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兒斗膽,但這是孩兒的想法。”完顏京壓根沒有畏懼父親的呵斥,反而站直了身子說道:“瓔珞小姨,在大宋過得很好,上個月大雪尚未封路的時候,甚至還來了書信,說我母親歸國後,可以保孩兒性命。”
“孩兒今年未滿十歲,未長過車轍,大宋皇帝哪怕真的是閻羅轉世,也不會對我下手。孩兒句句肺腑之言,還請父親知詳。”
“啪!”完顏宗望伸手一巴掌打在了完顏京的臉上。
完顏京有些錯愕,最後搖了搖頭,站了起來,說道:“孩兒回去了。”
完顏宗望氣急,自己這個一直很乖的兒子,爲何突然變得這麼面目可憎。
而且完顏京居然捱了這麼重的一巴掌,居然還沒有哭,就這樣坦然的離開了中廳,實在是太讓他意外了!
完顏宗望太清楚自己這一巴掌的力氣,再大點力氣,這一巴掌就能打掉完顏京的牙口。
臉頰腫脹那麼高,眼淚都流了出來,可是他居然未曾哭鬧。
完顏京捂着腫的老高的臉頰,回到了他母親的小院,見到了忙碌着的母親,嘆氣的說道:“母親,給小姨寫信吧,我們歸國吧。”
“跟你父親談崩了?”趙氏擦了擦額頭的汗,說道:“你自小聰慧懂的隱忍,今天怎麼就想起和他談這事了。”
“父親對我有生養之恩,既然母親已然決定歸國,在走之前,自然要還了這份恩情,但是他不領情,我也毫無辦法。”
“改名趙京吧,母親。”完顏京搖頭說道。
趙氏略顯無奈的在身上擦了擦手說道:“我去聯繫下皇城司,鍋裡熬着粥,你別讓它糊了。”
“好。”完顏京點頭說道。
在韓昉離開會寧府之前,曾經派人聯繫過趙氏,可那時趙氏沒走成,完顏宗望已然回了會寧府,沒有走成。
前幾日皇城司的察子突然又聯繫趙氏,完顏京一直沒有點頭,趙氏捨不得自己的孩子,拖延了幾日。
完顏京正在攪拌着鍋裡熬着的粥,突然聽到了門響動的聲音,轉頭一看,看到了略顯佝僂的父親站在門外。
“你母親呢?”完顏宗望看着小院,有些疑惑的問道。
“出門了。”完顏京非常平靜的說道。
完顏宗望是個人精,瞬間明白了含義,略顯痛苦的扶住了牆壁。
“受傷了就別逞強,給你凳子。”完顏京跑到屋裡搬出了一個凳子給了完顏宗望。
完顏宗望的甲冑上帶着血跡,不全是敵患的血,還有他自己的,這一點完顏京比完顏齊更早看到。
完顏宗望帶着幾分好奇靠在了門前的樹幹上,說道:“你們既然要走,就不怕我殺了你們嗎?”
“虎毒不食子。”完顏京盛了一碗粥遞給了完顏宗望。
“虎毒不食子,還有你母親。”完顏宗望吹着粥,有點燙,笑着問道。
“母親是大宋天子的妹妹。也是我能夠在大宋活着的唯一保障。你要是把母親殺了,我也沒得活。”完顏京從屋檐下搬了張矮小的桌子,又切了點醃好的蘿蔔,拿了兩個白麪饅頭。
完顏宗望今日才知道平日裡略顯蠢笨的次子,其實是他孩子裡最爲聰慧的人,他又打量了下破舊的院子說道:“這些年苦了你們母子倆了。”
“我想知道你那個入關的說法。你跟我說說。”完顏宗望放下了碗,非常嚴肅的說道。
完顏京大快朵頤的啃着饅頭,聽到完顏宗望的問話一愣,才說道:“說了你也不會做。”
“放肆!”完顏宗望感覺到自己被冒犯,略帶憤怒的說道。
完顏京看着惱羞成怒的父親就覺得有趣,夾出了三個蘿蔔丁說道:“這是金國,這是榆關,這是大宋。”
“敢問父親,你認爲金國,或者說金人,還有我們完顏家在大宋人眼裡是什麼嗎?”完顏京將三個蘿蔔丁依次擺好說道。
完顏宗望覺得自己的孩子十分有趣,撥動着蘿蔔丁說道:“我金國滅遼之後逼迫宋人贖買燕京!又長驅數千裡直奔汴京!我金人在宋人眼裡,必然是魑魅魍魎一般可怕的鬼怪!”
完顏京搖頭說道:“金人在宋人眼裡就是蠻夷蕃人!而且是不可教化之生蕃!”
“宋人自雲中、燕京起,就一直執行着种師道所下清理軍令,他們甚至連教化都不做,直接清理所有車轍以上金人,不論男女!”
“胡言亂語!”完顏宗望赫然站了起來,眼神中帶着一些恐懼,他一直爲金國覆滅遼國沾沾自喜,卻從稚子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話!
“金人,只能靠着挖野山參、剪羊毛爲生!這就是父親心中那種高高在上的金人,該有的樣子嗎?”
“國強而民弱,病入膏肓卻沉迷於過去的功業不可自拔!這就是父親嗎?這就是西帥的智謀嗎?”完顏京喝了一口粥,搖頭說道。
“嘩啦啦!”飯桌被完顏宗望猛的掀翻,盛好的粥撒了一地。
完顏京站起身來,把一地的狼藉收拾乾淨扶着父親坐了下來說道:“父親,生氣解決不了問題。孩兒說的是事實,否則父親也不會掀了桌子。倘若父親真的認爲我是胡言亂語,怕是早就奪門而出,而非生悶氣了。”
完顏宗望喘着粗氣坐在矮桌之前,用力的吞嚥了一下喉頭說道:“你繼續說。”
完顏京再次盛好了飯說道:“一旦承認我爲蠻夷,反而會有說不出的暢快,很多我們過去無法理解之景象,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爲何大量的金人冒着生命危險也要前往大宋?”
“爲什麼金國已經給了宇文虛中以國師、韓昉以勃極烈的地位,他們依然不願留在金國?冒着被罵三姓家奴,貳臣的風險依舊要歸宋。”
“爲何時至今日,雙方已經打成了人間修羅道,我金人依舊給宋人以崇高的待遇?甚至喊出了師宋長技以制宋的口號,而金人不以爲恥,反以爲榮!”
“這就是原因,不願承認自己是蠻夷罷了。”
完顏宗望忽然笑道:“當初就不該讓韓昉當你的先生。”
完顏京同樣笑着說道:“宇文虛中也是我的先生,父親安排的。宇文先生說:好不容易從泥潭裡爬出來,誰還願意承認自己不潔。哪怕是用再多的謊言,也要掩飾這一事實。”
完顏宗望忽然長笑數聲,直到咳嗽起來才止住笑聲問道:“你那個出關也是韓昉教你的嗎?”
“爲今之計!能救金國的唯有入關!入關!入關!入了榆關,北方諸國才能奉金爲王!唯有入關,宋人才能退出燕山以北!唯有入關,才能解了眼下所有死結!”
“入關!入關!入關!”完顏京用筷子用力的戳着象徵着山海關的蘿蔔丁說道。
“不會的。宋人不會趕盡殺絕的。”完顏宗望有些失神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