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葉城,金雲街
又是平淡無奇的一天,行人匆匆,乞丐走在寒冷的街。
走到一棟老房子外頭,乞丐靠着牆坐下來,袖着手,眯着眼,就跟個禿鷲般一動不動。忽然,他嘴裡哼起了小調,哼完了,恍如隔世。
大仇得報了。
就算唐府中也許還有其他和賈華敬、劉閩合謀的人;就算他被騙走的家財,大頭用在了唐府的花銷上,再也追不回來,他也覺得已經夠了。畢竟唐家上上下下那麼多人,他不可能都清算清楚,而且唐家近來多了個厲害的結界師。而他還有家人,該知道適可而止了。
這一段冤債,終於是了了。
他深深倚在牆上自己的影子裡,彷彿想要融入其中,這棟府宅曾經屬於霍家,伴着他沉入了陳年的美夢中。
直到一個穿着破舊布襖的老人,停在他跟前。
“啊……啊,老爺,是你嗎?老爺,老奴終於找到你啦!”
乞丐睜開眼,看向面前話裡帶着哭腔的老人。
“老黃?你不是在家裡照顧林兒嗎?”
霍更驚訝問道,他怎麼也想不到,時隔多年後,自己會和家中老僕,在舊日的宅邸前重聚。
“難道夫人和林兒也進城啦?”
老僕對着他眼淚嘩嘩往下掉,一會兒就哭腫了眼,任霍更如何着急問訊,也支吾不出半句話來。最後,總算是勉強張開嘴:
“老奴有負於老爺啊!老奴……”
“到底是怎麼回事?”霍更大急。
等到老僕哭暈了幾次後,才勉強交代出原委。
“老爺,村子裡來了馬賊啊!他們搶啊,殺啊,他們是畜生……村人都跑啊,逃啊,夫人沒跑了,只有老奴領着少爺——”
“這不可能!”霍更怒道:“我們躲在琅琊邊上,又是這麼個時候,怎麼還有馬賊啊!”
老僕不迭地猛叩頭:“是真的!是真的!南邊的村子都給劫了,路上滿是人,都逃難啊……”
“那林兒呢?”霍更疾問。
老僕愈發涕淚直流:“老奴帶着少爺來尋老爺,可路上少爺發了溫病,沒有挺過去,老僕該死啊!老僕葬了少爺,也想自了,到黃泉下接着照顧少爺。可遇到城裡來人,都讓進城去。
老僕就想,就算是死,也要等找到老爺,告訴老爺這些事,再聽老爺的。”
霍更聽完,眼前一黑,險些背過氣去,身子搖晃,堪堪抵在舊宅牆壁上,手摸石壁,心中想道:“設若當年不是被唐府門人所騙,今日妻兒還該在這牆後歡笑,哪能遭此橫死!”
他悲憤的面孔漸漸扭曲變形,手指甲在牆上剜出血來,口中猙獰重複道:“唐家……唐家!”
路人見狀,紛紛退避,只有風靠向他淚水模糊的眼睛。
——
寒葉王宮,一衛都指揮司
“辛苦你了,此番多謝你出力加固結界,寒葉城不會忘記你的功績。”坐在臺階上的女將軍正顏說道。
臺階下,綠衣盈盈的少女巧笑道:“給師姐辦事,本就應該的。師姐再有吩咐,菀蝶也一定聽從。”
百城霜點點頭:“好,師妹的心意,師姐記着了。暫時已無事,師妹可回家休歇。”
聞言,唐菀蝶以師門之禮,畢禮而下。她道行本不甚深,但卻是罕見的結界師,對於增固護城結界大有可爲,因此受託爲城防出力,數日以來,獻力頗多。
待唐菀蝶退下,百城霜玉容一變,竟有幾分黯然之色涌上眉目,半晌沉吟不語。
“公主……”旁邊的老人出言提醒。
百城霜神色一傷,惘然道:“棋老,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唐師妹給寒葉盡心出力,可我看到她的臉,居然會想拿起寒魄……”
“公主,貪嗔癡怒哀怨妒,本是人之常性,神器可影響性情,可也無法抹除人的本性,正因如此,人,才能夠依舊稱之爲人。”棋老道:“公主一向律己,如此足矣。以心律行,猶爲正道。”
百城霜神色漸肅:“棋老說的是。如今一城存亡,盡繫於護城結界之上,若還需添力,棋老儘管言之,務令結界無失。本將亦將盡力相助。”
棋老恭聲道:“結界已然完備,老夫必盡心主持。”又其他破敵之議云云,兩人再言語數句,棋老便步出宮門,獨自準備他的計劃去了。
——
顧峰離開了婁子巷,低着頭凝眸沉思。
即使軍務繁忙,他也會抽空來看望葉子啓——帶着也許見一面就少一面的心情——結果這次,他發現葉子啓不在家裡好好待着,居然跑到鐵匠鋪裡敲錘子去了。
他當然能猜到葉子啓是在謀劃什麼,所以不禁想,是不是要把天不與劍給拿走,他才肯老實一點。可這顯然也是沒有用的。他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過度保護了,還是對太過固執的兄弟沒了耐心……
顧峰突然停住了腳步。
強大的氣令他在一瞬間掃清雜念,握劍擡頭,一條灰色的人影攔擋在小巷盡頭。
“棋老——”顧峰驚詫道。
棋老向他的無衣劍張開手:“拿來。”
顧峰神色凝重,但沒有猶豫,就把劍扔了過去。
棋老接住劍,執劍柄與腰相齊,劍鋒豎直向上,口中輕唸咒語。
隨之棋老周身靈力上漲,劍刃之中,發出嗡嗡吟鳴,風起於巷中,卷着塵土、草葉一齊向顧峰撲過來。顧峰以雙手遮面,勉強睜眼,只見眼前景色如真似幻,一牆一磚,似乎都在呼吸收張,唯有無衣劍在這方天地巋然不動。
“人籟,撥絃弄音以動魄;地籟,萬物爲劍之輔。”
棋老話語清晰地順着風傳過來,然後,把力量全部壓上了劍柄——
“看好了,尹長琴的靈力是這麼用的!”
——
“璫!”
鐵錘砸上了鐵板,最後一塊甲片也打好了。
“好!今天的活就到這兒,回去休息吧!”
隨着老鐵匠一聲吩咐,葉子啓氣喘吁吁地擦汗、調息,道了別,走出鐵匠鋪,夕陽的光正曬紅半邊天。
他走回家門前,打開門的同時,庭院裡的雪雕“嗖”一下子撲騰起羽毛,接着往前一壓身子,張開雙翼,挑釁似的“咻”地叫了一聲。
葉子啓拔腳便衝上前去,雪雕白河也早有預料,雙腿一蹬,低空飛衝而來——這已經是他們每天固定上演的戲碼——人與雕撞在一起,葉子啓雙手合抱住雪雕的上身,雪雕則一邊繼續前衝,一邊揮翅擡身上頂。
正當雪雕頂着葉子啓不斷後退,要把他頂飛起來的時候,葉子啓雙腳往地上重重一踏,目中染上金色,早先吃下的夏長丹藥力集中起來,雙臂驟然發力,把雪雕的肉往裡緊緊一勒!
雪雕痛叫一聲,驟然失力,葉子啓趁勢把雪雕豎直抱舉起來,接着整個身子向後翻倒,向着石板地面,把雪雕龐大身軀往地上狠狠一摔!
君子八技·翻滾石。
“咻——”雪雕發出慘痛長鳴,雙翼攤在地上,發抖似的輕輕彈動,在它瞪大的圓眼中,同樣摔得各處關節作痛的葉子啓,已經站了起來。
葉子啓邁動腳步,彎下腰,將那顆從雪雕爪子裡溜走、丹紅色的圓丸撿了起來。
“這些天,多虧你陪我練身,我才能恢復這麼快,多謝了。”葉子啓自顧自說着,彷彿以爲雪雕能夠聽懂人話:“我知道你擔心饕餮的內丹會把人變壞,可就因爲這樣,我決不能把它交給別人,這是隻屬於我的詛咒。”
“咻——”雪雕叫喚一聲,氣呼呼騰起身,不再與他搶奪,兀自向房檐上飛去。對着葉子啓討好似的扔過來的食物,也不再理會——直到他睡熟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