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所周知，夜班之神的威嚴不容侵犯。
雖然現在是白天，但是道理也是一樣的。
張天陽無奈的看了一眼時間。
現在是下午四點。
第三臺的病人還在甦醒，第四臺的病人還在路上。
距離正常的下班時間，滿打滿算還有一個半小時。
按理說，這個時間應該是綽綽有餘的。
畢竟下一個手術的流程很簡單，就是戳個膀胱鏡進去，然後把膀胱裡頭那個大結石一點點打碎，最後再用水流把碎石衝出來。
整個流程跟週一下午在病房做的膀胱鏡也就差了個“打結石”的操作。
連全麻都不用麻，手術做完也不用等病人清醒，可以直接送走。
如果快的話，說不定連同前面的腰麻和最後的送病人回去的時間都算上，連半個小時都不用。
四點到五點半，一個半小時，絕對夠他們送病人回病房，甚至抽空再寫幾個病歷了。
但，這只是理論上。
當孫羽說出那句，“今天可以按時下班了！”之後，第四臺手術結束的時間就已經成了一個迷。
“嗬嗬嗬”
身旁，第三臺手術的病人突然開始全身顫抖。
“病人醒了！”
麻醉清醒室裡的醫生們卻表現得很淡定，第一時間衝了過去，按住想要掙扎的病人，在他耳邊大聲呼叫。
“別動，別拔氣管插管！你現在在手術室，剛做完手術！”
兩個麻醉醫生分工合作，很快安撫住了病人，然後開始讓他自主呼吸。
兩隻小白貓躲在一邊，給麻醉醫生讓出了位置。
很快，又在麻醉醫生的招呼下在麻醉記錄後面簽了名字。
現在他們倆也是接送過兩臺手術病人的“進階萌新”了，對於後面的流程“門清”。
剩下的，就只是跟着車，和護工阿姨一起，把患者送回病房了。
孫羽顯得很高興。
雖然她今天嚴格來說只是進來觀摩，基本沒有上手。
但是跟了一天手術，一直在站着看，術前準備和術後送病人也很繁瑣，中午也沒睡覺，手術餐又有點豬食的味道，還是感覺很辛苦的。
一想到很快就能下班，孫羽就覺得歡呼雀躍。
甚至在交換區跟護工阿姨一起等電梯的空擋時間裡，她還拿出了手機，點開了美團，興致勃勃的選着晚餐。
張天陽就站在她旁邊，眼睜睜的看着她作死，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唉。”
他輕輕的嘆了口氣，也掏出了手機，翻到了小林琳的聊天框。
“還有一臺手術，估計不能陪你吃飯了。”
很快，對面有了回覆。
“很複雜的手術嗎？”
張天陽想了想，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最後只能實話實話。
“其實是很容易的手術，但是同組的醫生剛剛立了flag，我現在感覺有些不太妙。”
對面沉默了一會，發過來四個字。
“節哀順變”
在醫院裡立flag，還真是每個醫生和護士們內心深處的痛啊……
“送餐時間，選什麼時候好呢……五點半？六點？”
旁邊，孫羽已經選好了晚餐，開始糾結起送餐時間的問題。
張天陽最後還是沒忍住，善意的提醒她一句。
“我建議你最好先別定外賣。”
“爲啥？”
孫羽滿臉不解，“等會有聚餐？”
“這倒不是。”
張天陽嘆了口氣，“你這麼早點外賣，就不怕等會下不了手術檯，然後鴿了外賣小哥？”
“不至於吧？”
孫羽本能的反駁，“最後一臺手術很簡單的呀，不會做那麼久的。”
張天陽聳聳肩，不再勸。
雖然他也想不通，看上去那麼簡單，實際上也這麼簡單的手術到底會出什麼樣的問題。
但冥冥中的第六感，似乎已經在蹦蹦跳了。
孫羽猶豫了一會，最終還是頭鐵的點了外賣。
然後把到達時間定爲了晚上六點。
“六點送到，兩個小時呢，怎麼着也應該做完手術回病房了吧？”
小聲嗶嗶幾句，她歡快的點下了“付款”。
……
下午四點十五分，兩隻小白貓送完病人，再次回到手術室。
“醫生！”
剛進門，右邊就傳來了聲音，孫羽冷不丁的被嚇了一跳。
張天陽覺得這聲音有些熟悉，扭頭一看，果然是笑得眯眯眼的李月半。
“嗨，醫生，你穿這身衣服有點帥啊！我一眼就認出你了！”
李月半笑着跟張天陽打招呼，語氣中竟然還有一絲絲“邀功”的味道。
畢竟，手術室裡大家穿的手術服都是一樣的，還帶着帽子和口罩。
能夠僅憑着小半張臉和一雙眼就把張天陽認出來，確實算是真愛了。
張天陽也笑着跟他打招呼，同時也在打量着他。
這李月半小哥身上是剛換的大號藍白條紋病號服，整個身子陷在輪椅裡，把空間塞的滿滿的。
因爲身上肉太多的緣故，還顯得有些擁擠。
小哥的臉上掛着看起來有些“誇張”的笑，兩隻本來就不大的眼睛直接眯成了兩條縫。
看起來很“爽朗”，似乎一點也沒有即將要進行手術的那種“忐忑”。
孫羽看得嘖嘖稱奇，趁張天陽走到手術室裡面，估摸着門口的病人聽不到的時候，悄悄的感嘆了兩句。
“這是你的病人啊？看起來好淡定，今天前面那三臺手術的病人，開始之前都好怕的。”
張天陽默默的回頭看了門口的李月半一眼，輕輕搖頭。
“其實他也怕的。”
畢竟是二次經手的老病號了，摸的透透的。
當初在急診科接診李月半的經歷，張天陽還記得很清楚。
這個小哥，輸尿管結石痛到休克，醒來之後第一個關心的，是“我的腎還在嗎”。
這樣的小哥，進手術室怎麼可能不慌呢？
光看他捏着輪椅把手，一直沒鬆開的拳頭，也能看出來啊！
“可是看上去真的很淡定啊......”
被李月半小哥的表面所迷惑的孫羽依舊堅持自己的判斷。
“別聊天了，快來搭把手！”
器械護士氣急敗壞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張天陽聳聳肩，腳下一竄，就閃了過去。
這個手術室前三臺手術都是腹腔鏡，雖然手術部位左右不一樣，但各種儀器擺放的位置是不用變的。
第四臺手術是膀胱鏡，整個手術室的佈置都需要改變，所用的儀器也不一樣。
所以，整個手術室空閒的人手都忙碌了起來。
手術檯進行了180度的旋轉，腹腔鏡用的儀器被撤掉，推到了手術室的角角落裡。
膀胱鏡的儀器和顯示屏被推出來，擺放在手術檯的右邊，靠門的方向。
專門用來打結石的還有激光刀，半人高的儀器也被推了出來，放置在手術檯的左邊，手術室靠裡的方向。
有臺下老師已經穿梭在不同的儀器之間，開始連接眼花繚亂的各種插線。
幫忙把儀器推到指定位置之後，張天陽就沒有了插手的機會。
臺下老師有專門搞器械的，專業的還是讓專業人士來比較好。
那邊，患者李月半小哥已經被麻醉醫生按在了手術臺上，準備接好監護儀，然後開始腰麻。
張天陽左右看看沒有活，索性幫着接了幾個。
“滴滴！滴滴！”
很快，監護儀開始滴滴作響。
“嗡嗡嗡——”
綁在右臂上的袖帶也開始測壓。
李月半小哥平躺在手術檯上，雲淡風輕，面無表情。
監護儀上，心率卻飆到了100-110次每分，血壓也升到了142/90mmHg。
比他正常的心率和血壓高了一大截！
孫羽盯着監護儀看了看，又看看李月半小哥那張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的臉，微微驚訝。
“呦，緊張啦？”
麻醉醫生笑呵呵的提了一嘴，李月半小哥卻梗着脖子嘴硬，“我沒有，不就是個碎石嗎，我不緊張！”
“滴滴！滴滴！”
監護儀上，心率瞬間突破了110。
幾個醫生們都笑了起來。
“沒事的，別緊張，你這就是個小手術，很快就完事了。”
“男子漢大丈夫的，這點事怕啥呀！”
麻醉醫生大大咧咧的開始寬慰，但李月半小哥的心率和血壓並沒有好轉，隱約間似乎還有跳得更快的趨勢。
“別緊張啊，這個手術很簡單的。”
不知道從哪裡冒出來的孟師兄也參與了寬慰，指着自己的臉問李月半。
“認得我不？我是你的管牀醫生。等會的手術我們洋哥給你做，別怕。”
“認得。”
李月半梗着脖子，僵硬的點頭。
臉上的淡定有了一絲絲維持不住的跡象。
手術室裡是恆溫的，甚至還有些涼，但他愣是覺得渾身燥熱，還想出汗。
沒辦法，第一次進手術室，他就是慌啊！
剛剛坐在輪椅上的時候，他還可以看着張天陽忙碌的背影，抑制住自己的胡思亂想。
可是現在躺在牀上，他就不可抑制的在想，等會手術萬一出了問題怎麼辦？
萬一大出血怎麼辦？
萬一難產......
誒，等會，爲什麼自己會把生孩子代入自己手術？
事情似乎稍稍有些棘手。
病人手術之前普遍會出現恐慌的情緒，醫生們也會常規的進行安慰。
然後等到病人情緒稍微緩解之後，再開始麻醉和後續的一系列措施。
但如果病人實在太緊張，也是一種麻煩。
手術醫生眉頭微皺，收起了笑容，繼續努力。
“別怕別怕，來跟着我深呼吸，來，吸——呼——吸——呼——”
可以看得出來，李月半在很努力的深呼吸了，但他的氣息依舊很粗重和紊亂，心跳也一直飛快。
“這可咋整。”
張天陽聽到麻醉醫生小聲的吐槽，不由得微微搖頭。
果然，第四臺手術開局就不順。
竟然還沒麻醉，就卡在了患者情緒這一關。
他下意識的也湊到李月半身邊，伸手去按了按對方四肢的肌肉。
繃的很緊。
是真的很緊張啊......
“張醫生？是張醫生嗎？”
似乎感受到了什麼，李月半突然扭頭，以一種很扭曲的姿勢去追逐張天陽的身影。
“是我。”
張醫生只能趕緊答應，然後手下就一緊。
李月半一隻手抓住了張天陽的手腕，力氣有些大，手臂有些顫抖，手心裡還有汗水。
“張醫生，等會你會一直在嗎？”
“我在的。”
張天陽雖然不喜歡被男人接觸，但也沒有在這種時候甩掉對方的手。
“你認識張醫生嗎？”
孟師兄在旁邊看得有些驚奇。
這個病人入院也有幾天了，之前都是他在管，也就昨天才把病人交到張天陽手上。
怎麼今天看着，好像對方跟張天陽還比跟自己更熟一點？
只是有些好奇，孟師兄卻也沒有仔細打聽的意思，隨口順着李月半小哥的話往下說。
“張醫生也會在旁邊的，一直到你手術結束，甚至他還有可能送你回病房。”
“是這樣嗎？”
李月半小哥的眼睛裡似乎冒出了光，依舊用那種很扭曲的姿勢去看張天陽，迫切的想要得到對方的答覆。
“是的，我會在的。”
張天陽衝李月半點頭，努力的安撫。
“但是你太緊張了，手術沒辦法開始，來，深呼吸，嘗試着冷靜下來，吸——呼——”
李月半僵硬的點頭，跟着張天陽的節奏進行着深呼吸。
說來也奇怪，剛剛麻醉醫生主導的深呼吸對他來說沒有效果，但隨着張天陽的口令，李月半小哥竟然真的漸漸放鬆了下來。
四肢的肌肉不再緊繃，抓着張天陽的手也悄然鬆開，緊閉的雙眼雖然依舊在皺着，但是似乎力度也沒有之前那麼大了。
三分鐘後，監護儀上的數字有了明顯的改變。
“心率86次每分，血壓133/84mmHg，可以開始腰麻了。”
麻醉醫生報了數據，然後有些詫異的看了張天陽一眼。
身爲安撫的當事人之一，他很清楚，自己的寬慰根本沒有一點用，孟師兄的也沒用。
反而是這個今天一整天啥都沒幹，全站在旁邊旁觀的張天陽，起到了關鍵性的作用。
“難道真的是認識的熟人？”
也只有這個理由可以解釋了吧？
搖搖頭，麻醉醫生什麼都沒說，開始沉默的整理起腰麻的物品。
孟師兄也很驚訝的看了張天陽一眼，然後給他比了個大拇指。
不管病人和張師弟是不是認識，能夠解決問題就很棒。
孫羽卻站在旁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若有所思。
她是旁觀了剛剛李月半小哥和張天陽打招呼的場面的，那樣子，根本不像是互相認識的朋友。
而更像是一個忐忑的病人，見到了自己信任的醫生之後的那種驚喜。
這種感覺她以前在內科輪轉的時候也經常感受到。
一般都是主任查房的時候，病人們聽到這是“某某主任”之後，會表現出來的情緒。
這樣一想，她得出了一個令她驚訝的結論。
“在這個病人心中，張同學比孟師兄的可信度還高？”
可是，明明張天陽才只接管了這個病人一天啊！
他到底是怎麼做到的？
帶着滿腔的疑惑，孫羽默默的看向張天陽，發現對方竟然也在眉頭緊鎖。
此時此刻，張天陽的第六感又開始隱約的蹦躂了。
“開局就是病人情緒不穩，再往後會發生什麼，導致手術時間延長，不能按時下班呢？”
太陽穴似乎有血管在突突直跳，張天陽絞盡腦汁，試圖分析出等會有可能會發生的“意外”。
什麼？
你說會不會發生意外還不一定？
呵呵。
張·臉黑·天陽擡頭45度望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