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認爲自己堅持的是真理。
朱允熥如是，孔訥亦如是。
在老朱走後，朱允熥就沒一刻得閒，一會兒翻翻窗戶，一會兒找找後門，總之是千方百計想出去。
孔訥見朱允熥這般折騰，忍不住勸諫道。
“皇太孫殿下，老臣建議您聽陛下的，陛下讓您留在這裡是爲您好！”
“孤知道！”
“但孤必須得去，孤要是不去，沒人能教皇爺爺使用擴音設備！”
“擴音設備？”
朱允熥歪着腦袋想了想道。
然而老朱低估了江南百姓的告狀熱情，真雞毛蒜皮的小事都來敲鼓啊。
朱允炆敲了一通鼓，看到老朱走了過來，當即停止敲鼓，對着城牆上的老朱喊道。
“推翻暴秦的是世家吧，扶助劉邦登上帝位的也是世家吧，幫着劉邦治理漢朝的還是世家吧？”
“衍聖公，你可別小瞧這奇技淫巧，你所擔心的問題可全靠這東西來解決呢！”
孔訥聞言立馬擺開架勢，打算給朱允熥好好上一課。
“不急，很快就能知道了！”
不多時朱允熥來到洪武門前，看到老朱還趴在牆垛上看熱鬧，他當即鬆了一口氣。
老朱壓根就沒在乎下方的上萬考生，只是不住地在人羣裡尋找大魚。
“誰敲響了登聞鼓？”
這孩子活膩歪了吧？
“既然他們不要臉面，那咱只能成全他們！”
“這裡邊肯定有人在背後攛掇，否則不可能鼓動來這麼多學子。”
“第四，您擔心宗族香火，沒有財力延續。”
“殿下，糟不糟粕的老夫先不說，單說前三點您認同不？”
張家丟個豬，王家丟只雞，何家媳婦不退彩禮，趙家鰥夫調戲婦女等等，都會有老百姓敲鼓告狀。
朱允炆一連喊了三遍，老朱這纔不情不願地開口。
“不！”
“聽到沒，人家說你是奸臣呢！”
“這其實是江南大族對其祖上的敬重，這才推舉其成爲首領。”
兩人躲在城垛後邊閒聊之時，城牆下方一直有人在喊話。
老朱來到合適的角度，看清正在敲鼓的人後，當場忍不住吐了個槽。
“近年朝廷之弊政有五……”
“皇爺爺聖明燭照，英毅果敢，遠邁漢唐之君。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開創洪武之治。”
哪怕是生氣，也比眼下這種毫不在意要強啊！
“扶持南宋，誓死抵抗蒙元的文天祥是世家，揹着幼主跳海的陸秀夫還是世家。”
“你找誰收稅誰不急眼？”
“是他們先不要臉面的！”
“皇爺爺，賦稅不均這條，如果不是朝中官員很難知曉，二哥應該是被有心人利用了。”
“怎麼是這孫子？”
“懂了！”
然而，在他做了萬全準備之後，登聞鼓還是被敲響了！
“皇爺爺，孫兒請您革除弊政，罷除海政，給江南百姓減負！”
“第二，您擔心傳承斷絕，沒有世家延續。”
老朱聽了朱允炆這套說辭，不由看了看邊上的大孫。
“那是自然！”
老朱聞言冷笑道。
“還是你來吧，末了在給咱後腦勺一棒子，讓咱躺地上睡個好覺！”
“就是一種可以將說話聲音放大的東西，皇爺爺站在城門樓上說話，幾裡地之外的人都能聽清楚。”
“殿下也是熟讀史書之人，歷史上的哪一件大事跟世家沒關係？”
朱允熥說到這兒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三聲叩門響，當即扔下老孔頭跑到了門邊上。
老孔頭拄着一條腿坐在地上，朝着朱允熥擺擺手道。
“殿下莫急，待卑職跟陳統領交涉下。”
“現在幫您管理市舶司的陸士元就是南宋名臣陸秀夫之後。”
“你回去查查，是不是你手底下也有內奸？”
“尤其是江南稅收的比重，以及你市舶司的花費明細。”
“不全認同！”
兩人互相打趣一番，然後臉上不約而同的恢復了凝重之色。
“走吧！”
老朱堅定的搖搖頭道。
“好嘞！”
朱允熥回頭看了看孔老頭。
朱允炆在念完奏疏就靜靜的等待着，等待着百姓的稱頌，等待着上萬學子的讚揚，等待着城牆上那對爺孫倆的暴跳如雷。
“只是……大魚呢？”
“好嘞！”
只是因爲逆光的原因看不清敲鼓之人罷了。
老朱聞言搖了搖頭道。
朱允熥聽到這陣鼓聲也是一驚。
“衍聖公不就是最大的幕後黑手嗎？”
“徐六子，你小子總算來了，趕緊放我出去！”
“然則誤信讒言，導致民不聊生，百姓困苦，孫臣不忍皇爺爺一錯再錯也……”
“他們要是不識趣，咱就命人拿大棒子抽他們！”
“這個就不勞您老操心了，孤自然有辦法處置。”
孔訥見朱允熥這樣說，饒有興致的笑着問道。
“大孫，你替咱跟你二哥說道說道吧，咱先去羅傘底下歇會去。”
“還請皇爺爺允准！”
正當兩人漫無目的在人羣裡尋找大魚之時，突然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陣咚咚咚的鼓聲。
“不辯！”
“有些話老夫沒法跟陛下說，今天就跟殿下好好聊聊。”
“其四，屢興大獄……”
“弟兄們，趕緊給羽林衛的兄弟捆上！”
“咱倆過去看看，是哪個手眼通天之輩能敲響登聞鼓！”
老朱聽到鼓聲，臉上閃過一絲陰沉。
“其五，遠洋靡費，耗資千萬兩白銀，不見一文產出……”
“皇爺爺您慢點，孫兒扶您過去……”
“老陳，咱們也是兄弟一場，你是想讓我幫你，還是你自己……”
“皇爺爺，您又看啥呢？”
“你們幾個把設備調試一下，一會兒孤來跟二哥對線！”
“不用查，肯定有啊。”
孔訥見朱允熥態度有些鬆動，不由換上一副苦口婆心的口吻繼續勸道。
“前三點尚可說您憂國憂民，後邊兩點只能說您老的封建糟粕有點多……”
在老朱之後的歷代皇帝，進一步加強了圍欄，到了後期甚至直接蓋了個院子，將登聞鼓給圈上。
朱允熥聽到這話，也不由在人羣裡尋找起來。
朱允熥見老朱對自己防範森嚴，裡裡外外都安插了足夠多的人手，任是自己插翅難飛，也只能暫時放棄越獄的打算。
城牆上只有一老一少在對着自己指指點點，不時還調笑幾句，像是在看一個笑話。
朱允熥見這老頭這樣說，當即不再猶豫，領着一干狗腿子就朝着洪武門的方向跑。
“關鍵人物？”
“孫臣朱允炆謹奏！”
“陸士元竟然是陸秀夫之後？”
大明的登聞鼓很有意思，一開始老朱設置登聞鼓是沒有任何限制的，只要你覺得官員冤枉了你，判的案子讓你受了委屈就可以敲鼓鳴冤。
老朱滿不在乎地道。
朱允炆越想越氣，他已經豁出一切了，爲何還不能獲得皇爺爺的關注！
老朱聽到這話“哼哼”冷笑了一聲，隨即對着下方喊道。
哪怕朱允熥對世家一萬個看不上，可當他聽到後兩個名字之時也不得不動容。
“其一，不分尊卑貴賤，官紳一體納糧。”
“如果殿下還對世家有成見，那老夫再說兩個人的名字。”
“第五，您擔心禮崩樂壞，沒有高低貴賤。”
老朱在處理了上百起民事訴訟後趕忙立了個規矩，非重大案件不得上告，並且制定了一級告一級的流程，嚴禁百姓越級告狀。
朱允熥聞言翻了翻白眼。
“又是奇技淫巧！”
“殿下請便，老夫年歲大了，見不得血腥場面，就留在這兒等候陛下處置吧。”
WWW☢Tтká n☢￠ ○
“第三，您擔心異族入侵，沒有世家抗衡。”
“另外孤相信一點，若是堅持正道，就算沒有特權也能耕讀傳家。若是本身無才，卻又望向通過特權來維持富貴，只能是癡心妄想。”
老朱聞言點點頭道。
同時登聞鼓也被圍了起來，並且派士兵把守，防止京城百姓沒事敲着玩。
“殿下可知老夫擔心的是什麼？”
“看來武將也不安靜啊！”
孔訥聽到朱允熥這般解釋，恍然地點點頭。
“您以爲老夫所言世家延續華夏、延續傳承是牽強附會嗎？”
朱允炆聞言當即從袖子裡摸出事先準備好的奏疏，慷慨激昂的讀了起來。
朱允熥眼珠子轉了轉，頗爲玩味的說道。
然而，讓他意外的是，稱頌聲沒有，讚揚聲也沒聽見，就連他萬分篤定的暴跳如雷也沒發生。
朱允熥誠實的搖搖頭。
“皇爺爺，要不要跟他們辯論下？”
“登聞鼓？”
“這個嘛……”
因爲按照老朱制定的規矩，只要登聞鼓響了，不管皇帝在幹嘛都必須接見敲鼓之人，並且受理案件。
“大魚出現了！”
其中一個領頭的還扯出個苛政十條來勸諫，就差把老朱說成是桀紂之君了。
“老夫知道殿下對世家頗有成見，認爲世家左右皇權，阻塞官路，隱匿田產，搜刮百姓。”
“其三，賦稅不均，江南之地賦稅佔全國大半……”
“咱在等關鍵人物出場呢。”
徐六子靜靜的看着陳統領，遞給陳統領一根繩子。
“有些事只有在朝中當官多年，密切關注朝廷大事之人才能知曉。”
在朱允炆身後站着五百名嚴陣以待的羽林衛，他們一邊用盾牌支起一道圍牆，將外邊的百姓隔絕開。一邊看着敲鼓的朱允炆，忍受着震爾的鼓聲。
什麼懇請陛下收回成命，恢復朝廷舊制啦，百姓困苦，請求減免賦稅之類的。
現在看到朱允炆在下邊敲鼓，朱允熥也頗爲意外。
“其二，十稅抽二，開歷代苛政之先河……”
“第一，您擔心皇權太強，沒有世家牽制。”
孔訥自動無視了朱允熥的吐槽，滿眼都寫滿了驚訝。他怎麼也沒想到朱允熥竟然這般瞭解他，竟然將他的心思猜了個八九不離十，甚至連心底的私心都猜的一清二楚。
“皇爺爺，孫兒朱允炆要爲萬民請命！”
老朱聽到朱允熥的聲音沒有絲毫意外，只是朝着下方指了指。
“孫兒沒聽到，孫兒只聽到二哥說您是昏君！”
“衍聖公要不要一起？”
老朱早就知道百姓們要敲登聞鼓鬧事，因此早就命人將登聞鼓給看管起來，防止百姓強行敲鼓。
“皇爺爺，還是要注意方式方法，今天畢竟是朝廷開科取士的日子，鬧大了不好看。”
陳統領聞言鬱悶的閉上眼睛。
朱允熥聽了心裡那叫一個汗啊，自家這皇爺爺是改不了殘暴的小毛病了。
“咱是皇帝，咱說啥就是啥，何須向他們解釋？”
“別說賦稅不均這條，其他幾條也不是他那腦子能想明白的！”
登聞鼓距離洪武門不遠，兩人甚至都不用挪地方，就能居高臨下的看到敲鼓之人。
“五胡亂華不能滅其靈，蒙元入侵不能消其魂。”
“而且老夫說句大不敬的話，光靠一體納糧還不足以消滅世家，只會讓世家以更隱秘的方式存在下去，可能對朝廷，對百姓有更大的傷害……”
朱允熥很長時間沒看見朱允炆了，甚至都把這孩子給忘了。
朱允熥將老朱安頓好後，隨即來到城門樓上，對着一個碩大的話筒“喂喂”兩聲。
登聞鼓處，朱允炆揮舞着鼓錘奮力的敲打着登聞鼓，發出咚咚咚的轟鳴聲。
“因爲有這些世家支撐着華夏，所以在皇權不張之時，華夏文明的火種才得以保存。”
“那是自然，否則你以爲陸家憑什麼在江南海商中佔據首領之位？”
朱允熥聞言忍不住爲自己辯解幾句。
在一陣刺耳的電流聲響過後，城下數以萬計的百姓、官員、學子，見證了一個睜開眼都不敢相信的奇蹟。
“但殿下也得知道，世家也有好的一面，並不是全都是您所說的那種……”
“準！”
“衍聖公，您所擔心的東西很多。”
“孔訥那人咱知道，他還幹不出讓學子送死這等事來。”
徐六子貼心的給羽林衛陳統領捆綁好後，還小心的在他後腦勺敲了一棍子，這纔打開宮殿大門，將朱允熥給放出來。
“至於漢朝之後的三國，魏晉南北朝，幾乎全是世家的影響吧？”
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他們彷彿聽到四面八方都傳來皇太孫的聲音！
然而，不等他們回過神來，皇太孫的聲音再次傳來。
清晰、清澈的聲音如同驚濤駭浪一般，從城牆上傾瀉而出，傳入他們的耳中。
“朱允炆，你可知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