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雷州會(1)
正月五日清晨,護送着國主百城炅的隊伍,五百人浩浩蕩蕩,如長蛇游出城門,“雎”字旗領在隊頭。
三衛長百城霜、二衛副將薛義隨行,一衛長百城焱留守寒葉城。
葉子啓與顧峰在隊伍中騎馬同行。顧峰不愧是被元極仙翁看中的奇才,不過一個多月,騎術就已經有模有樣,葉子啓吃力牽拉,才勉強跟上他的馬蹄。
“喂,你昨天太不講義氣了,不打聲招呼,自己跑了。”葉子啓抱怨道。
“嗯,你啞巴了一個晚上,就是想開口說這個?”顧峰迴嗆。
葉子啓呼吸一滯。
“我還真挺好奇的,讓仇家的姑娘給看上了,是一種什麼感覺?”顧峰接着問。
“我已經煩了一晚上了,你就不能別急着揭我的疤?嘴巴上太缺德了,就不怕遭報應嗎?”
“我怕什麼。反正這種奇葩的情況,我一輩子也遇不上。”
“嘁!”
“說真的,你打算怎麼辦?要百年好合麼?你們都是術士,也能湊一對江湖俠侶了。”
“她修了四年的除妖術,你猜她發現我的妖怪身份以後,會要我怎麼死?秋殺,還是冬藏?”
“也許她不會這麼無情呢。”
“那她就得被清理門戶!唉——”葉子啓說着又嘆起氣來,“算了吧,走一步看一步,說不定這趟出去就能找到傳說中的忘情水,讓她把這些天的事都忘了呢。”
“別做夢了,廉將軍來了。”
山坡上,果然一大羣士兵涌了上來,爲首的正是二衛都指揮使廉洪野。
之後,廉洪野率領二衛護送百城炅一直來到易國邊境,又有易國將領前來迎接。交接之後,薛義同廉洪野離開。
葉子啓這才發現,二衛還留在隊伍中的人已經極少,幾乎都跟着廉將軍踏上了征討馬賊的征程。
而自己先前參加武棋,本是爲了更有力地去向馬賊復仇。到如今,卻令自己被滯留在了護衛隊中,等着去雷州會扮演什麼棋子,耽誤了打馬賊的正事。
命運,竟會是如此將人諷刺?
總之,他也沒有別的選擇了。
葉子啓縱馬離去,終究不忍回望,城頭上,碧衣如水。
然而,葉子啓絕想不到,正在這個時候,一個和他淵源更大的女孩,也正經歷着人生中前所未有的命運轉向。
葉菱紗——如今應該叫顧子箏了,此時正站在九萬里河的河岸,名爲“寶船”的幹州船隻上。
許許多多的女孩包裹在她的身邊,彷彿圍得緊一些,這些即將被送往另一片大陸的可憐女人們,就能多共享一點嚴冬中的體溫。
但是在這個雷州的冬天,抱有任何對於仁慈的希望,都是愚蠢和不可能被迴應的。
前所未有的驚駭和恐懼正在攀爬進這些女人的心肝,站在這片值得詛咒的甲板上,無論向四面八方哪一邊遙望,眼中都會看見那些東西,那些引起她們驚惶和嘔吐的怪物。
即使閉上眼睛,躲在人羣的膝蓋底下瑟瑟發抖,那些令人發瘋的嘶啞叫聲也會穿過顫抖的指縫,傳進她們的耳洞。
那是些絕對不應該出現在這裡的東西。
像戩一樣羅列、又像豕一樣翹出的牙,用骨頭打磨成的箭矢,巨燈一樣爍動着的目光,水面下扭曲着、晃動着的不可名狀的修長之影,聚若蚊蠅……
顧子箏比身邊的人都要鎮定,這源自她從表哥那裡聽來的那些古老故事,故事中的描述曾讓她窺見這些惡魔般生物的一鱗半爪,而這些見識並不能給她帶來任何幫助,只是讓她被陰影遮蔽的心靈更感到絕望。
她知道,有恐怖的事情正在發生着,她想起那些被埋藏在書樓深處,最隱秘晦澀的字句,那些葉子啓也難以破譯的古老符文,帶着無盡深淵之下的不寧遊魂的詛咒,不可破解的悲鳴,和那些永遠不曾沉眠的噩夢。
有人低泣,有人狂叫。
也有人正在被拽下寶船。
吳布就是正在被拽下寶船的人。
“見鬼的地方,見鬼的蠻子,見鬼的——”吳布口中唸唸有詞地咒罵着周圍的一切,可是當他又瞥到那些東西的時候,最後一句咒罵硬生生嚥了回去,彷彿是害怕和它們沾上一丁點兒、哪怕是口頭上的聯繫。
他原本是中州人,後來到雷州成國的成原馬場謀了份差事,專職每年前往幹州採購馬種,精通嵩朝、幹州兩陸語言。數月前,蠻人突然將他扣押,威逼利誘後,他同意了爲蠻人侵略雷州做事。
被上使大人挑選出來的美人都已經送到“寶船”上了,等待着被運往幹州火汗王的金帳,他也被吩咐隨船侍候。
這個時候,又把他叫下寶船,吳布心想,一定是抓到了哪個雷州的大人物,要展開審問。
蠻人的主將營壘設在山坡上。吳布跟隨兩個蠻兵走上去,一路上,大羣的蠻族兵正面或側頭瞪着他,一片錐子般的目光颼颼飛來,幾乎把他射成刺蝟。
這種折磨在他來到主營時達到了最高峰,他看到了他所知的、此刻來到雷州的蠻人中,地位最尊崇的兩位蠻族首領,竟然都在這裡。
其中年長的一個首領是四十往上的年紀,顴骨寬大突出,胡茬濃密,面色似乎永遠怒氣衝衝,給人以蠻橫勇猛的感覺。吳布尚沒有資格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被蠻人尊稱爲“炎流族長”。
而年輕的那名首領面色陰冷,沉默寡言,卻給了吳布更加危險的感覺。一觸到那名首領剛錐般的目光,吳布就想起了曾經在幹州草原上遇到的狼,因此全身汗毛像豪豬的毫刺一樣豎了起來,幾乎將布衣撐破。
“耶薩!去盤問他們!”一個蠻族軍官向他喊道。
“耶薩”是蠻人給他起的蠻族名字,意思是“不忠誠的狗”。
吳布因此才注意到在地上跪着的那幾個人,都是雷州人面孔,衣着普通。此刻,在四個蠻人的威嚇下,這些雷州俘虜雙目無神,瑟瑟發抖。旁邊還站着他的一個同行。
吳布照例上前,擔當了這次審問的翻譯工作。最後得到的情報卻令他有些失望:
“成王九方戩的車駕往西邊走了,打着旗子,看不錯。”
除了求饒的話,這似乎是唯一有用的情報了,吳布不覺得這一句話值得大張旗鼓地找來兩名嵩人翻譯。
但是,當他把這句話報上去的時候,炎流族長卻露出狂喜的神色。
“一樣,一樣,和神使說得一樣!”蠻人首領高興得像頭聞到蜂蜜甜味的巨熊:“扎那,通報全軍,拔營!”
一名蠻人軍官馬上邁步出去。
“是通報你的部族,哈扎爾。”一旁的年輕首領突然冷冷說道。
“什麼?”炎流族長哈扎爾臉色大變:“潘谷拉,難道你要不聽從神使的旨意嗎?”
“他是個驢腿的神使!”年輕首領罵道:“難道寒山承認過那些人的身份麼?”
“混賬!”哈扎爾怒道:“莫非你的耳朵被鷹給啄聾了,還是被沙蜃魘住了心,所以聽不到那些人剛剛說了什麼?頭羊們鑽到一個窩裡去了!現在不去殺光他們,你是要縮回你姆媽的懷抱裡吃奶嗎?”
年輕首領面色霍然一變,哈扎爾心底生寒,本能地伸手握向腰間佩刀,可年輕首領卻先一步疾奔到他面前,手中刀光閃現!
哈扎爾頓時冷汗直冒,心現死兆。可就在這關鍵時刻,兩名安答搶到他身前,將這道刀光硬生生擋了下來!
哈扎爾始覺心安,終於沉手落在佩刀位置,可隨即發覺,手中竟無物可握,低頭一看,刀柄已經被削落下來!
哈扎爾頓時大怒,幹州人視刀如命,被砍斷佩刀,更是極大的恥辱,乃怒喊道:“豎子,你是要毀了我蠻族大業!”
“蠢豬,”年輕首領道:“那個男人正孤軍往北方來,你卻想要把他給放下。”
哈扎爾一愣,隨即道:“你是說那個人?你太嫩了,缺點打狼的經驗。對付狼羣,只要幹掉頭狼,就能抓住主動。他一個人算是什麼?”
“他纔是雷州的頭狼!”年輕首領道:“你去西邊,不過是動用一萬人圍獵幾頭豬玀。”
“混賬小兒!”
哈扎爾將斷刀往地上一擲,刀刃直挺挺地插在兩人中間。
“那正好,今天就一刀兩斷,各帶各的族人走,回到幹州草原,老子必親手挖空你的頭顱來喝酒!”
言畢,劍拔弩張的兩部落終於各自收起刀刃。不久後,密密麻麻的幹州兵分成兩股,各自離去。九萬目河上,寶船離岸起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