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出來混,講背景

黃花梨木打的堅固座椅,重重落在馮少陵的後背,掄了個稀巴爛。

他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摔成狗吃屎。

何敬豐好歹給義海郡牙行馮幾分面子,沒朝着腦袋砸。

鄭衡見狀連忙退到一邊,嘴上喊着:

“何七郎!你這是作甚?莫要傷和氣!”

卻是沒有半點伸手攔住的意思。

“何敬豐你他孃的發什麼瘋?”

馮少陵無端端捱了下狠的,不由怒火盈胸。

同樣身爲十三行長房子弟,誰不是自幼嬌生慣養,哪裡受過這樣的委屈。

“叫喚什麼?這可是本少爺的船,你還想翻天?真有氣性,跳下去,泅水游到黑河縣,本少爺倒要說聲佩服!”

論及紈絝惡少的十足派頭,何敬豐當真沒有輸過誰,隻眼皮一掀,不鹹不淡道:

“我與黑河縣的白兄一見如故,豈容你背後議論他的短長!再者,當年蘇、冒、韓、方四家之後,下一個便是你馮家,你家老太爺險些被寧海禪活活嚇死,如今反倒抖擻了?

真以爲白兄死了,寧海禪還會守着不再踏足義海郡的破誓?寧海禪像被規矩牽絆住的人物?他要進城,十三行又得少幾家?沒腦子的蠢貨,以爲隔岸觀火,便能拍手叫好。

問問伱家大老爺,他敢保證這把火,不會燒到自己身上?”

鄭衡心頭悚然,他知道當年寧海禪大開殺戒的幾分內情,貌似因爲蘇家大少使了下作手段,暗害那位寧無敵的一位熟人,結果放出一條翻江倒海的凶煞狂龍。

“何七郎講得不無道理,老馮你消消氣,大家都是許久的老相識了,沒必要爲這點小事兒鬧僵關係。”

馮少陵臉皮漲得通紅,卻又不好發作,這數九寒冬,一練筋關下河泅水遊個把時辰,也要耗盡氣血。

“就他何七郎一人有腦子?說歸說,動啥手!”

說罷,拂袖而去。

鄭衡這頭高聲勸道:

“何七郎,此次確實是你衝動了!牙行馮家的百聞樓,辦得如火如荼,據說正在與天水府的隱閣牽線。”

講完這番話,他再壓低嗓子:

“往後總有用到的地方,因着一個黑河縣的外人,把他得罪狠了,殊爲不智。

你也知道,馮家長房人丁稀薄,日後說不準,馮少陵便是執掌家規的大老爺。”

何敬豐不置可否,淡淡道:

“我家大兄有道官之姿!”

鄭衡語塞,十三行同輩當中,何敬鴻確實是相當拔尖的翹楚大材。

極可能通過道試,被龍庭授籙,名列上三籍。

只不過,你他娘天天把這句話掛在嘴邊,作甚?

鄭衡接不上話,訕訕一笑,寒暄幾句,轉身離開,回艙房尋馮少陵去了。

羊伯皺着眉頭:

“七少爺……”

何敬丰神色一凜:

“我心裡有數。鄭衡、馮少陵之流,可以指望錦上添花,雪中送炭卻是休想,這種關係,便如成色劣質的青瓷,收藏再多也無用。

而白兄還未發跡之時,一碗米的恩情也要報答,足見品性,值得深交。

取筆墨紙硯,我寫兩封信。”

羊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

“七少爺打算把這個消息透露給你的白兄?”

何敬豐裹緊狐裘,憑欄遠眺煙波浩渺的怒雲江:

“不止。我還要修書一封給爹,說服他聯絡隱閣,看能否花錢撤掉白七郎的暗花懸賞。”

羊伯麪皮一抖,連連搖頭:

“絕無此種可能,七少爺想得太簡單了,隱閣接單掛名,從中收取不菲的費用,而且按天算。無論有沒有人拿暗花,掛一日,抽一日的銀子。

你白兄被懸賞千金,背後推波助瀾的人,財力之雄厚不必多說,何家……豈會捨出這麼大的代價,幫一個外姓。”

還有一層顧慮,羊伯並未宣之於口。

那便是寧海禪兇名再盛,終歸欠過十三行大筆血債。

調轉船頭,幫襯他的徒弟,必然招惹其他家的不滿。

絕非合算的買賣!

何敬豐嘴角噙着笑:

“不管爹答不答應,這封信都得寫,叫外人知道我的態度,落到白兄的耳朵裡,總歸讓他惦念我的一份好。”

羊伯深深望了一眼這位何家長房七少爺,彎腰稱是:

“七少爺投注押寶的本事,頗有老太爺之風。”

何家做的是當鋪生意,之所以發跡,全憑一樁奇遇。

有個邋遢道人,在某天雨夜上門,要用一顆泥丸抵十兩黃金。

夥計將其當成鬧事的潑皮,便要亂棍打將出門。

卻不料這邋遢道人有些能耐,雙腿好像生根紮在地面,身軀宛若銅鐵澆鑄,任憑七八條漢子推搡,都沒見動彈半分。

此事驚動當家做主的何老太爺,立即寫就一張當票,奉上十兩黃金。

結果

何老太爺照舊答應。

一連十日,十枚泥丸當得百兩黃金,轟傳義海郡。

直至

後者仰天一笑,騰雲而起,何老太爺回家一看,三十顆泥搓丸子,已經變成圓潤無瑕的黃芽大丹。

僅一枚,便價值五十兩黃金,且有市無價。

就這樣,何家長房靠着三十顆黃芽大丹,從此扶搖直上,一躍成爲義海郡的行當龍頭。

“我家老太爺壓中了,賭出潑天的富貴。我嘛,不指望白兄入道成仙,比他師傅寧海禪稍微遜色一籌,邁入四練氣關,成爲坐鎮一方的大高手,足矣。”

江風撲面,何敬豐眼中並無喜色:

“但在此之前,希望白兄他先活下來,黑水河到怒雲江,這條路可不好走。”

……

……

呼!喝!

白啓正在院裡打拳,腳踩羅漢手的馬形,腰身擰轉如大蟒,走着龍行掌。

一縷縷的氣血勁力盤繞手臂,大腿,好像纏着層層絲線,並不明顯,幾近於無。

可若運功發動,輕易就能打出崩鐵碎石的兇猛威力。

“師傅,你說行走江湖最要緊的,是什麼?”

他一心二用,忽然問道。

“當然是背景。”

躺在茅草屋頂曬太陽的寧海禪,懶洋洋答道。

這位通文館的教頭,與老宅養馬的許三陰都有古怪的習慣。

後者是不樂意上桌吃飯,喜歡蹲着,前者則極愛在高處,或站或坐或躺。

“爲啥?”

白啓怔住了。

他本以爲像寧海禪這種妖孽,應該回答武功或者神兵纔對。

畢竟十年之前,通文館名聲未顯,全靠自家師傅一雙拳生生打出招牌。

“你再厲害,從孃胎裡出來,便是四練宗師?

總有比你境界高的老東西,壓着你,然後以大欺小,以強凌弱。

這時候,你若搬出夠硬的靠山,便能消弭絕大部分的麻煩。”

寧海禪像是很有心得:

“所以我專門制定幾條戰術,碰到那種豁得出臉皮的老不死,先跑路,再打聽他家中情況,如果有小輩,哼哼……倘若爲孤家寡人,便觀察生活習性,喜好吃些什麼,常在何處用餐,出入最多的場合。”

白啓眼角直抽,這套偷襲刺殺的流程,師傅你好生熟練!

“另外下毒,要像熬藥,懂得君臣佐使。爲師個人推薦,四練以下,未成臟腑的高手,可以先用秘製瀉藥,令其狂拉不止,虛脫到三四成,口乾舌燥,必定渴得厲害。

你再從水井、水缸,下可溶的砒霜。”

寧海禪講起這塊業務,簡直頭頭是道,信手拈來:

“只要是邁過骨關,換汞血,養銀髓的練家子,生機極其頑強,吃幾口砒霜死不了。

持續運功走勁,吊住一口氣,慢慢就能養回來。

老辣的行家,斷不會選擇此時出手,因爲對方尚有拼死一搏之力,而且做好提防。

你應當矇住口鼻,點七八支無色毒香,他正處於療傷當口,免不了呼吸吐納,毒氣攻心,屆時十成戰力只剩下兩三成,焉有幸存之理?”

白啓後背發涼,終於明白十三行爲何對寧海禪談之色變,視爲招惹不得的凶神煞星。

這種堪稱卑劣下作的手段,換成一般三四練的大高手,還真無法模仿。

若無七八年的苦心鑽研,哪能做到如此精通?

“至於毒殺四練,這個難度頗大,主要材料珍稀,千年大蛇的膽汁、長到八百年份的黑箭木、再配合各色妖君的血肉……才能傷到他們。

況且,邁入氣關的宗師,多半已經是非人之軀,不吃不喝,亦是等閒,摸不準下手的時機。”

寧海禪眉宇間升起得意之色。

“哪怕是爲師出神入化的造詣水平,也只堪堪成功過幾次,無不經歷長達數月、乃至一年半載的耐心潛伏。”

白啓收住架勢,吐出濁氣,隨後豎起大拇指,這才叫真正的老江湖。

“師傅當真是德才兼備,足智多謀!徒兒恨不得常伴師傅身邊,無時無刻聆聽教誨,增進見識。”

寧海禪極爲滿意,阿成那根木頭,自個兒長篇大論說了一通,最後只能憋出:

“師傅你口渴不渴?”

哪裡比得上阿七貼心!

“對了,你以後行走江湖,遇到難以理解的事情,不妨想想它背後,是否站着誰。

你看小小的黑河縣,三大家一手遮天,抽絲剝繭一看,個個都跟義海郡城沾親帶故。

再把目光放到十三行,穩坐一行頭把交椅,聽着威風,還是給府城、給道官驅使,聽差辦事罷了。

背景是看不見,摸不着,卻又實實在在的一座山。”

寧海禪眸光漠然,陡然說道:

“你可知天水府除去一家獨大的子午劍宗,又冒出一座隱閣,它打開門做生意,接全天下的任何單子,只要給足錢,且夠膽子,就算把那位登基沒多久的新皇掛上去,也不是不行。

它會視你的懸賞價錢,啓用不同層次的消息渠道,將此事發布到赤縣神州十四府,靜等三教九流的哪位大高手接取暗花,所有過程皆可匿名完成。”

白啓微微皺眉,龍庭治下,允許這種來歷神秘,且不把朝廷威嚴放在眼裡的勢力存在?

太扯了。

這種殺手平臺怎麼看,都是道官老爺掃黑除惡的頭號對象。

他略作思索:

“隱閣能夠站住腳,把生意做大,因爲背後有人?”

寧海禪頷首:

“什麼樣的買賣最賺錢?自然是寫在龍庭律法裡的那些營生。

鹽鐵漕運,軍需軍械,大丹寶藥,沾上一樣,日進斗金。

隱閣的真正主人他姓趙,所以,它屹立不倒,飛快崛起。”

姓趙?

白啓喉嚨微動。

整個天水府姓趙的數不勝數,可值得師傅單獨拎出來講,毋庸置疑,只能是那位趙闢疆大將軍。

“靠山這麼硬?”

白啓咂舌。

“不然咋做得成?隱閣打響

懸賞暗花,萬兩黃金,寶兵一口,以及……真功一本,也可換成道法秘冊。”

寧海禪嘴角含笑:

天底下,太多人心裡裝着一個、乃至好幾個想他一命嗚呼,自己卻無法動手的名字了。”

照這樣看,天水府似乎並不平衡,趙大將軍撐腰的隱閣,接單懸賞殺子午劍宗的真傳?

白啓眸光閃爍,旋即點頭贊同。

刺客這種職業,便與妓女一樣古老。

比如十三行,如果讓他們寫一份必殺名單。

寧海禪絕對高居榜首!

“等等,師傅,隱閣如此厲害,被你打滅的四家,完全可以藉此發佈懸賞,要我的性命……”

白啓忽然意識到不對勁。

“不錯,你的名字多半已經登上隱閣,掛單成功了。”

寧海禪坦然回道。

“師傅,我決定這幾日與你寸步不離,侍奉左右!”

白啓有些發怵,面對四家的孤魂野鬼,他可以毫無畏懼。

但接取隱閣暗花的混雜魚龍,不得不防!

萬一蹦出個也精通打悶棍、下毒藥的卑鄙刺客,豈不含笑九泉?

“怕什麼?當世境界比爲師高的,潛伏易容,刺殺暗算,絕對不如我,反之亦然。”

寧海禪信心十足,擺手道:

“把心放進肚子裡,明日一早,多出去轉悠,儘量走遠點。

稍後爲師給你準備一份詳盡的路線圖。”

……

……

是夜。

月上中天。

寧海禪悄無聲息,倏然掠出。

他每走出一步,身形便開始變化,寬闊兩肩收窄,挺拔身軀矮下一截,麪皮泛出焦黃之色。

等到離開這座獨門院落,氣息都開始大變樣,儼然重新投胎,再世爲人。

縱然最爲熟悉寧海禪的老刀當面,也不可能認得出。

半柱香後。

出現在黑河縣的黃臉漢子,身着粗布麻衣,象徵性蒙着黑布,遮住容貌。

敲開一家已經關門的鋪子,對過暗號後:

“白啓最新的消息,從慣用武功,到四大練層次,以及平時出行的習慣路線,賣三百兩!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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