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5

外面還黑着,佟穗早早地醒了。

新婚的夫妻倆睡在挨着竈房的這邊炕頭,佟穗躺在裡面,正對着牆。

身後是男人綿長的呼吸,怕驚醒他,佟穗身子保持不動,只靜靜地打量咫尺之遙的牆壁。

就着仍在搖曳的喜燭燭火,佟穗看得出來,這邊廂房是新蓋的,屋裡牆的表面塗了一層細細的泥巴漆,裡面摻雜着些壓扁的麥稈,點綴在平整細滑的牆面,像湖水裡面盪漾的一隻只柳葉扁舟。

但凡是新的都叫人喜歡,這牆又刷得這麼漂亮精緻,佟穗作爲女主人,心裡就一陣歡喜。

就在她悄悄伸出一隻手想摸一下牆壁時,身後的夫君突然靠了過來。

佟穗還以爲他只是睡夢中無意識的動作,下一刻,遊移過來的大手登時叫她的呼吸又紊亂起來。

已是春暖天,喜被特意做了比較薄的,饒是如此,最熱的時候,蕭縝還是將整牀被子都掀到了旁邊。

風捲花枝,大開大合。

佟穗絕不曾預料到那樣的新婚夜,這樣的新婚清晨。

她的力氣算大的了,卻撼動不了蕭縝分毫。

一直到枕頭被蹭落在地,她的半個腦袋也懸出榻沿,蕭縝才又將她拉了回去。

佟穗終於看清了他的臉,眉峰如劍,鳳眸狹長,上挑的眼尾無端帶着一種睥睨審視的凌人氣勢。

她立即偏開頭,結束了這場短暫的對視。

不知過去多久,蕭縝總算盡了興,一手抱着她躺回褥子中間,一手扯過被子胡亂蓋住兩人。

佟穗兀自喘着氣,雙頰通紅,額頭汗珠一顆接着一顆地滑落。

蕭縝的下巴抵着她凌亂的發,呼出的氣息掠過她頭頂。

他的手還握着她的,揉來捏去,彷彿仍在回味。

等她不喘了,蕭縝問:“見也見了,做也做了,對我你可還算滿意?”

盲婚啞嫁洞房花燭,一看臉二看身板,他都給她驗了。

佟穗臉上一陣發燙,頓了會兒才點點頭。

蕭縝:“那就好,我看你也很滿意,以後咱們就踏踏實實過日子。”

佟穗還是點頭。

“昨晚二嬸姑母她們你都見過了,等會兒再見,能認出來嗎?”

佟穗回憶一番,長輩裡面,賀氏白麪皮有些瞧不起人的倨傲,蕭姑母英氣爽朗很好分辨。三個同輩,大嫂柳初瞧着親切,三弟妹林凝芳美貌又貴派,小姑蕭玉蟬像一朵嬌豔跋扈的薔薇,性格分明也都讓她印象深刻。

她點點頭:“應該能的。”

蕭縝:“嗯,到時候我也會再給你介紹一遍。大嫂膝下有個女兒,叫綿綿,玉蟬那邊帶個兒子,姓齊,叫耀哥兒。姐弟倆一個八歲一個四歲,都是孩子,不用你費心應酬,知道有他們就好。”

佟穗在心裡默唸:侄女綿綿,外甥齊耀。

蕭縝:“祖父二叔的年紀擺在那,都好記,只我下面三個弟弟你可能容易記混。”

佟穗:“沒事,昨天同行一路,我已經能分出他們的聲音了,三弟的沉啞,四弟的清亮,五弟講話有點甕聲甕氣的。然後四弟是你親弟弟,三弟、五弟都是二叔那邊的堂弟。”

單雙數,二四一房,三五一房。

蕭縝有些意外:“你耳朵倒是好使。”

佟穗笑了笑,她自幼跟着祖父父親學習打獵,耳力眼力都練出來了。

不知誰家的公雞在打鳴,外面漸漸也透出一絲光亮來。

佟穗:“起來吧,我還得收拾收拾屋子。”

蕭縝嗯了聲。

結果夫妻倆誰也沒動。

佟穗用後肘推他:“你先穿。”

蕭縝這才坐了起來,佟穗悄悄歪頭,對上他袒露的結實腰背,隨着他的動作牽動裡面的肌肉線條也跟着伸展收縮。

佟穗及時收回視線,暗暗咬了咬脣,嫁他就是圖他習武能護人,沒想到這強壯先用在她身上了。

蕭縝穿的很快,站到地上,對依然嚴嚴實實躲在被窩裡的新嫁娘道:“我先去拾掇院子,就在外面,你慢慢來,有事喊我。”

佟穗:“好。”

蕭縝撥開門閂,大步出去了。

佟穗聽着那腳步聲一直跨到院子裡,才抱着被子坐正,目光一掃,找到小衣,悉悉索索穿好。

胳膊腿都有點發軟,佟穗緩了緩纔開始疊被。

這一牀就擺在炕頭了,另一頭還擺着她帶過來的嫁妝。

佟穗將兩個大樟木箱子挨着牆壁並排擺好,一個箱子放兩牀厚厚的冬被便滿了,佟穗扶着箱子,掃眼緊閉的窗戶,迅速將藏在被子裡的一個錢袋子翻了出來。

裡面裝着外祖父送的玉鐲以及五兩碎銀,還有一個碧色的小錢袋,裝了一百二十多文銅錢。

碎銀連同冬被一起鎖在箱子裡,鑰匙放在小錢袋中,單獨拿出來。

另一個箱子放春夏兩牀被、花布以及佟穗的幾套新衣,佟穗同樣掛上鎖頭,免得有人跑過來亂翻。

炕面整齊了,還有木盆、木梳、鏡子、文房四寶等物件,佟穗下了地,先把嶄新的櫃子擦拭一遍浮塵,再把東西一一擺在合適的地方。

新房裡本來就備了兩條落地櫃一張衣櫥,之前櫃面上比較空,現在滿滿當當的,頓時有了家的樣子。

蕭縝提了一桶水進來,就見小妻子站在打開的衣櫥前,正在端詳他的幾套衣裳。

瞧見他,她慌慌張張關上櫃門,紅着臉解釋道:“我,我就隨便看看。”

蕭縝:“以後這就是你家,隨便看,你的衣服也放進去吧。”

佟穗把這兩天要穿的留在了外面,就在炕上,蕭縝放好水後,撿起衣裳幫着掛進衣櫥。

佟穗把她的小錢袋埋到衣櫥角落,對看着這一幕的丈夫解釋道:“裡面有些銅錢,箱籠裡裝着最近穿不上的新衣服新被子,怕客人亂翻,鑰匙我掛脖子上了。”

蕭縝注意到了,她脖子上多了一條紅繩。

他低聲解釋道:“咱們沒分家,我之前賺的銀錢都交祖父掌管了。”

佟穗理解,富足時候家裡人多了可能還惦記分家,現在活命都難,誰有心思折騰那個,一家人一起使勁活命機會才更大。

交代完自己明面上的嫁妝,佟穗剛要關上衣櫥,蕭縝突然攔了下,佟穗就看着他彎腰,從他的一件舊衣袖袋裡掏出一個灰撲撲的錢袋。

佟穗驚訝地仰起頭。

蕭縝看着她道:“這是我攢的私房,加起來大概二兩銀子,跟你的放一塊兒收着吧。”

佟穗心虛,避開了他的視線。

雖然嫁過來了,夫妻之實也有了,可她並不熟悉蕭縝這個人,不知道他是否貪財好賭酗酒,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正派,萬一哪方面嚴重不合,她肯定要離開蕭家的。所以佟穗決定先藏着她真正的嫁資,機會合適了再告知丈夫。

沒想到蕭縝居然直接把他的二兩私房露了出來。

“這麼多,放衣櫥怕被偷。”佟穗下意識地道,隨即又補充:“我不是懷疑你們家人,是怕外面來賊。”

蕭縝:“明白,銀子你鎖箱子裡,銅錢放外面。”

佟穗:“行,哪天你要用了再跟我說。”

她當場把裡面的碎銀分了出來,讓蕭縝合併銅錢,她爬到炕上,打開外側那隻樟木箱,將蕭縝的錢袋塞了進去。重新上鎖,佟穗將鑰匙塞進領口,一歪頭,發現蕭縝維持着剛剛的姿勢,正神情莫測地看着她。

佟穗捏了捏手裡的紅繩,垂眸道:“要不,鑰匙給你拿着?”

蕭縝:“我沒看鑰匙。”

佟穗困惑地擡起頭。

蕭縝背過去放銅錢了。

屋裡都已收拾妥當,天氣好,佟穗將上層窗戶撐了起來,開第二扇時,對面西廂房裡走出一道挺拔身影,四目相對,對方眼神明亮,熱情地朝她招招手:“二嫂起來啦,我是老四蕭野!”

親兄弟,五官有些相像,只是蕭縝瞧着更沉穩,蕭野跳脫些。

佟穗回了個笑:“四弟早。”

打過招呼,蕭野摸摸頭,四處看看,問:“我二哥呢?”

佟穗往後指了指,繼續撐窗,撐完見蕭野愣愣地站在那瞅着她,也不知道在看什麼,佟穗再笑笑,轉身走開了。

蕭縝在欣賞櫃子上的文房四寶:“平時經常用?”

佟穗:“沒有,是我表哥送的添妝,說家裡不定何時會用上,免得跟人借了。”

蕭縝:“祖父那邊有間書房,家裡誰想看書了都可以過去看,你若有興趣,吃完飯我帶你去轉轉。”

佟穗知道蕭家曾經是世襲的千戶,哪怕在蕭老爺子年輕時斷了,幾代下來肯定攢了一份家業,銀子能花乾淨,藏書基本不會挪動。昨日蕭縝去迎親,隨口就能背出詩經的一句,可見小時候也讀過書,且讀得非常好。

佟穗此時不想看書,更在意另一件事:“家裡在哪做飯?我現在要不要過去幫忙?”

蕭縝:“廚房也在祖父院裡,咱們兩房輪着來的,今日該二嬸做,玉蟬給她打下手,明天就該大嫂了,到時候你跟大嫂一起準備。阿福不會做飯,只管掃院子洗咱們這邊的衣裳。”

佟穗:“那,我以後除了做飯,還要做什麼?”

蕭縝想了想,道:“跟着大嫂學吧,基本沒什麼事,家裡男人多,地裡的活計不用你們。過來,洗臉吧。”

一盆清水,佟穗先用,蕭縝再接着洗。

佟穗趁機站在櫃子前梳頭,將曾經垂在身後的長髮全部綰了起來,用木簪定好。

第一次這樣打扮,佟穗覺得鏡子裡的自己有一絲陌生。

“在想什麼?”蕭縝掛好巾子,問。

佟穗回神,搖搖頭,打開一盒桃花香的面脂,十分珍惜地挖出豆粒大的一團,抹勻塗在臉上。

蕭縝看看櫃面上巴掌大的精緻盒子,猜到她這是好東西,提醒道:“用完就收起來吧,這兩天你這邊女客多。”

厚臉皮的男人會貪別人的酒,自然也有同樣喜歡佔小便宜的女客惦記她的好胭脂。

蕭縝都能想到這點,佟穗更不會傻大方,立即將面脂盒子放在了下面的櫃子裡。

蕭縝再指着門後邊的一個藤條小簍道:“有換洗的衣裳放這裡,等會兒阿福會來收。”

佟穗瞄了眼炕頭的被子,昨晚墊在褥子上的棉布薄墊還藏在裡面。

母親說了,每天都洗褥子太麻煩,專門爲她縫了個小墊子。

短短一夜蕭縝貪了那麼多次,小墊子她真拿不出手。

新嫁娘臉蛋通紅,蕭縝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跪在炕邊,一手撐炕一手伸進被子,將她單獨捲起來的小墊拿了出來,放進簍子。

佟穗對着他的腳,提醒道:“你,檢查一下吧。”

昨夜的小墊子除了偷懶的作用,還有一層含義。

蕭縝:“不用,我知道。”

別說他感受的到,就算她不是,那也是這世道的錯,她只是一個可憐姑娘,不該成爲夫家詬病的地方。

“走吧。”

佟穗就跟着他出去了。

蕭野、柳初都在院子裡了,一邊等他們一邊說着話,還有一個模樣酷似柳初的小女孩。

佟穗先喚大嫂。

柳初笑着應了,扶着綿綿的肩膀叫女兒喊人。

綿綿有點害羞,聲音倒是軟軟甜甜的:“二嬸母。”

佟穗瞧着喜歡,送了她提前準備好的一條紅色髮帶給綿綿。

晨光明亮,柳初又細細端詳佟穗一遍,朝蕭縝笑道:“弟妹長得這麼好,二弟真是好福氣。”

蕭野不由自主地點頭,先前他還擔心二哥因爲太講究錯過了三嫂那樣的大美人,白白便宜了三哥,如今見過二嫂後,蕭野這顆心總算放回了肚子。二嫂或許不如三嫂出身高,但這清水出芙蓉的美貌反倒勝過三嫂一籌的。

佟穗低眸,輕聲道:“大嫂謬讚了。”

蕭縝:“一家人就不客氣了,咱們去見祖父吧。”

四大一小便穿過兩院中間的通道,來到了蕭老爺子居住的中院。

二房衆人、蕭姑母夫妻、留宿一晚的佟貴已經到了,正陪蕭老爺子說話。

佟穗一一喊了人,再與蕭縝一起跪到老爺子面前,敬茶。

老爺子蕭穆纔是真正第一次見到二孫媳婦的臉,本以爲一個擅跑的獵戶侄女會長得粗糙一些,沒想到佟穗不但長得白淨,模樣也是萬里挑一的標緻。

“好啊,你這孩子我一看就投緣,合該嫁到我們蕭家。”

蕭老爺子取出一支玉簪遞給佟穗,感慨道:“你們祖母生前攢了些首飾,我留着也無用,便替她送給你們這些孫媳婦了,只盼着你們夫妻和和美美,在這亂世平平安安的,白頭到老。”

玉簪質地瑩潤,瞧着比外祖父送她的玉鐲還要珍貴,佟穗覺得燙手,見蕭縝示意她不用客氣,這才鄭重謝過。

“起來吧,跟着老二好好過,有什麼委屈都可以跟祖父說。”

蕭縝扶着佟穗站直了,順勢將那根玉簪插進佟穗烏黑濃密的髮髻。

佟貴在旁邊瞧着,面露笑意,視線一轉,瞥見那蕭家小姑抿着嘴角,幽怨地望着蕭老爺子,似乎很是不滿。

佟貴在心裡哼了哼,這蕭家興旺是因爲人多,可人多是非也多,不知妹妹能否對付。

再擔心,吃過早飯佟貴都要回去了。

佟穗站在蕭家門口,眼巴巴地看着哥哥趕着騾車越走越遠。

“好啦,回門的時候還能見着呢,走,咱們去屋裡說話。”

賀氏親暱地挽住佟穗的胳膊,帶着佟穗往小夫妻倆的新房去了。

都是女眷,蕭縝不好跟着,隨老爺子回了上房。

蕭穆將其他孫子攆走,摸了摸鬍子,低聲問二孫:“你娘臨走前交給你的幾樣首飾,可都給阿滿了?阿滿年紀小,你千萬囑咐她藏好。”

老婆子跟着他過過富貴日子,手裡有批首飾,人又大方,陸陸續續分了女兒、老大媳婦、老二媳婦七八成。

女兒、老二媳婦的都藏着,老大媳婦的分成了兩份,一份賞了大孫媳婦,一份病重時給了二孫子保管。

蕭穆沒惦記那些,但他心裡有數。

蕭縝答道:“還沒給,總要先摸清她的性子。”

蕭穆看着這孫子,搖頭笑了:“你倒是謹慎,不像老三,見到個美人骨頭就軟了。”

蕭縝瞥向窗外。

世道艱難,金銀都是能換命的東西,他不會輕易給才嫁過來的美人,只會給真正能信得過的屋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