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伯,這副甲不錯呀,我看着合身,給個價錢?”
“眼光倒好,可咱家的東西,不是什麼人都能隨便打聽的。”
“難道我看着像是個窮小子嘛?唉,早年還真是沒錢,沾染許多窮家習氣,看來是去不掉了。但老伯不必怕,過去的窮小子,現在也走運賺了點金銀,總不敢空手搶你就是。”
“哼,就算你有錢,你也不一定買得起。”
“哦?”
“這是上品,什麼樣的人,就要付什麼價錢。”
“有意思。敢問老伯,那我要付什麼樣的價錢?”
“我雎國,十年平安。”
鎧甲前的年輕人擡起頭,即使聽到這樣的驚人言語,他眼光也是淡淡的,嘴角還拉開了笑意。
“這價合算,我買了。”
自這天以後,城裡紛紛傳言,說二衛那個新上任的將軍,仗勢欺負孤老,搶了人家店鋪一副盔甲,錢都沒給。
——
浮天水遠,雨雲埋山。
已經連續幾天的陰沉天氣,中間還夾了一場小雪,就像城裡人們的心情,被倒映在了天上。會望氣的老人說,看今天這一層層疊起來的雲樓,是要來場大雨了。
“小葉子,你再說說,廉將軍最後一仗是怎麼打的?”
“你怎麼又問這個?將軍讓大蛇吞了,砍斷蛇出來了,給我們殿後,然後就沒了。”葉子啓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同時兩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手裡的鐵片。
這兩天,老鐵匠教給他一項新手藝,拿支鐵筆往甲片上刻花紋,就能形成許多種增益效果。
只是進行這項工作時必須一絲不苟,可老鐵匠偏偏在這兩天,開始喜歡跟他嘮閒話了,把他軍旅生涯打聽得門清。要不是自己臨戰在即,葉子啓都懷疑這老頭是不是想收個兒徒給自己養老。
“哦——”老鐵匠長應一聲,手上就開始歪歪扭扭地動起來。葉子啓見狀好奇,把手裡活幹完了,湊過去看,嗬!這老頭在鐵片上畫蛇呢!
“這個圖樣又是什麼意思?”
“克蛇毒,靠這片甲,護着毒不攻心。”
葉子啓哂笑:“就馬賊那大蛇,真要對上,不管它毒不毒的,一口就把我吞沒了。趕緊換成大鐘,比這個好用!”
葉子啓說着,就想搶過手,可老鐵匠停了手,腰一拱,就把他撞開,又固執地雕起了蛇來。葉子啓只得自己多搶幾塊鐵,刻大鐘,這是增強反震效果的,他想着把敵人手震麻了,自己捱了刀,也還能快點反擊多砍死幾個。
“老爺子,別老問我了,也說說你的事兒唄?”葉子啓目不轉睛地刻着鍾,嘴裡卻突然問。
“老頭子沒好說的事兒。”
“你活這麼老,還這麼有幹勁,就不是心裡有什麼盼頭?”
“……盼頭?老頭子的盼頭,就是造件打不壞的甲出來。以前有人在老頭這兒買了件甲,價給多了,老頭得賠人家件好的。”
“嗨,都照你這麼實誠做生意,這條街上的鋪子早都關門了——那個人是誰?”
老鐵匠沒回答,兩人就這麼安靜地刻着花紋,窗外流動着雲和葉。
“人呢,最好就是小孩子的時候,被多少人寵着,可就是不知道什麼是好,以爲什麼都是該有的。”
老鐵匠突然開始不着邊際地講起道理,像是老人犯起了迷糊。
“後來長大點,就更驕狂了,以爲就自己不一樣,這小家就盛不了自己了,讓人家一鬨,就學着人家到外面闖。一年,兩年,不回來,十年,二十年,還不回來,就想着自己爬上新臺階了,自己也能立足立業了。”
“可是呢,除了家鄉鄉親,外面的人就算再哄你,也沒人真對你好,沒人真心疼你。你想着你這輩子該自己點起一把火,可人家只把你當柴火!”
“等你想明白了,什麼也都晚了,就剩下頭上一縷白,手上一把灰。你才知道該回家了,可回來一看,晚啦,鄉親們都死啦,就算聽說誰家小孩還活着,你敢去認吶?”
“那你還能有什麼盼頭啊?沒盼頭啊。可你看着生你養你這片地兒,你還沒給它報過恩呢。那些小時候的玩伴有了小孩,又在你蹦過的那片地上蹦躂,你得給他們一個長大的機會啊。那你還能幹嘛?你得幹啊。”
葉子啓一直專心致志刻着他的花紋,不言不語。
一片陰雲壓上來,鋪子裡黯淡幾分,葉子啓忽然一筆畫岔,在鐵片上割出劃痕,像一條刀傷。
他放下甲,站起身,走向門口。
“小葉子,你知道老頭爲什麼第一次看你,就看出你是個兵嗎?”背後傳來聲音。
“因爲你眼裡寫着死,等死,求死,你又不很怕。.”
“可你還小啊,你還來得及抓住些東西,你該爲了那些東西去打,不是衝着死。”
葉子啓沒回頭,答道:“老爺子,我還沒跟你說過,我老家不是寒葉,是北山鎮,我的鄉親都死了,馬賊殺的。”
他離開了,留下老鐵匠捧着手裡的甲。
——
葉子啓出門,是因爲他聽到了城裡的躁動,馬賊來了。
最初,是一隊哨騎,急馳進了城裡。接着,還在城外挖掘護城河的民夫,都被緊急召集回來。
四面城門剛剛關上,北方荒野盡頭,就揚起一片黃沙。沙塵若海上涌起的浪潮,連同奔雷似的馬蹄聲一起壓進。
城頭守軍個個驚悚,奔騰的烈馬,揹負的長弓,粗壯的臂膀,獵鷹的紋身,整齊而無喧,只是一味地以寒葉城裡無人可及的速度突進,突進,衝着城樓,一隻足有數百人的烈風部騎兵,奔襲而來!
衛長百城霜、千夫長王忠都登上北面城樓督戰。但蠻騎奔至城下,便分作兩隊,高舉馬刀,繞城而走,城上雖有弓箭射落,卻不能追其馬尾。
王忠望其軍勢,心中暗歎,若是平原相遇,以城中自己練出來的這不到三千兵卒,還不夠這幾百蠻賊當面一衝的。
繞城一圈,蠻騎又重新在北門前集合,中有一騎突出。其人體形粗壯,手執短矛、手盾,舉矛尖指向城頭,竟是以嵩朝話高高喊道:
“城中有將否?敢出城與俺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