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5

蕭縝自己上了藥,把南屋的浴桶等物都收拾整齊了,束好頭髮就去尋老爺子。

祖孫倆一起去了里正孫家。

孫姓是靈水村的第一大姓,再與本村、周圍村子的數代兒女親家結起來,使得孫家成了遠近有名的大族,女兒嫁得再遠都不用擔心被夫家欺負,不然回家一告狀,孫家的爺們媳婦浩浩蕩蕩找上去,再強勢的夫家都得怕。

孫氏的族長孫興海也正是本村的里正,五十出頭,既不算太老身體依然結實,又在處理家族、村中事務的十幾載歲月裡積累了足夠令鄉親們信服的威望。

蕭縝祖孫過來時,發現孫家這邊裡裡外外圍了一幫子鄉親,乃是孫興海正在調節村裡剛出的一場官司:李家養的狗跑去隔壁王家,把王家放在矮桌上的剩飯剩菜吃得一乾二淨。

王家媳婦:“我就去了一趟茅房,等着回來收拾桌子的,哪想到這畜生會鑽空子,把我留着的晚飯都禍害了!你們家要麼賠我一頓飯,要麼把這賊狗抵給我償命!”

李家婆子:“剩飯個屁!說不定你們把飯都吃光了,我們家狗根本就是幫你們舔了空盤,你欺負它不會說話污衊它!”

一言不合,兩人又要打起來。

兩家爺們站在一邊默不吭聲,跟大多數村人處理雞毛蒜皮時一樣,自己好面子,習慣由女人出頭。

孫興海站在院子裡,被兩個婦人吵吵地腦仁疼,一擡眼瞧見蕭縝祖孫,立即笑出來了,一邊往外走一邊招呼道:“蕭千戶,您老是稀客啊,快進來快進來!”

圍着的村人們紛紛讓出一條道來。

蕭穆七十歲,夠老了,可他跟蕭縝一般高,身形甚至還更魁梧雄壯,腰桿挺直,經過時兩邊的村人都是仰着頭看這爺倆。

“你先忙。”掃眼院中的情形,蕭穆客氣道。

孫興海心思一轉,做出愁容:“不瞞您說,我正愁着呢,這兩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不如您老幫我斷斷?”

李家婆子、王家媳婦一聽,頓時搶着又朝蕭穆爭辯了一通。

其實這是個得罪人的事,替哪家主持了公道,都會被另一家嫉恨。

可里正就是官府安排協助治理村中事務的,次次都裝糊塗不幹事,影響的是長期的威信,畢竟還有更多的村民觀望着。身爲里正,只要能公允地解決糾紛,哪怕被一家記恨,將來其他村民家裡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還是去請里正做主。

蕭穆不知這孫興海是真的沒辦法,還是故意讓他去得罪一家,無論哪種,都是蠢。

“口說無憑,把那隻狗找來。”

一句推諉客套都沒有,蕭穆直接要求道,什麼世道了,不值得爲這點小事耽誤大事。

養狗的李家婆子急了,緊張問道:“找狗幹啥?”

蕭穆只看向李家男人。

老千戶氣勢太足,李家男人一點違背的勇氣都沒有,嘴上應承着,人已經朝外跑去。

孫興海使喚次子孫緯:“那狗沒栓繩,可能會亂跑,你去搭把手。”

孫緯便也追了出去。

大概兩刻鐘後,人回來了,李家男人手裡牽着一條臨時綁了繩子的瘦黑狗。

蕭穆看向狗肚子。

狗是瘦的,肚子一鼓便極其明顯,要不是有根東西太扎眼,可能還會以爲這是一隻揣了崽的。

“好傢伙,這是吃了多少啊。”

聽到這種議論,李家婆子趕緊辯解:“我們家自己喂的,今天飯做多了,叫它也吃頓飽飯。”

這根本就是強詞奪理,家家戶戶都愛惜糧食,心疼狗也不會喂成這樣。

圍觀的鄉親們已經站到王家那邊了,奈何李家婆子一口咬定王家沒證據。

這時,蕭穆對王、李兩家男人道:“你們隨我來。”

三人走得遠了,不知說了什麼話,又回到院子中央。

蕭穆對着困惑的人羣道:“剛剛我問了他們二人,王家的午飯是雜糧飯、酸菜燉粉條,李家的午飯是野菜餅、早上剩下的苞米粥,只要摳摳狗嗓子讓它吐出來,它有沒有偷吃大家一看便知。”

王家媳婦興奮地一蹦三尺:“摳,趕緊摳!”

李家婆子臉色大變,恨鐵不成鋼地瞪向自家男人,之前王家媳婦都嚷嚷過飯菜樣式,這蠢貨怎麼還說實話了?

眼看孫典、孫緯要去按住狗催吐,蕭穆擡手製止二人,對李家婆子道:“既然東西都讓狗吃了,吐出來也是糟蹋糧食,反正你們都是要賠王家的,不如痛快點舀他們一碗雜糧、一碗酸菜,這事就算了了,何必折騰狗。”

李家婆子一臉不願意,她男人終於站出來了,灰頭土臉的:“就按蕭千戶說的辦,早先我們是真不知道狗吃沒吃,不然早賠了,白白讓大家看了笑話。”

對此,有人奚落,有人默默看戲。

隨着李、王兩家人的離開,圍觀的鄉親們也都散了。

孫家父子將蕭穆、蕭縝請進堂屋。

孫典笑笑,沒正經地對蕭穆道:“您老該不會突然發慈悲,願意成全小子了?”

蕭穆一個眼神都沒給他。

孫興海一巴掌拍過去:“滾,混不吝的玩意,這沒你說話的份!”

孫典一聽娶柳初還是沒戲,哼着出去了,眉眼文氣的孫緯繼續站在親爹身後。

孫興海朝蕭穆賠罪:“兔崽子混慣了,您老別跟他計較,這會兒過來可是出了何事?”

蕭穆讓孫子說,蕭縝便將桃花溝流民偷雞、半路流民佔山爲寇這兩件事簡要道來。

孫興海越聽眉頭皺得越緊:“這纔剛太平一年不到,西地怎麼又鬧災荒了,唉,流民,往年官府還會想辦法遣回或就近收容,現在那些當官的都人心惶惶,恐怕沒心思再管流民了。”

蕭穆:“這幾年村裡男丁少了大半,很多戶都只剩一些老弱婦孺,如果流民夜裡潛進來,失竊損財是小,就怕鬧出人命。”

孫興海點頭:“是個問題,您老的意思是?”

蕭穆:“安排八人巡邏守夜,前後半夜各四人,登記村裡十八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男丁,輪流值守。”

孫興海看眼兒子,思忖道:“是個好法子,就怕大家不願意。”

蕭穆:“所以得靠你把道理講明白。”

孫興海嘆口氣:“行,我儘量說服大家。”

靈水村北面有條靈水河,村子裡還有片近兩畝的水塘,村裡有大事要知會商議的時候,都在水塘邊上的一塊兒大石碾盤前集合。

孫興海叫上倆兒子,與蕭縝祖孫倆一起去了水塘。

鑼聲一起,閒着無事的村民們都靠攏過來,每家至少一人。

看人到的差不多了,孫興海站到碾盤上,咳了咳,把蕭家祖孫帶來的消息講了一遍,跟着就是提議巡邏守夜:“大家都知道蕭千戶見多識廣,他這法子我雙手雙腳贊成,大傢伙也都同意的話,咱們現在就列個名單,把每晚值守的人選定下來。”

孫緯坐在碾盤邊上,面前鋪了筆墨紙硯,煞有介事。

村民們一聽,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以前咱們這邊沒怎麼鬧過賊啊,會不會太大驚小怪了?”

“就是,桃花溝那麼點人都能抓到賊,咱們這邊就是真來了,大家一起上也能逮住,何必讓爺們折騰半宿不睡覺。”

“蕭千戶別的地方都好,就是喜歡把咱們當士兵們管。”

有成年男丁的家裡更是有自保的底氣,不願意爲了保護那些老弱婦孺之家而苦了自家,守夜一來辛苦,二來還要多準備一頓吃食,折騰半宿後肯定餓啊。

老弱婦孺之戶倒是想支持,可是對上街坊們不滿的眼神,也就不好開口了。

蕭穆見了,再次提醒道:“流民若來偷竊,黑燈瞎火的可不會先看看哪家有沒有男丁,遇到那心狠的,手裡可能還會帶着刀斧利器。”

這話唬住了一部分村民,奈何很多人都抱着僥倖心理,否決的還是佔多數。

沒有官府的明文規定,里正也不能強按着百姓聽他差遣。

有人還哄人似的奉承蕭穆:“您老放心,有您坐鎮咱們村,那些流民絕不敢來。”

蕭穆搖搖頭,帶着蕭縝走出了人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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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吃飯時,蕭穆老爺子的臉色不太好看。

蕭延哼道:“好心當成驢肝肺,他們不領情早晚吃苦頭,祖父您就別管了,反正咱們家人多,來幾個抓幾個。”

蕭野:“就是,每個人守半晚而已,瞧把他們懶的。”

蕭涉:“要不咱們兄弟去守,二哥四哥守前半夜,我跟三哥守後半夜。”

蕭延剛要罵傻弟弟,隔壁桌的賀氏先急了,猛地放下碗筷,瞪着小兒子道:“他們給你啥好處了你要替他們出力?真吃飽了撐的你去山裡多打點獵物回來,氣死我了,我怎麼生了你這麼個憨貨。”

蕭涉委屈地看向祖父。

蕭穆:“光靠你們兄弟能堅持幾晚,這事就得全村人一起出力才能長久維持。”

蕭涉:“那今晚來賊了怎麼辦?”

蕭延:“全憑各家運氣,咱們家又不是佛門,出言提醒已經盡了同鄉之義,二哥,你說對不對?”

默默吃飯的佟穗往旁桌瞧去,就見蕭縝簡單地點點頭。

蕭涉見二哥都不同意自家人單獨去守夜,這才歇了心思。

今天該大房這邊負責飯食,飯後佟穗與柳初留下來洗刷碗筷、餵豬餵馬。兩人分頭進行,佟穗覺得自己比柳初力氣大,攬了餵豬騾的活兒,一手提着一個泔水桶去了後院。

後院很大,中間一排屋舍的昏暗燈光傳不過來,佟穗本來心無旁騖的,卻在視線掃過騾棚旁邊的騾車時身形微頓,許多不願回想的畫面偏偏爭着跳了出來。

幽暗中,兩匹大黑騾一動不動地朝着她這邊,倒是另一側豬圈裡的哼唧聲稍稍轉移了佟穗的心思。

她先去餵豬,以前是面朝豬圈,這會兒她側站着,不時警惕地看眼騾棚。

身後突然傳來腳步聲。

佟穗手一抖,猛地回頭,看見一道提着燈籠的模糊身影。

“是我。”那人將燈籠往高處舉了舉。

認出蕭縝,佟穗放鬆下來,問:“你怎麼來了?”

蕭縝走近了才道:“白天不方便,趁黑去河邊洗洗劍。”

佟穗眼前便晃過那把幾乎被血染紅的鐵劍,確實要去河邊沖洗才行,不然洗完的血水難以解釋。

“小心點。”佟穗隨口囑咐道。

蕭縝應下,拎走她身邊的一隻泔水桶去了騾棚,替她將兩頭騾子餵了。

佟穗拎着空桶走到中院的後門口時,蕭縝才一手提燈一手持劍出了大院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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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柳初回到東院時,東廂房因爲主人都不在,屋裡是黑的。

佟穗在騾棚那邊受了一場嚇,此時不想自己待着,對柳初道:“二爺出門還沒回來,我陪大嫂待會兒。”

柳初:“好啊,這兩天你不在,綿綿還挺想你的,當着你的面又不好意思表現出來。”

妯娌倆並肩去了上房。

才八歲的綿綿居然燒了一鍋底熱水,自己已經洗過腳鑽被窩裡了,提醒孃親泡泡腳。

佟穗笑着看向柳初:“綿綿可真懂事。”

柳初一臉溫柔,丈夫死了,幸好身邊還有個貼心的女兒,不然她都不知道能不能堅持下來。

佟穗:“趁水還熱着,大嫂快泡腳吧,我跟綿綿說說話。”

柳初便去兌水了。

綿綿仰面躺着,眨巴眼睛看看坐在旁邊的二嬸,小聲問:“二嬸,姑姑說流民都是壞的,會搶東西還會吃小孩,叫我們見到流民趕緊往家裡跑,是真的嗎?”

佟穗沉默片刻,摸着小姑娘的額頭道:“確實有姑姑說的那種兇惡流民,也有不做壞事的流民,只是小孩子很難分辨出來,遇到了最好不要理會,這段時間也不要自己出門。”

綿綿點點頭。

柳初端着洗腳盆進來了,娘仨聊起別的家常。

像是知道佟穗的顧忌,柳初洗完腳後又拿出了針線筐,表明自己還不着急睡覺。

佟穗都有點不好意思了,窗外忽然響起蕭縝的聲音:“大嫂,小滿在你這邊嗎?”

佟穗心頭一跳,他竟然叫她“小滿”。

柳初笑着朝她使個眼色。

佟穗趕緊出去了,發現蕭縝手裡只剩下一盞燈,鐵劍想必又放回了車上的暗格。

“四弟已經睡下了?”

見西廂房黑黑的,佟穗找到話題問。

蕭縝:“在五弟那邊,他睡得沒這麼早。”

佟穗:“他跟五弟不會偷偷跑去巡邏吧?”蕭涉是憨,蕭野則是個熱情的。

蕭縝:“四弟不會做這種事。”

說話間,他推開東廂房的門,等佟穗進來再落拴。

北鍋里居然也燒了熱水。

夫妻倆分別洗過,蕭縝去潑水,佟穗上炕鋪被子,鋪完吹了燈,習慣地先躺進去。

想到上午的驚險,她覺得今晚蕭縝應該不會有其他心思。

可事實證明,她要麼是不瞭解蕭縝,要麼就是不瞭解所有的男人。

明明手臂帶傷,他還不肯消停,甚至把她的一頭長髮都揉亂了。

被這麼一個強壯的男人緊緊地摟着貪着,佟穗竟也忘了那些沉重的事。

當他掀開被子站到地上的時候,佟穗以爲他是要去拿小墊子,沒想到蕭縝居然要她起來。

佟穗茫然地擡起頭。

蕭縝直接托住她腋下將人提了下來,讓她面朝窗站在自己與炕沿中間。

佟穗的中衣可早就被他扔到了炕中央。

這是幹什麼啊?

她急得往回爬。

蕭縝扣住她腰,在她耳邊道:“這樣不用墊墊子,省事。”

佟穗不稀罕,她寧願費事,寧願第二天自己去河邊洗墊子!

“不要,你放開。”

蕭縝不放。

佟穗低頭去咬他的胳膊,他有多堅持,她咬得就有多狠。

看她是真的接受不了,蕭縝才又將人塞回被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