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的記憶,第九章

2000年。

六月,最後一個星期天。

夕陽由金色變成血色,灑在秋收的新T恤上,也灑在身後的摩天輪上——另一對幸福的年輕人,正在剛纔他倆最高的位置。

走出錦江樂園的路上,他們兩個都沒有說話。小麥不斷理着額前髮絲,再也不敢回頭看摩天輪。

在傳說能得到幸福的地方,他卻沒有給她一個答案。

而她自己也不能給出一個答案。

一道無解的數學題?

週日的傍晚,地鐵擠滿回家的年輕人,田小麥陪伴他回到莘莊。

走出車站的時候,秋收終於說話了:“不用再送了,我一個人坐公交車回去。”

“我還想看着你。”

小麥拉着少年的手不放,他來了個淡淡的微笑:“明天不就能看到了?”

“是。”

“快點回家去吧,萬一被你爸爸知道了,你可就要慘了。”

“我不怕。”

在莘莊地鐵站前的廣場,十八歲的紅裙少女,癡癡地看着少年,無聲地灑下眼淚。

秋收也顫抖着低頭不語,忽然緊緊抱住小麥,親吻她的臉頰。

當他的乾裂的嘴脣,從她的細膩的臉上滑落,便無聲無息地轉身,走入站前廣場的茫茫人海。

兩個人緊緊纏繞的手指,幾乎也在同時掙脫開來。

小麥早已淚流滿面,不斷摩擦自己的指尖,似還殘留他的體溫。

一分鐘後,等到重新擦乾眼淚,卻再也看不到她的少年了。

天,徹底黑了。

她在夏夜的風中站了片刻,像一尊廣場上的雕塑,被無數路過的人們注目,卻感覺身邊所有人都不存在,因爲他已不在身邊。

終於,田小麥,轉身,進站,上地鐵,回家。

父親正在家裡等着她。

“你到哪裡去了!”

田躍進狂怒地對女兒吼起來,而她一聲不吭地回到臥室,把門鎖住不讓老爸進來。

這天晚上,她第一次做了那個夢——

夢見自己來到黑夜的荒野,腳下是一條深深的溝,她不敢......不敢跨過那條溝......

凌晨,她從夢中醒來,感覺自己墜落到了溝底,腿骨居然劇痛起來,彷彿已再次摔斷。

整套枕頭和席子,都被少女的眼淚打溼了。

星期一,父親用警車押送她去上學。

警車開到南明中學的校園,田躍進親手把女兒交給班主任,反覆囑咐老師一定要把她看住。

於是,從早到晚都有老師跟在身邊,有時是班主任,有時是英文老師,有時是數學老師,有時直接就是教導主任——就像一個不良少女,成爲學校重點的監控對象。

不再有老師喜歡她了,也不再有同學願和她說話,每個人都像看外星人一樣看她。許多原本用羨慕的目光看她的女孩,卻改換成鄙夷的目光;原本用愛慕的目光看她的男孩,卻替代成惋惜的目光——如同一朵掉入臭水溝的花。

中午,田小麥說要到對面小店買些東西,卻被老師牢牢攔住——門衛已接到校長指示,無論什麼理由都不能放她出門,必須要嚴防死守。

傍晚,她再一次要出校門,仍然被班主任拒絕,寸步不離地守在左右,就是不准她踏出校門半步。老師陪着她在食堂吃晚飯,親自監視她在教室晚自習。晚上八點,她就被“押”到了宿舍樓,前前後後多了好幾把鎖,顯然是像防賊一樣防着她。管理員徑直將她送入寢室,接下來就讓室友們負責看守她。

學校圍牆已加裝了鐵絲網,每夜都有老師輪流值班巡邏,簡直就是一座肖申克監獄!而她連放風的權利都沒有。

熄燈之前,小麥趴在寢室的窗口,眺望學校外的荒原夜色。她想到對面的秋收,一定正在焦急地等待着她——昨天不是說好了?今天一定會見面的,可她卻哪裡都去不了,成爲了關押在學校的囚犯!老天作證,只要一天看不到他,她就感覺被判處了無期徒刑。

淚水忍不住地滴下去,正好落到樓下的花叢中。底樓的燈光下,依稀照出一個熟悉的背影。

錢靈——不用看臉就知道是她,正蹲在一株梅樹底下,似乎在泥土裡挖着什麼,又把某樣東西埋進土中。她知道錢靈最喜歡的是梅花,以前她倆常在這株梅樹下散步,冬天還能欣賞綻開的梅花。

好像心有靈犀,梅花樹下的錢靈仰起頭來,正好看到把頭探出寢室窗口的小麥。

“不!不要!”

錢靈恐懼地大喊起來,以爲小麥想要跳樓自殺吧?

小麥卻關了窗戶回到牀上,不想再讓人更多人來注意她。

一分鐘後,錢靈回到寢室,直接掀開小麥的蚊帳。曾經的死黨,南明高中的兩朵校花,沉默地注視對方。

還是錢靈打破了沉默:“你沒事吧?”

“我沒事。”小麥繼續蜷縮在牀上,“你剛纔在樓下幹嘛?”

“我在埋葬。”

錢靈脫了鞋跳到小麥身邊,像從前躲在一個蚊帳裡那樣。

“埋葬?”

小麥放下了蚊帳,成爲兩個女孩的小世界。

“你還記得我牀頭的大頭貼嗎?”

“我們兩個人的合影。”

“是。”錢靈停頓了片刻,仰頭嘆息,“我把大頭貼埋到了我最喜歡的梅花樹下。”

“爲什麼?”

小麥感到一陣悲涼,就像自己的青春也被死黨埋葬了。

“既然在你的心裡,我已不再重要,何必再留着我們的大頭貼呢?”

“錢靈。”小麥顫慄着抓住她的手,“不,你在我的心裡永遠重要,誰都不可能代替你。”

“你的心只有他。”

錢靈把手掙脫了出來,怨恨地盯着她的眼睛。

“不,我不能失去你。”

小麥從來沒有想象過,她會到這種衆叛親離的地步,她仍想挽回與錢靈的友情。

看着她真實而單純的眼神,還有順着臉頰滑落的淚水,錢靈也心軟了下來,噙着淚花問:“真的嗎?”

“真的!”

小麥緊緊抱住錢靈,無法想象失去她的生活,如同無法想象失去秋收的生活。

可是,她卻難以衡量,天平之上哪一個更重?

兩個十八歲的少女,在蚊帳裡相擁大哭一場,直到寢室熄燈陷入黑暗。

眼淚,分別打溼了枕蓆。

她們擠在狹窄的牀上,互相撫摸對方髮絲,交換口鼻呼出的氣息,就像回到去年六月。

錢靈在耳邊說起悄悄話:“告訴你一個秘密,高二那年暑假,我喜歡上了鄰居的男生,那是個大學一年級的學生,長得又高又帥還愛擺酷,簡直和流川楓一模一樣。可是,我和他只持續了一個月,等到我們重新開學的時候,原來那種感覺就徹底沒了,我再也不想要見到他了。”

“不會吧?那說明你們愛得不深。”

“當時愛得死去活來呢!可是,只有三分鐘的熱度,這就是絕大多數的初戀,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都會遇到這種情況,千萬不要因此影響未來一輩子。你還有太久太久的人生路要走,會遇到更多更好更適合你的男孩子,給自己留更多的機會吧。”

小麥卻背過身去淡淡地說:“爲什麼,你的口氣那麼像老師呢?”

“好吧,我不說這些了,只要你還把我當作死黨。”

“嗯,我們要好好地在一起。”

黑暗無聲的女生寢室,田小麥靠在錢靈的身上,居然漸漸地睡着了。

她夢到了秋收。

第二天,小麥剛去食堂吃早飯,就有個老師盯在旁邊,一直盯到早上第一節課。

一天一夜,她像蹲監獄似的失去自由,只能來往於教室、食堂、寢室之間。學校派三個老師輪流盯守她,更嚴禁她踏出校門半步。

終於,她憋不住對老師說:“我有這麼可怕?”

“對不起,這是校長的指示,也是你爸爸的要求,我們必須對你負責。”

就這樣熬到星期三,小麥已三天沒見到他了,不知道他是什麼心情?會不會同樣癡癡地等在學校門口?最不敢想象的,就是秋收可能覺得她變了心?突然之間就要一刀兩斷?

每個夜晚她都心如刀絞,趴在寢室窗口直到熄燈,做着各種稀奇古怪的惡夢。幸好有錢靈陪伴左右,否則自己一定會瘋的。每次睡不着的時候,她就會拉着錢靈說悄悄話。她會把自己內心所有的秘密,包括對秋收的看法都告訴死黨。

錢靈耐心地開導她,告訴她那只是少女的幻想,並不能模糊兩個世界的分界線——這條涇渭分明的鴻溝,是誰都無法跨越過去的。至於那些愛情小說裡寫的,愛情歌曲裡唱的,都只是一些幻覺——不可能成爲現實的東西。

小麥承認她說的每句話都有道理——可是,如果是幻覺的話——爲什麼,她感受得那麼真實呢?

週四,高考前在學校度過的最後一個夜晚。

她依然趴在寢室的窗臺,眺望朦朧不清的黑暗荒野,期望能看到某個光亮,無論是手電筒還是篝火,她都相信那是秋收點給她的。

可是,隨着熄燈時間到來,她被迫回到蚊帳裡,再也沒有看到哪怕一絲的光。

昏昏沉沉地睡到後半夜,聽到窗外響起什麼聲音,她警覺地睜開眼睛,推了推身邊的錢靈:“你聽到了嗎?”

“嗯?沒......好睏......睡吧......”

小麥剛剛躺下,心裡就被深深刺了一下,下牀打開窗戶,果然聽到了那個聲音。

窗外,女生宿舍樓下,那堵高高的圍牆的後面,就是凌晨荒蕪的原野。

學校圍牆的背後,傳來一陣吉它彈奏聲——分明就是那把破舊的木吉它,是秋收的手指彈出的聲音,沒有什麼花哨的旋律,只有流浪漢似的不羈節奏,響徹了校園的這個角落。

寢室裡的女生們都醒了,樓上樓下很多人都聽到了,錢靈也下牀跑到她的身後,摸着小麥的肩膀說:“我也聽到了,你沒事吧?”

她卻沒有回答,只是怔怔地趴在窗臺上,聽着黑夜裡傳來的吉它聲,聽着秋收的歌聲——

“喝醉了以後,還能想些什麼?是純純的愛,是飄飄的愁......”

爲了能讓寢室裡的小麥聽到,又爲了避免被吉它聲掩蓋,秋收唱得特別瘋狂特別大聲,幾乎驚醒了南明高中所有的女生。

小麥緊緊地咬着嘴脣,無法抑制自己的淚水,大顆地從窗口跳樓而下。

凌晨的夜空,繼續飄蕩着吉它的彈唱——

“不要說你我,都無法掙脫,只要閉着眼睛,你就會感動。將一個天空,劃上一道彩虹,有綠綠的樹,和暖暖的風。給我一杯酒,我輕輕的說,只要忘記曾經,你就能自由。是誰將我的夢敲破,太陽下的河水,它不停流......”

茫茫的黑夜裡,始終看不到秋收在哪裡?但他的吉它和嗓音,卻像無處不在的空氣,滲透到學校裡每個角落,也滲透到這個夜晚每個人的記憶裡。

她伸出手觸摸着空氣,宛若也觸摸着他的琴絃。

聽到副歌部分,竟連錢靈也被打動落淚。但她緊緊抱着小麥,以防在窗邊有什麼意外。

看不到的牆外,秋收的聲音早就唱啞,卻依然往天空訴說願望,他知道小麥一定可以聽到,荒野裡所有的幽靈也能聽到。

也許,還包括死在馬路對面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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