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記憶,第三章

2000年,暮春時節。

雨後,也是放學後,她再次看到慕容老師的紫色絲巾,如同萬紫千紅裡的紫,讓幾位妙齡少女黯然失色。

“你們願不願意跟我去一個地方?”

慕容老師穿着身黑衣,揚起脖子上的絲巾,一臉神秘。

“願意啊,老師。”

眉兒興奮地回答,還有眼鏡妹和大眼妹,錢靈和小麥則默默地跟在後面。

五個女生都是性感女老師的崇拜者,自打放學就被召集起來,高調地走出校門。

小麥往馬路對面瞄了一眼,卻沒看到那沉默的少年。踩着雨後潮溼的地面,小心繞過荒野中的坑坑窪窪。再也看不到奼紫嫣紅,只剩路邊扭曲的小樹,春日瘋長的野草。

“我們要去哪裡啊?”

眼鏡妹膽怯地說了一句,回頭再看學校已越來越小,如田野間的一座古廟。

“害怕了嗎?”

慕容老師輕蔑地問,繼續沿一條小徑走去。這個三十歲的美麗女人,帶着五個忐忑不安的少女,走入一團荒煙蔓草,不時有烏鴉掠過頭頂慘叫,腳下響起蛙聲一片。

忽然,小路盡頭出現一道大門,兩邊是殘破的圍牆,後頭矗立幾棟廢棄的建築,最醒目的是根高聳的煙囪。

這原本是一家工廠,兩年前廠長貪污潛逃,破產的工廠連同附近荒地,全被**老闆買下,但至今仍沒動靜,像墳墓一樣被世界遺忘——幾年後人們才明白這叫“囤地”。

紫色絲巾飄過斷垣頹壁,女孩們前來憑弔這片廢墟。廠區裡稍微能賣錢的都拆完了,剩下就是裸露鋼筋的牆壁,搖搖欲墜的倉庫,斷裂的房樑和柱子。小麥默默環視四周,看到一扇黑洞洞的窗戶,是否還有一雙眼睛,躲在窗後驚恐地看着她們?彷彿這羣不速之客的闖入,干擾了墳墓的幽靈。

在一座還算完好的廠房前,慕容老師摸着斑駁的牆壁,柔聲說:“你們知道嗎?我爲什麼帶你們來這裡?因爲,今天是我的初戀紀念日。”

老師的初戀紀念?那該是多少年前的事?

“再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她擺弄着脖子上的絲巾,竟像個嬌羞少女,“其實,我也是南明高級中學畢業的。”

“啊,老師是我們的學姐?”

錢靈忍不住說了一句,慕容老師笑了笑:“沒錯!那是十二年前了,我還是高三學生,當年可是出了名的校花,不知有多少男生追求過我。不過,所有人都被我拒絕了。因爲,我喜歡上了一個學校外面的人。”

“學校外面?”

“對,就是這裡!學校的外面,我喜歡上了這裡的一個工人。”

眉兒又多嘴了一句:“不會吧,工人?”

“嗯,一個很帥很酷的小夥子,其實只比我大兩歲。我和他經常在路上相遇,時間一長就認識了——他留着亂亂的長頭髮,騎着一輛破自行車,還會彈吉它唱搖滾,很像80年代流行的崔健那夥人。”

“崔健是誰?”

眼鏡妹弱弱地問了一句,慕容老師輕嘆道:“哎,真是個平庸時代,連崔健都忘了!總之,我喜歡他。他經常騎着自行車,在學校門口等我,再被學校的教導主任趕走。他就躲得離學校遠一點,等我放學出來找他,讓我坐在自行車書包架上。回想起來,那感覺真好,坐在搖搖晃晃的自行車後頭,輕輕抱着自己喜歡的男孩的腰,把臉貼在他流汗的後背上,閉起眼睛聽風從耳邊吹過,讓夕陽灑在兩個人身上,真想......真想永遠讓他這麼騎下去......”

就像她在課堂上念杜拉斯的小說,最後幾句說得緩慢溫柔,帶着一絲悲傷。

美麗的老師微笑着說:“就在這片牆壁背後,就是這個大車間,是我的初戀男孩上班的地方。他常帶我來這裡玩,有時是他值夜班——你們別學壞哦,我們頂多也就是拉拉手,每晚八點鐘之前,他會準時把我送回學校。他說這間工廠在許多年前,是一片很大的公墓,據說阮玲玉就埋葬在這裡。”

“啊?阮玲玉的墓?”

“聽說每逢雨夜,她就會出現在附近的荒野。”

看着女孩們恐懼的神色,慕容老師不禁大笑:“我倒希望真能見到她!後來,我高中畢業考進師範大學,就與初戀情人分手了。並不是我想要離開他,而是我的父母強烈反對,他們每天給我洗腦——我和他是兩個世界的人,我考上了大學前程似錦,應該找個優秀的男人,最好是領導幹部的兒子,而不是無權無勢的工人。”

突然,她大聲地對着天空喊道:“我好後悔啊!我好後悔聽了父母的話!我好後悔當初離開了他!隔了那麼多年,我發覺還在心裡想着他,想着那雙長頭髮底下的眼睛,想着坐在自行車上抱緊他的後背,想着聽他彈吉它度過的每個黃昏——那一切,再也不會回來了。”

最後那句話,慕容老師恢復了冷靜,廢墟死寂的空氣中,只剩下緩緩淌落的淚水,還有五個被她深深打動的少女。大家心裡也明白了,怪不得老師都三十歲了,身邊有那麼多男人追求,至今卻孑然一身,原來是忘不了最美好的初戀。

小麥大膽地問了一句:“老師,你初戀的那個工人,後來怎麼樣了?”

“你想問什麼?問我爲什麼不去找他?是,如果能回到過去,我寧願放棄現在的一切。可是,就在我大學畢業那年,他在廠裡值夜班時自殺了!”慕容老師抹去眼角淚水,“就在這個地方。”

“這裡?”

小麥汗毛豎了起來,慕容老師盯着她的眼睛說:“他自殺的那天,也是第一次與我相遇的紀念日。”

此話一出,幾個女孩嚇了一跳,沒想到老師帶她們來到這片廢墟,真是爲了祭奠死去的初戀情人!所以,她纔會穿身肅穆的黑色,如同《紅與黑》裡瑪蒂爾德的喪服。

老師摸了摸紫色絲巾,苦笑道:“不過,也有人傳說他是在值夜班時,被某個可怕的鬼魂嚇死的。”

“真的鬧鬼?”

眼鏡妹雙手抱着肩膀,靠在了大眼妹的身上。

“是啊!要我帶你們去看看嗎?傳說鬧鬼的地方。”

五個女生都面面相覷,慕容老師卻抓起小麥冰涼的胳膊:“怕什麼?”

繞過這個大廠房,進入背後的一道小門。黃昏的光線暗淡,慕容老師讓大家走路小心,別被地上的破磚爛瓦絆倒。前頭出現一道階梯,直直地通往地下,好像古墓甬道。

“這是過去的地下室,膽大的可以跟我下去看看!”

慕容老師往下走了幾步,掏出一把早就準備好的手電筒,照着階梯盡頭的那扇鐵門。

小麥和錢靈緊跟在旁邊,手拉着手增加勇氣,看清了地下室的大門——卻像二戰電影裡的潛艇艙門,有個圓圓的旋轉部件,可以把門鎖死密封。

“他,帶我來過這裡。”

老師自言自語了一句,用力轉開“艙門”的圓形把手。

門,開了。

一股黑色的煙霧,輕輕地從門裡飄出來,好似古墓裡的屍氣......

“啊!”

先是眉兒慘叫一聲,接着眼鏡妹和大眼妹也尖叫起來,她們以爲鬼魂真的出來了,轉身飛快地跑出破廠房。錢靈也嚇得大叫一聲,拉緊小麥的手往外逃去,彷彿再晚一步,就會被拖進黑暗的地下。

五個女孩安全地逃了出去,卻聽到身後的廠房裡,傳來慕容老師駭人的笑聲......

第二天。

慕容老師再次出現在語文課堂,換了一身色彩鮮豔的衣服,似已忘了那恐怖的地下室,忘了那悲傷的紀念日。

入夜,小麥再次缺席了晚自習。

她悄悄來到學校大門口,隱藏在幾棵大樹後面,看着馬路對面的小超市。

下雨了。

隔着漫漫飄揚的雨幕,卻看到小超市裡有個熟悉的人影——慕容老師。

她又在那裡和秋收聊天,兩個人越說越起勁。很快到了關門時間,老師走出小超市,卻被越來越大的雨困住了。少年拿出一把大傘,爲老師撐開來擋住風雨。三十歲的漂亮女老師,與十八歲的鄉村少年,擠在同一把傘下,走進黑夜重重的雨幕。

小麥咬住自己的嘴脣,身體微微地發抖——老師究竟想做什麼?

她驚訝地看着那兩個人,看着慕容老師與秋收在傘下擠得很近,幾乎緊緊貼在一起,躲避風急雨驟,消失在煙雨濛濛的深處。

田小麥像被人打了一拳,低頭鑽入冰冷雨中,一口氣跑回自己的宿舍。

這件事她沒告訴任何人,包括錢靈。

雨,直到後半夜才停下來。

小麥整晚都沒睡好,不到清晨六點就起牀了,離早餐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她拍了拍上鋪的錢靈,輕聲耳語:“醒一醒!陪我出去散步好嗎?”

雖然,錢靈有一萬個不高興,但死黨的要求總是要滿足的。她揉着眼睛爬下來,陪伴小麥簡單洗漱一番,悄然走出宿舍樓。

有些男生在操場上晨練,還有人大清早背英語單詞,她們低頭走出學校大門,進入前天經過的那片荒野。

清晨,大霧瀰漫,稍微遠些就看不清了,宛如藏着幻想的世界。每寸空氣都那麼潮溼,濃濃地塞住鼻子,甚至有窒息的感覺。

她們走進昨天來過的廢棄工廠,在那片古老遺址似的破房子前,錢靈疑惑地問:“小麥,你怎麼了?”

“我有些難過。”

“爲什麼?”錢靈是個早熟的女孩,自作聰明地問,“因爲哪個男生?”

“不,爲了一個女人。”

田小麥冷冷地回答,眯起漂亮的眼睛,試圖看清大霧的盡頭。

在一堆高高的綠色野草間,卻看到異常突兀的紫色。

紫色?

荒野不該有這種顏色!

剎那間,心頭狂跳起來,她緊緊拉着錢靈的手,往那片紫色走了幾步,終於看到野草底下的人——

美麗的三十歲的女人。

她的脖子上纏着紫色絲巾,仍然穿着昨天漂亮的衣服,全身卻是雨水和污泥的痕跡。

慕容老師。

她睜大着迷人的眼睛,視線穿過高高的野草,穿過濃濃的大霧,看着那方灰色的天空。

小麥竟也擡起頭來,可是她看不到天空,只有一片髒髒的陰霾。

再度低下頭來,看着少女時代最崇拜的女人,看着自己心目中不變的女神——已經化作冰涼的屍體。

慕容老師死了,死不瞑目地死了,戴着那條紫色的絲巾。

她是被謀殺的。

死去的美麗女老師,她最後的眼神那麼不甘,那麼困惑,那麼不知所措。

夢的召喚?

凌晨時分,小麥在寢室做了個夢,夢見了最喜歡的慕容老師。她夢見這個漂亮的語文老師,在廢棄的工廠裡向她求救——夢醒的時候,她還清楚地記得這條絲巾。

錢靈發出一聲尖叫。

然而,田小麥卻出乎意料地鎮定,在淚水悄然滑落的同時,卻俯身湊近老師的屍體。

她想要知道,並且想要親手抓住——那個兇手!

心底想起那個傳說,死人眼裡會刻下最後見到的影子——比如兇手的臉。

如果,屍體完全僵硬以後,那個影子也會隨着眼球的渾濁而消失。

趁着慕容老師屍骨未寒,她必須要試一下!

就在小麥幾乎湊到死者臉上,纔看清老師的眼球中只有一團黑霧時,她聞到那條紫色的絲巾深處,有一股淡淡的卻又古怪的氣味。

這條慕容老師最愛的紫色絲巾,經常纏繞在她雪白脖子上的絲巾,就是最終將她活活勒死的兇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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