哀家也早就應當去見仁宗了。只是大事未安排好,卻沒面目見仁宗於地下。不管怎的說,哀家都活不到皇子行冠禮的那一日了。所以有些事情,此時便不能忌諱。”

“請太皇太后放心。”

“司馬公是天下聞名的君子,有些事情,司馬公想不到。哀家卻是放心不下,既擔心我那曾孫子不能順利親政,也擔心他甚至坐不了那個龍椅。”

電光火石之間,司馬光只覺得心臟霍然揪緊。一個想也不敢想的念頭頓時涌上心頭,但數十年的宦海生涯,卻讓他驚而不亂,反而鎮靜下來,平靜的說道:“太皇太后擔心有人想要篡位?”

“有人和老太婆扭扭捏捏的說‘國有長君,社稷之福’之類的鬼話幾次了。還有人託人給老太婆又是讀史書,又是讀經書。老太婆豈有聽不懂的?不過兄終弟及,於國非祥。太祖皇帝錯了一次,太宗皇帝就發誓不能再錯,以後子孫們,也不可以再錯。”

“太皇太后聖明。”

“所以,若有朝一日,老太婆也不在了,有人想要欺負孤兒寡母,哀家便只能拜託司馬公了。”太皇太后說着,忽從枕邊取出一個盒子,顫巍巍的遞了出來,說道:“司馬公接了這個物什,將來事有非常,是用得着的。”

司馬光此時也知此事無可推辭,當下也不避嫌,連忙趨前接過盒子,小心揣入懷中。

“可惜楊文廣熙寧七年也死了,侍衛當中,能夠信任的,也只有狄詠。只是狄詠究竟年輕,難保也不會有別的想法。事有非常,朝中諸公真有能相信的,便只有文彥博一人。只是文彥博太跋扈,哀家怕他做了霍光,對得起趙家,卻害了文家。”

“石越與範純仁,臣以爲似乎也可信得過。”

曹太后沉吟不語,似乎頗有遲疑,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範純仁是方正君子,自然也信得過。可惜威望不高。但石越……總之,非常之時,公寧召王安石赴京,也不可太過相信石越。”

司馬光不料曹太后如此疑忌石越,不禁霍然心驚,忙欠身道:“臣謹記在心。”

曹太后長長嘆了口氣,低聲道:“哀家實是也挑不出石越有什麼錯,本也不當疑心他。但是他總讓哀家放心不下。若是皇帝好端端的在位,他自然是國之良臣,是信得過的。但是皇帝若一旦大行,石越實在太年輕,待到我那曾孫親政,他還正當壯年,只怕難以善始善終。而且……”

司馬光靜靜的聽着下文,卻曹太后卻遲遲不語,似乎心中正有事躊躇難定,又過了許久,才聽她緩緩說道:“相見爭如不見,多情何似無情。笙歌散後酒醒初,深院月明人靜。……這,是君實相公的詞作罷?”

司馬光做夢也料想不到此情此景,曹太后竟然會吟出自己當年的小詞,這麼一首情意綿綿的小詞,突然在這樣的時候被提及,他一時間不由大感窘迫,一張老臉都紅透了。

曹太后似乎淡淡一笑,輕輕說道:“這首詞是司馬公年輕時所寫吧?詞間真情流露,哀家很久以前就曾聽人提過,是以一直記得,甚至頗爲感動。‘寶髻鬆鬆挽就,鉛華淡淡裝成’,君實相公當年喜歡過的,定是一個美貌的女子吧?”

“那是臣年輕時喜歡過的一個道姑。”司馬光雖然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但對於那些年少輕狂的往事,他也有着他的堅持,並也不想去否認。

“是啊,以司馬公如此守禮之君子,年輕之時,尚且還會喜歡一個道姑。但是石越呢?他雖然也算是錦衣玉食,但卻不愛財,清廉之名聞於天下;他少年得志,如今身居高位,可絲毫不見驕矜之態;他爲人風liu倜儻,卻對夫人忠心不貳,不僅沒有納妾,聽說還有個女子爲他而死,他也不曾將那女子納入家中;他平生行事,似乎從不謀私,所作所爲,全是爲了朝廷社稷。他還懂得進退,知道不居功。聽說他幕中有奇謀之士,竟然也不稀罕朝廷的爵賞。司馬公,你熟知史書,你可知道歷史上這樣的人有過幾個麼?”

司馬光心中一震,可是聲音依然是平靜的:“臣愚昧。”

曹太后淡淡說道:“相公能做《資治通鑑》一書,哪裡會不是不知道?不過是不敢說、不願說罷了。哀家雖是女流,卻也讀過史書。這樣的人物,歷史上只有兩個……”說到此處,太皇太后的聲音頓了一頓,然後再輕輕的凝重的說道:“一個是制禮作樂的周公,一個篡位代漢的王莽。你說石越他是周公呢?還是王莽?”

“臣不知道。臣以爲石越人材難得,不可以猜忌而不用。”

“你這話是正理。石越這樣的人,興許就是周公,但是就怕萬一是王莽,就悔之無及。所以,哀家以爲石越這樣的人,是國之能臣,國之乾材,卻不是社稷臣。哀家這麼說,不是猜疑他,也是爲了保全他,讓他只有機會表現他的好,沒有機會表現他的壞。”

“臣當銘記在心。”

“嗯。哀家信得過司馬公。外間之事,司馬公還要多加小心,若不得己,就派人去召王安石,王安石做了五年宰相,在朝中自有威信。只是那時候司馬公卻不可再拘泥於變法不變法的成見……”

高太后望了一眼匆匆離去的司馬光的背影,眼中不由閃過一絲疑慮。在慈壽殿門前定了定神,這才走進殿中。

“娘娘。”高太后走到曹太后牀前,揮手讓宮女讓開,替曹太后蓋好被子,挨着牀沿坐下,笑道:“娘娘,好點了麼?”

“老了,不中用了。我怕是熬不過這一關了。”曹太后嘆了口氣。

“娘娘福大命大,斷然沒事的。我已經請了一羣道士,去流杯殿祈禳。相信很快娘娘與皇帝就會好起來。”

“去流杯殿祈禳?那是做什麼?”曹太后心中一凜,望着自己的這個親侄女。

“宮中有點流言,說是皇子命太大,所以一出生就克娘娘與皇帝。請幾個道士作場法事,就會沒事。所以我就讓太清宮幾個道士去作法……”

“荒唐!”曹太后立時作色,怒聲罵道:“誰敢傳這種無法無天的謠言?立即斬了——你平素是個明白人,怎地此刻如何這麼糊塗,竟信這等不經之事?!”

高太后不料自己這個好脾氣姨媽如此發作,不由陪笑道:“這也不是大事,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曹太后冷笑道:“什麼寧信其有,不信其無。將來傭兒是可能繼承大統的,你這不是要坐實這種謠言麼?難道你想讓傭兒不明不白的背上個不孝之名?還不快讓人把那幫道士給我叫回來。”

“這……”高太后嚅嚅道:“已經去了良久了。”

曹太后瞅見高太后的神色,心中霍然一驚,又重新打量自己的親侄女一眼,問道:“是誰給你出的這個主意?”

“是太清宮的一個老道士。”

“派人去,賜他一碗酒。”曹太后神色冷峻,,冷冷的吩咐道。

“這……這時候賜死,似乎不太好。娘娘與皇帝身體違和,正要多積善德,求天庇佑。”

曹太后此時心中已是雪亮,只是冷笑道:“我老太婆生平不曾少作善事。罰惡就是行善,老天爺斷能體諒我。去吧。”

“是。”高太后無可奈何,只得吩咐身邊的太監,道:“去賜清雲一碗酒。”一面轉身陪笑道:“娘娘,這也是我思慮未周詳之故。娘娘萬不可生氣。這事只要不傳出去便沒事——方纔司馬公來過?”

曹太后淡淡說道:“你雖是思慮未周詳,卻只怕有人是處心積慮設這個圈套。我賜那個道士酒,已是不想生事。若扯出背後指使之人,不免失了皇家的體統。總之你以後不可再信這些東西,我知道你素是個清心寡慾的人,又是我的親侄女,斷不會爲自己去圖什麼事情,況且你也福貴己極——因此我纔不疑你。我召見司馬光,便是爲了託他大事。日後你也可以信任他——滿朝文武,這是第一個可信之人。”

她話中不動聲色的敲打,高太后焉能不知其意,忙陪着笑,道:“我知道了。娘娘只管安心養病,事情斷不會到那一步。只說朝中可信之大臣,似乎石越比司馬光要可信,他和皇帝,是亦君臣亦朋友的關係……聽說聖人也派人贈了石越扇子。”

“這事我知道。”曹太后喝了一口宮女餵過的湯藥,才繼續說道:“皇后年紀輕,能有什麼主見?我也不曾說石越不可信,只說他不及司馬光可信。”正說話間,便見向皇后臉色慘白,匆匆走了進來,見着曹太后,便伏倒在牀前,哭道:“求太皇太后、太后爲臣妾作主。”

曹太后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與高太后對望一眼,問道:“聖人,發生了什麼事,你且慢慢說。”

尚皇后一面哭一面說道:“臣妾也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一羣道士,竟要去流杯殿作什麼法事。被侍衛攔住了,他們還說是奉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的旨。恰好臣妾到了那裡,見他們怎麼也不肯走,只得命侍衛把他們強行趕走的。臣妾查問過,那些道士居然胡言亂語什麼皇子出生克了太皇太后與官家——這種事情若傳起來,日後要讓朱妃母子何以自處?她母子二人,竟是沒有活路了……”

曹太后瞪了高太后一眼,一面安慰向皇后道:“聖人不必擔心,胡進讒言的道士,我已讓人賜酒了。日後若有人敢胡言亂語,抓住一個杖殺一個。不用管他是哪宮的人,也不用顧什麼忌諱。這種無父無君、喪心病狂的話也說出來了,和謀逆也沒什麼區別。流杯殿依舊吩咐御龍骨朵直好好守衛。這次御龍骨朵直的指揮使是誰?”

高太后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敢作聲。向皇后本來不知道此事與曹太后有沒有相干,這次哭訴,本也有試探之意,心中正自忐忑不安,這時候聽到曹太后如此說話,心裡便明白了八九分。當下便收了眼淚,道:“臣妾原不當在這時候打擾娘娘,只是一時亂了主意。那御龍骨朵直這一班的指揮使,是楊文廣的孫子,叫楊士芳,忠臣之後。”

“嗯,是楊文廣的孫子,就沒什麼話說。他爺爺在英宗的時候,英宗就很信任——婉兒,從哀家書架上,把《漢書》第六十八卷找出來,賜給楊士芳。”

次日,睿思殿。

柔嘉端着一隻精製的小玉碗,一口一口的給趙頊喂藥。骨銷形瘦的趙頊望着漸漸變成美麗少女的柔嘉,強作笑容,細若柔絲的說道:“十九娘,朕再也沒想到你也會這麼體貼。”

柔嘉望着趙頊的模樣,想哭又不敢哭,低着頭,含了眼淚不敢看趙頊。趙頊勉強笑道:“朕還沒給你找個好婆家,不會有事的。不要這個樣子,日後你出嫁了,朕還要按公主出降的規格嫁妹子。”

柔嘉哽咽着,斷斷續續的說道:“可是……可是……我聽到娘娘和司馬光說話……”

“娘娘和司馬光說話?”趙頊心中疑雲頓起,看了看左右無人,問道:“娘娘和司馬光說了什麼?”

“娘娘向司馬光囑託後事,說要司馬光好好輔佐幼主,要他保着幼主登基,保着幼主親政。還說……”柔嘉一面說,一面已是泣不成聲。

趙頊微微嘆了口氣,道:“還是娘娘想事情周詳,司馬光的確是社稷臣。可是娘娘要司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麼意思?十九娘,你把娘娘和司馬光說的話,原原本本的和朕說一遍。”

柔嘉當下依言把曹太后和司馬光的對答,向趙頊復敘了一遍。說到石越之事時,柔嘉忍不住說道:“皇兄,石越是個忠臣,娘娘是誤會他了。”

趙頊卻似沒有聽見一般,只是在那裡發怔。柔嘉等了良久,見趙頊依然不出聲,想起自己私聽這等機密之事,此刻說了出來,這個皇兄雖然一貫交好,但帝王家事,她也並非絲毫不知,不由也有些害怕,當下小心翼翼的喚道:“皇兄……皇兄……”

趙頊猛然一震,回過神來,道:“十九娘,這等機密的事情,你是如何知曉?還有誰知道?”

柔嘉漲紅了臉,低聲道:“昨兒一早我去看太皇太后,見她睡了,就沒敢說話,我原是想等娘娘醒來的,然後向她問安,便等在帳後,那時殿中無人,我也便睡着了,誰知後來聽到娘娘召見司馬光,我想退也退不出去,便聽見了他們說話。後來司馬光走了,太后來了,我這才偷偷的溜了出來。昨晚上我就和十一娘說過這件事情,十一娘說,這件事情不能不告訴皇兄你……”

趙頊點點頭,低聲道:“你做得對,十一娘也很懂事體。不過這種事情,再不可外傳。”

“我們理會得。只是……皇兄,石越他真的是個忠臣,娘娘定是誤會他了。十一娘也這麼說來着……”

趙頊奇道:“你爲何要着急替石越開脫?”

柔嘉臉頰飛紅,垂首說道:“我只是覺得石越確是個好人,對皇兄又很忠心……”

趙頊心中卻愈發生疑,又問道:“那十一娘又如何要替石越說話?”

“我,我不知道。”柔嘉一時也不知道要如何去回答趙頊的這個問題,過了半晌,才結結巴巴的回道。

“連你和十一娘這種從來不關心朝政的人,也要替石越說話。看來石越和皇帝國戚們的關係,一定很好吧?”趙頊微怒道,臉色也變得更加蒼白。

柔嘉沒料到自己好心辦了壞事,她本意是想替石越分辯幾句,誰料反似激起趙頊的猜疑,心中頓覺委屈,“哇”的一聲,竟哭出聲來。趙頊一向寵愛這個妹子,見她着急,心中微覺不忍,但這個時候,卻也只得硬起心腸來,不去理她。躺在牀上閉目休息,諸般事體頓時涌上心頭,那裡靜得下來?太皇太后的眼光與判斷,趙頊自然是非常同意的,的確,朝中的大臣,真正稱得上是社稷臣的,唯有司馬光和王安石兩人。石越是個能臣不假,自己在世,自然可以用他。因爲自己對石越有知遇之恩,石越也不見得有極大的野心,一切都不至於脫控。但是如果這時候託孤給他,只怕石越難免要做霍光,甚至做楊堅也說不定——一個人身居高位久了,到時候願不願意退下來,就很難說了。設想如果自己死了,兒子登基,到兒子親政至少要十六年,十六年時間,以石越的能力,絕對可以把朝政牢牢控制在手中。既便石越到時候不篡位,他也可以活到自己的孫子——歷來皇帝的壽命是很短的,這一點趙頊心裡非常清楚。一個人柄三朝朝政,是多麼可怕的事情,趙頊豈能不知?因此如果自己真的大行,而太皇太后也不幸去世,那麼最可信任的人,無疑是司馬光與王安石。

“但是此時召回王安石,會不會太過於驚駭物聽?”趙頊雖然覺得自己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卻並沒有油枯燈滅的感覺。這個念頭尚未決定,忽然,另一個念頭又浮上腦海:“太皇太后讓司馬光保着幼主登基,又是什麼意思?”

望着漸漸止住哭泣的柔嘉,趙頊忽然有了一種非常疲憊非常疲憊的感覺。“好想休息一下啊。”趙頊又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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