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情債,最難還

大刑窯的鐵匠鋪子外邊,無聲無息跪滿一地人。

近百號的匠人、窯工、雜役烏泱泱匍匐拜倒,大氣都不敢喘,安靜等待東家歸來。

爲首的是青花窯頭兒陸十平,寸金窯頭兒晁三井面面相覷。

他倆滿臉寫着苦澀,師傅這個點兒還沒回,估摸着火氣不小,待會兒有的苦頭吃嘍!

足足熬到申時過半,天色一點點暗下,衆人方纔聽到沉重地腳步聲。

咚、咚、咚!

宛若大力擂鼓,震得地面抖動顫鳴,甩起大把的泥點子。

好幾滴落在陸十平臉頰,他卻一動未動,免得招惹師傅注意,引來騰騰怒火。

山林中,一條雄偉身形緩緩踏出,結實有力的寬闊肩膀上,扛着三棵又粗又黑的巨大原木。

炙熱的氣血洶涌澎湃,好像一座座烘爐揭開蓋子,噴薄滾燙的熊熊焰光。

陸十平和晁三井慌忙把腰身壓低,他們知道師傅正在氣頭上。

各自對視一眼,誰也沒膽子吱聲。

轟!

三棵堅硬如花崗岩石的鐵梨樹原木重重一砸,掀起猛烈狂風,吹得衆人東倒西歪。

污泥像是被水瓢舀着潑灑,將跪在最前面的陸十平和晁三井澆淋滿身。

徒手伐斷三棵百年大樹,稍微泄了泄火氣的黎遠,冷冷望向兩個徒弟:

“出了這等大事,你們打算再瞞爲師多久?好啊,爲師還沒進棺材,個個都覺得自己翅膀硬了,長能耐了!

來!拿一口鋼刀,把爲師腦袋砍了,改明兒,火窯就姓‘陸’、姓‘晁’!”

這話太重了!

嚇得兩個徒弟渾身發顫,陸十平鋼針似的鬍鬚一抖,趕緊答話:

“我和二師弟絕無此心!師傅……”

晁三井負責寸金窯的燒磚事務,成天與各色黏土打交道,長相不甚出奇。

他埋着腦袋,接過大師兄的話頭,條理分明道:

“請師傅息怒!容徒弟解釋一二,祝家人幾個月前便來了。

首先是祝二小姐出面,提出要定一批承水、用餐的元青花瓷盤!約莫是近五萬兩銀子的大單子,大師兄想着正逢年底,做完這筆買賣便可以收工,讓大夥兒歇一歇,便答應下了。

再者,祝家乃火窯許多年的老主顧,情分擺在這裡,只當開個大張。

那位祝五郎後面纔出現,他初時跟着祝二小姐瞎轉悠,燒瓷、燒磚的兩座窯都去過。

這小子對打鐵鑄兵格外有興趣,時不時還找小師弟搭話,問些摺疊鍛打、淬火回煉的行內話。

小師弟本性敦厚淳樸,自然有什麼答什麼,一來二去反而漸漸熟絡,幾乎成了朋友。”

“朋友?笑話!他是高門祝家,長房出身,狗子啥人?也配跟姓祝的扯交情!沒腦子!”

黎遠揹着雙手,眼中精光爆射,打向呆愣愣磕頭,把腦袋撞得血肉模糊,幾乎快要昏死的黎鈞,冷硬語氣倏然一軟:

“老大,你怎麼做師兄的!真想看你小師弟磕死在這裡嗎?擡回家休養去,別擱這丟人現眼!”

師傅他老人家還是心疼小師弟!

陸十平心下一喜,迅速爬起身,攙扶着黎鈞飛快往山下狂奔。

“三井,你起來!都起來!我又不是什麼皇帝老子,喜歡看別人給自己磕頭……散了!三井,你留下,再與我講講什麼個情況!”

黎遠意興闌珊的擺擺手,慢悠悠走進鐵匠鋪子,注視着那口親手鑄練的聽風刀,眼中好似倒映寒芒。

三個徒弟裡頭,只有掌管寸金窯的老二,負責給道官老爺燒製“金磚”的晁三井粗中有細,辦事最讓自己放心。

所謂“金磚”,乃是一種珍品,兩尺見方,質地堅細,敲之若鐵石般鏗然有聲,就連刀劍揮砍都難留下痕跡。

專門用於鋪設御道、神道,算得上“進貢之物”。

正是靠着這一門獨有的手藝,黎遠才能踏進天水府趙大將軍的兵匠行,快速地嶄露頭角,成爲屈指可數的一號人物。

“祝五郎這人機心很重,他打聽清楚小師弟的情況,暗自使了一些見不得人的齷齪手段,逼迫小師弟講出那種大逆不道的蠢話。”

晁三井言語含糊,顯然曉得幾分內情,只是害怕激起師傅剛消下去的洶烈火性,故而一筆帶過。

“往仔細說!爲師已經劈斷三棵大樹,現在心平氣和,不會再動怒!”

黎遠默默地拉動熄滅的風箱,手指般粗細的一簇簇火苗,瞬間鼓起幾尺高。

晁三井很瞭解師傅的暴躁性子,壓根不相信這番話,卻也只能硬着頭皮:

“祝五郎一開始打的主意是,與小師弟結識爲友,籠絡交情。

等時機成熟,再拋出誘惑,比如他經常請小師弟到酒樓大吃大喝,還拉着往風月場所。

小師弟推拒不過,便每次都打包許多好菜分給鋪子的匠人,窯工。

勾欄那等地方,只進過一次,後面再未赴過約了。”

黎遠頷首,眼中透出幾分讚許之色:

“郡城高門養出來的闊少爺,以爲人人都貪圖那點兒享樂,老掉牙的伎倆!”

晁三井瞅着師傅臉色尚且正常,心下微微一鬆,聲音放開道:

“祝五郎許是覺得小師弟出身窮苦,沒見過世面,能夠輕易拿捏。

可數次都沒得手,耐心漸漸消磨乾淨,乾脆就開門見山,提出用大筆財貨、郡城宅子、幫忙引薦其他兵匠行等要求,換取小師弟離開火窯。

小師弟自然不肯答應,並且與祝五郎鬧翻了,雙方斷絕……‘交情’。

軟的不行,姓祝的惱羞成怒,直接來硬的。

他故意提及師傅您當年被大匠打壓,出走百勝號的舊事,激將小師弟,與其比拼鍛刀。

祝五郎學過拳腳,隨身又帶着火工道人的淬鐵液,那是煉製飛劍法器才使的稀罕玩意兒,小師弟哪裡比得過。

不僅被斬斷所鑄之刀,還把虎口撕裂,險些廢了一隻手,幸而大師兄及時趕到。

師傅您那時候鑽研神兵制法,正在地下閉關,我與大師兄不敢打擾,想給小師弟兜住。”

風箱呼呼作響,好像越來越快,火爐裡面的焰光明晃晃,散發陣陣熱力,燒得臉皮滾燙。

“繼續說。”

晁三井喉嚨吞嚥,語氣有些發澀:

“您也曉得,小師弟倔脾氣,祝五郎越是逼迫,他越不肯就範,不知怎的,祝五郎得知小師弟在瓦崗村認識一戶賣水的人家,對……其姑娘有些意思,想必小師弟正是受此要挾,才無奈屈從了。”

黎遠半張臉被火光映照,泛出金鐵似的冰冷色澤:

“早跟狗子講過,要做大匠,當手藝稱王獨一無二的厲害人物,不要近女色!

打鐵三年不碰女人,這種話爲師叮囑得還少麼?愣是半個字都沒聽進耳朵!”

晁三井沉默無言,師傅這輩子無兒無女,不曾成家,畢生心血都撲在傳說當中的那口神兵上。

他毫不懷疑,如若效仿道喪之前的古鑄劍師,以身殉葬爐中,可得絕世神兵。

師傅一定沒有半點猶豫,甘願舍盡血肉性命,只爲一睹神兵風采!

“老二,你能把事情原委摸清楚,爲師很欣慰。

這樣吧,伱給爲師再辦幾件事,別讓老大知道,他臉上藏不住東西。”

並未如晁三井所預料的那樣,黎遠得知內情勃然大怒。

恰恰相反,身材雄偉的白髮老者面容平和,幾如一尊沒火性的泥雕:

“火窯人多嘴雜,保準有誰泄露了你小師弟的底細,把他找出來,填進你的寸金窯燒乾淨。

另外,老大的青花窯那筆單子,恐怕不好做。

祝家大老爺做事都是先禮後兵,他派祝守讓過來,必然十拿九穩,篤定爲師會點頭。

你私底下問問老大,他要用的瓷石、煉土那些原料,備得足不足?

爲師若沒猜錯,我再不鬆口,他燒的元青花就要砸手裡,絕不止虧損五萬兩銀子這麼簡單,火窯招牌也要沒了!”

黎遠緊繃着臉色,作爲積年的大匠,他不單手藝過硬,跟高門大姓打交道的經驗也很豐富,曉得對方是啥德性。

燒瓷的流程繁瑣,首先要鑿採瓷石,由窯工挑擔運回,然後樁土,利用水輪車淘洗乾淨,再是踏土,牽幾頭大水牛使勁踩踏,混合泥水成漿。

進而送到作坊過幾道篩,篩子是瓦崗村的婦女以幼細的馬尾毛織成,倒進雙層絹袋過濾。

接着還有沁砂、印土、車胎、修胎、盪(dàng)釉等多個步驟。

瓦崗村正是仰仗着火窯,各家各戶開辦作坊,平添許多謀生的活計。

像陸十平所忙活的,把瓷坯放進匣鉢裝窯開燒,乃最後幾步。

祝家乃是鐵料開礦的官辦營生,縱橫三千里的伏龍山,被他圈出大半的地方。

制泥磚不可或缺的白墩子以及高嶺土,便產自祝家的景德峰,因而瓷器行當幾乎所有店鋪,都得看那位大老爺的臉色。

更何況,燒出來的好瓷,並非出窯就萬事大吉,有些還要鬦(dòu)彩,或者明爐,即進行

箇中用到的人手、作坊、材料,都離不開祝家。

如果跟祝家翻了臉,至少陸十平青花窯的生意就很難再做下去。

“另外,那戶賣水的人家,你也探探底吧。究竟是跟姓祝的小子沆瀣一氣,亦或者……唉,過慣窮苦日子的人,莫說郡城闊少,隨便來些黑河縣的商賈,砸個幾錠雪花銀,就能把他們晃得眼睛花了。

你小師弟處世太嫩,旁人只要對他好三分,他就以爲良善。

可這種好,其實經不起半點考驗,你回去跟他講,無論那女子從沒從祝五郎,他若還想繼續做我黎遠的徒弟,便斷了來往。

他要惦記老婆孩子熱炕頭好好過日子,以後莫再來大刑窯,自個兒走縣上做點小買賣餬口,師徒緣分就此盡了。”

黎遠停住鼓風箱的那隻手,淡淡道:

“我這一口聽風刀,往後懸在這裡,誰能斬斷,誰就是我黎遠的關門徒弟。”

晁三井大驚失色:

“那……小師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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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遠橫眉豎目: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難道還要我這個做師傅的,給他撿回來?

如果他把兒女情長看得比這座大刑窯重,就不配再做我黎遠的徒弟!

傳人的位子,我可以留着,但能不能再坐上去,便看他自己的能耐!

真有種,打出一口百鍊聽風刀!讓我瞧瞧他的本事!”

晁三井無言以對,雖然他是燒磚的行家,可打鐵鍛兵的基本功也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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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有八九,能鑄五十煉的刀兵,便算巧匠;

十有五六,能打百鍊的刀兵,才稱得上能匠。

欲在匠行立足,做有名有姓的大刀匠,必須熟練掌握“煉字訣”。

精通怎麼“鍊鐵水”、“鍊鐵料”這兩樣技藝。

初成能匠,想打一口百鍊刀,足足需要六十四道工序。

從選材、煉料、燒製、鍛造、打磨,都得專人親自完成。

苦心耗費數月之功,也只有五到六成的成品率。

由此可見,黎遠片刻的功夫鍛出一口百鍊聽風刀,究竟多麼恐怖!

這是實力與底子極爲紮實雄厚的體現!

“師傅,何家那邊也來人了?打算請你煉製法器粗胚,該咋迴應?”

晁三井很稀奇,祝家如此相逼,自家師傅竟也能受得住。

“一樁麻煩還嫌不夠,又添一樁?不搭理。

他姓何的,難道還能幹死姓祝的?

給我省出時間,煉那勞什子法器粗胚?”

黎遠不耐煩道。

晁三井心頭一寒,自家師傅連殺心都動了?

“我不怪狗子不爭氣,只怨我自己,吃人嘴軟,拿人手短,鴻鳴號能辦起來,祝家功不可沒,這是實情。

大老爺而今要討回報,拿我一座大刑窯,講句公道話,理所應當。

可我黎遠的手藝,不是誰想學就能學的!

一雙百鍊手,很了不起麼?

老大的白玉掌,老二你的描金指,比他武骨只好沒差?”

黎遠冷哼,無端端嘆口氣:

“還是寧師傅講得對,天底下最難還的就是人情債。”

晁三井心裡明白,師傅這算勉爲其難退了一步。

打得出比他更好的百鍊刀,祝五郎拜師就能成。

以祝家的手段,就算祝守讓沒這份本事,他們也會強行幫忙使其通過。

火工道人的煉器手法,與大匠鍛造亦有相似之處,且更加玄異神妙。

倘若祝家捨得下本錢,耗費些好材料,搞不好真能斷掉師傅的百鍊聽風刀。

“師傅!師傅……”

茫茫夜色如濃墨傾灑,送完小師弟黎鈞的陸十平忽地返回,手裡捏着一份燙金帖子:

“何家長房,何敬豐遞的,今晚亥時,吃酒開席。”

黎遠嗤笑一聲,這些年上趕着巴結的高門大姓太多太多,但他並非誰都樂意買賬。

若非欠着祝家大老爺的人情債,再早個五年,祝五郎這種行事作風撞到自己手裡,一巴掌就拍死,大不了關窯一拍兩散。

許是年紀越來越大,越發惦念那口神兵,愛憎分明的剛烈性子,如同沒人鼓風的火爐子,漸漸熄滅。

“吃席?我還有心思……”

黎遠眼睛餘光輕瞥一眼,右手接過打開一看,本想順勢扔進火爐的動手猛然一頓。

他那張被火光映亮的蒼老臉龐,頓時顯得明暗不定。

陸十平與晁三井都怔住了,自家師傅這是咋了?

約莫過去好半晌,黎遠合上燙金帖子,閉上眼道:

“告訴何敬豐,黎某準時到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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