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陰氣爽,即使在晌午,也看不見太陽,天空就像是用石青作染料,塗抹出的彩墨畫,被疊疊青色雲塊鎖着,又間或露出一片的白。
與陰沉的天氣相反,人間卻熱火朝天。寒葉城的街面上,“嘿喲——嘿喲——”一聲聲喊,這是市民自發組織的練兵,頗有點北山鎮上練武場的味道;
大羣拿着鋤頭的人被官兵領着,往一個方向前進;
還有來來往往的人,不停運送着物資,有製作矛和箭的木料,和運往城門的獸皮和鐵片……
葉子啓漫步經過人羣,因爲一時好奇,攔下士兵問運的材料有什麼用途,士兵說把泛潮的獸皮和鐵片裹在城門上,可以防止敵人放火燒門。
“可城門上的結界最紮實了,還用的着這些?”
“這……讓門更厚實點,總是要好的。”那個有些靦腆的同僚這樣說。
葉子啓就這麼一邊走,一邊看,只有陰霾始終不曾在他的臉上消散,與周圍幹勁滿滿的人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城門破,就是敗了。可蠻族操控着那一羣堅固的石頭人,和通天的巨蛇,有這些攻城利器,怎麼可能守得住呢?
他心裡不可抑制地感到悲觀,在這樣的情況下,所有人卻要自己什麼都不做——
而他也確實做不到什麼了。
老妖頭失去了內丹,已經用不出那些千奇百怪的法術,他現在能夠使用的,僅僅是最初離開北山鎮時就會的幾個小花樣,連落宮訣也只能堅持很短的時間。按薛影話說,現在再用這個術就是在耗散他的生命。可不用的話,他連劍都拿不穩。
但正因爲這樣,他纔來到了街上四處逛。他想要看到這些依然在投入做事的人,這些腳踏實地的人,希望他們能把他從無盡的擔憂中拉回現實裡來,他還想要從他們身上找到自己的方向,找到自己該做的事。
“小兄弟,又見着了。”
突然響起有些熟悉的口音,葉子啓撇過頭時,離散的眼光立刻凝聚。
百夫長,聞華。
這位曾經被百城霜鞭笞了下屬的軍官,此刻領着十幾個屬兵湊上來,向他打招呼,光這氣勢就讓人不可小覷。
“原來是聞長官,久聞長官弓馬精熟,居然還記得在下一個小卒,真是榮幸。”
“哈哈,小兄弟謙虛了,本官有失習學,久未操演,哪比得上英雄年少,隨將軍遠赴前線,出生入死啊。”聞華說完,回頭下令:“都退下,本官和小英雄有私話說。”
屬兵紛紛退去,葉子啓也暗暗鬆了口氣,看這般客氣,不像是來找麻煩的,那就是來拉關係的了。他知道自己和顧峰現在被視作百城霜面前的紅人,想要攀拉關係的人不少。反正都是一條戰線上的軍官,他也不介意周旋兩句。
“聞長官這是出來公幹?”葉子啓問。
“收稅。”聞華答得乾脆:“從民間收了那麼多人力、鐵器和煤,總得花費些銀子。將軍給城裡的富戶加了稅,本官便是來處理這些雜務的。”
“哦——他們肯給?”
“當然不肯,還嚷嚷着什麼奸官污吏,欺壓良民,也是挺難辦的。不過,嘿,你看那邊——”
聞華往遠處一指,街面上一處地界,正跪着許多神色癡狂的百姓,朝着一個泥人雕塑頂禮膜拜,嘴裡唸唸有詞。葉子啓仔細一望,那泥人身上有鎧甲紋路,形貌倒有三分眼熟。
“那是……霜將軍?”
“沒錯。”聞華笑道:“民衆愚昧,遇着這又心裡害怕、又無能爲力的當口,霜將軍突然回來,給了他們一線希望,他們就開始整起這怪力亂神的事兒來了。
前兩天稅收不上來的時候,聞相就給我們出了個主意,把阻撓將軍稅策之人的名單,有意泄露給了這些愚民,添油加醋地說了富戶們怎麼和將軍作對,再把治安給鬆一鬆——
你猜怎麼着?當天晚上,他們就闖進帶頭抗稅的富戶家裡,把房子都給砸了。嘿,這回是民欺民,可不是我們官欺民了。就這麼砸了三家,第二天城裡的望族都搶着上稅,現在本官就在這兒等着,不用親自出面,各什長就能陪着治粟內史的人,把稅都給收上來。”
葉子啓聽了,張大嘴巴,驚訝城裡還有這種事。
聞華繼續說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只要是用好了,什麼人都能有作用。咱城裡人幾萬號人,未必就會輸給他幾千蠻軍啊。”
葉子啓漸漸斂容,點頭說:“是啊。”
“還沒問小兄弟你,也是出來給將軍辦事的嗎?”
葉子啓聞言凝視這名百夫長,眼目微眯。
“是啊。”葉子啓說道:
“其實,將軍讓我在城裡搜找一名通緝犯,名字叫霍更。”
“哦?居然在這種時候——”
“嗯,大概是個很重要的人物吧,要是長官能提供線索,我一定幫長官向將軍請功。寒石鎮上的事兒,早就過去了。”
聞華聽了,臉色一喜,再寒暄兩句,便回身指揮起他的下屬們,葉子啓徑自離去。
重新走到街上,葉子啓對自己爲什麼會突然提到霍更這個人,也有一些驚訝。只是在思考能利用聞華爲自己做什麼的時候,就突然的想到了這個名字,又突然的,感到了不安。
他加快腳步,經過幾個路口,到了燕行街上,左右掃望一圈,便走進一家酒肆,喊道:“店家,問你件消息。”
酒肆老闆驚訝上前,葉子啓直接亮出軍牌,道:“你這裡有個夥計,叫霍二的,還記得麼?”
“回軍爺,咱家是有過這麼個夥計,可他從年後就沒有來上工,早沒了消息,不知道那人是犯了何事啊?”
“你且不必多問,如今是軍中急尋此人。”葉子啓拿出十兩銀子,直接放到老闆手上:
“你若是有任何此人的線索,就立刻去婁子巷裡報與我知道,這十兩是定金,等有了線索,我再給你五十兩銀子。到時,我領我的軍功,你拿你的賞錢,這買賣算是公平?”
葉子啓說的是謊話,實則他靠軍功領受的賞錢,就只剩下這十兩了。可酒肆老闆哪裡知道,聽這一番話喜笑顏開:“好買賣!公平!公平!”
葉子啓心下稍安,又反覆叮囑了幾次,方從酒肆裡出來,默想着自己還能做點什麼,穿過街和街,不知不覺向着秋風湖走去。
近水者智,在水邊既適合思考,也適合賞景休息——在來到湖畔的第一眼,葉子啓就知道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只是,想要在這裡再看到一個人的身影而已。
但是她沒有出現。
連畫樓都已經靜默,只有挖渠引水的人們勞作不息。
他守在湖水邊,天色漸漸入夜了。銀的月光又落在樹梢上,忽然,在某一堵厚厚的牆後、或是某一座矮矮的家屋裡,傳過來了低低的吟哦,是一闋邊塞特色的秋風曲,歌聲的主人如此年輕,葉子啓卻無法辨清她是唱歌或是泣咽。
街上還有打着燈籠的孩子在跑,城裡緊張的氣氛,唯獨無法捆住這些最稚嫩的腳腕。然後,越來越多打着燈籠的人來到湖邊,唱佛經,放下點着蠟燭的油紙船、水燈、蓮花燈,超度亡魂,爲他們失去的家人,爲那些戰死的亡魂。
少年士兵怔怔看着燭光點點的湖面,又想起了萬目河邊的戰場,在那裡有數千男兒倒下了,於是,就有數千對父母,失去了兒子,有數千個女人,失去了丈夫。
也許就在這湖邊站着的人裡,就有他們中某一個戰士的親人,就有一隻紙船上,寫着某個士兵的名字。
夜晚,到了夜晚,纔看到這座城市的傷口。
葉子啓站起身,向家中返回,腳步聲伴隨着女人低低的吟哦。
他回到婁子巷,走到自家門前,又繼續往裡走,在響着“玎,璫!玎,璫!”打鐵聲的一棟門前停下了。這是一間低矮的屋子,門外掛着鐵匠鋪的招牌。
他徑直推門進去,眼前霍然被光亮填滿。鋪子裡亮着昂貴的火燈符,泥爐裡的火也正旺,裡面燒着一塊鐵,支撐在旁邊的鐵砧上。
一個裸着上身、體形佝僂而肌肉虯扎的老人,正背對着門口,用鉗子鉗起一塊紅彤彤的鐵片,揮舞着錘子。他旁邊水槽裡的水是渾濁的紅色,地上箱子裡還收着一些兵器,刃上都泛着白。
聽着門口響動,老鐵匠警覺地回過頭,臉上肉一擰,叱道:“哼!老頭子說過了,不跟你們去軍營,你們不用再來了!”
葉子啓不知道他是怎麼一眼看出自己是個兵的,但這也不重要,葉子啓搖搖頭,說:“我不是來徵調的。”
“那你是什麼人?”
“一個敗兵。”葉子啓說。
老鐵匠一驚,皺眉問道:“敗兵……你是哪一衛的?”
“二衛。”
老鐵匠臉色震動:“你們真的敗啦?”
“是。”
“你的將軍呢?你的軍隊呢?”
“死了,都死了,二衛死得就剩下幾個孤魂野鬼了。”
老鐵匠放下握着錘子的手,沉默良久。
“你是來幹什麼的?”
“軍隊不要傷兵,不給兵器,不給甲。我來這裡看看有沒有我能幹的事。”
“你還能打仗嗎?”
“我還想打。”
“來,看好了。”
從這天以後,婁子巷的鐵匠鋪裡,就多了個掄錘子的小徒弟。砧板上的鐵片砸出紅色的火星,小徒弟也每每弄得灰頭土臉。可他臉上卻不時會露出滿足的表情。
因爲他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生活,這樣纔對,寬敞整潔的屋宇從來都不適合他,他只適合灰塵滿面,適合手臂被震麻傳來的陣陣疼痛,適合兵器被捶打後漸漸鋒利的嗚鳴,適合在黑夜深處的小巷裡,濺出紅色的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