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遲墨從修煉中清醒過來。
他默默探察了一番自身修爲,發現真力果然比之前充沛凝實了許多,心中很是喜悅。
連風一直在他身邊守候,此時見他面現喜色,知道他修爲精進,笑道:“恭喜遲師弟了。”
遲墨一見是他,忙站起來拜道:“全靠師兄指點之功。”
連風一把止住遲墨,“遲師弟不必多禮,這都是你自己的體悟,我只是略微指點一二,算不得什麼功勞。”又道:“對了,你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我叫連風,是修真一系的學員,比你早一屆,早上你救的那位是御物一系的夢見師妹。嗯,說到夢見,倒真要謝謝師弟你的救命之恩了。”
遲墨道:“我修爲甚淺,能力有限,哪算得上救命之恩,連師兄這麼說,倒讓我慚愧了。”他心裡一直有個疑問,這時見機會難得,便問了出來,“連師兄,我見你的劍法十分厲害,岐鷹應該不是你的對手纔是,爲何你卻對他手下留情,不殺了它爲夢師姐出氣?”
連風聽了這話悠悠一嘆,指着院外風景道:“你看這山這塔這風這月,這世間萬物,哪一個不是無拘無束、自由自在的存在,我們捕捉生靈,駕馭生靈爲我所用,本就是一件強它所難的事,既然捕捉失敗,該怪自己學藝不精纔是,又怎能再置它於死地,須知魔獸也有靈性,也有它的憤怒與尊嚴啊。”
修真一系講究我即宇宙,宇宙即我,修內外合一,連天人共體,因此凡修真一系學員俱都喜歡通過冥思苦想以達到萬物共通的境界,連風這番人獸自由論出自他所習的《鑑真天法》,自然也遵循修真系這一理念。不過遲墨出身深山,受惡劣的自然環境所限,養成的卻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戰鬥思維,因此心中對連風所說頗覺不以爲然,但他生性聰穎,又非頑固不化之人,耳聽到厲害的師兄如此之說,又想起風獅對他的俯首帖耳,以及雨瀟瀟對魔獸的同情憐憫,心中否定之後不免又多一番深思。而恰恰正是這番深思,在之後的修煉中數次讓他懸崖勒馬,逃脫走火入魔之厄,可見冥冥之中,實是自有天意。
閒話休提,單說連風一番感嘆之後,想起遲墨奇怪的功法,忙出聲問道。遲墨一日之內兩次被人看出功法問題,心中頗爲不安,但仍是老實說了。連風聽了之後亦如之前兩位老者般陷入深思,所幸連風沒如他們般不辭而別,反是思索完後對遲墨鄭重其事道:“遲師弟你如此修煉真是胡來,不過你竟能於無路之中另闢蹊徑,足見天資奇佳。如此修行必將是九死一生,但若堅持下去未嘗不是你一生最大的機緣。是廢除異法重新修煉,還是繼續堅持修前人之未修功法,遲師弟你自己好好思量吧。”
遲墨聽完這話苦然一笑,陷入了深思之中。
“廢除異法重新修煉,這是最穩妥的辦法,但重築根基勢必影響日後修爲,憑着自身資質,有朝一日也許不難練到王長老那般境界,但要再往上一步,怕是難上加難了。”
“那麼要繼續堅持麼,明明知道修煉的是錯誤的方向,且越往後必然越是艱辛,連師兄都說了如此修行下去九死一生,自己有可能渡過重重劫難,看到勝利的曙光麼?”
一時間迷茫、困惑、苦惱種種情緒在遲墨腦中電閃而過,壓力如山而來。想着想着,他的思維開始混亂起來,他的眼神也逐漸呆滯不動,他感覺自己恍惚成了一團漿糊,被紛亂的思緒黏在原地,左扯不動,右撕不開,只覺心中難受之極,偏偏無法奈何。許久許久,虛無的空明之中似乎閃過一道光,遲墨的思維奮力追逐着,突然之間,他想起了來青幻學院時向葉紫慕豪言壯語的情景。
那時他道:“原來這惡人也經常欺負姐姐,嗯,等我學得比他厲害時,一定找他大打一架,將他從胖冬瓜揍成瘦冬瓜,爲姐姐你出氣。”
然後葉紫慕笑道:“男子漢說話可要算數哦,姐姐等着你武道大成的那一天。”
最後他握緊了拳頭,堅定道:“一定算數。”
那時他的眼中閃過比天上星辰更亮的光,也是在那一刻,他追尋武道的心堅如磐石。
“對,就是這樣,爲什麼要放棄,我要變得比那個矮胖冬瓜更厲害,我要給葉姐姐出氣,我要武道大成,既然這是一條前人從未走過的道路,那就讓我來披荊斬棘,讓我用自己的腳印,踏出屬於我自己的道來吧,身爲男兒,不成功,毋寧死。”這一刻遲墨終於不再猶豫,臉上的陰霾一掃而空,他靜靜睜開眼來,月光下無聲而自信地笑了。
月正當空,夜風靜謐,此時已是子夜時分,遲墨不想竟出神了這麼長時間,轉眼望去,連風早不見了身影,院內不知何時,竟多了六個老者。
那六個老者已來了一個時辰,他們見遲墨正入定沉思,便沒有出聲打擾。原來不知不覺,遲墨心魔已生。六老眼見他從最初的迷茫,不安,煩躁,到最後的堅定自信,臉上都不禁欣慰一笑,心中不約而同浮起一個念頭,“看來會於老頭說的沒錯,此子悟性不凡,他日前途不可限量。”
原來葉紫慕與青幻學院的副院長會於舒卻是忘年交,因此在閉關之前特意囑託了他好好照顧遲墨。會於舒本來對葉紫慕這樣隨便招收一個學員的行爲很是無奈,因此對遲墨也不甚在意,但昨日見了遲墨之後,看他施法運功,竟是一個可造之材,不由動了惜才之心。正好今日便是六系長老演練陣法的日子,於是靈機一動,策動其他五位長老,與他們立了一個賭約,賭約的內容是遲墨能在青幻學院著名的幻火御虛陣法下堅持幾個回合,一方面是爲了顧全葉紫慕的囑託,另一方面也有藉機考驗遲墨的意思。
遲墨還不知道自己剛纔已經在鬼門關繞了一圈,見六位老者都望着他莫名其妙地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他眼珠連轉,已見到一個認識的人,忙道:“江長老您老人家安好,不知其他五位前輩是誰,您們來這裡可有何指示?”
江林格哈哈一笑,“你小子不錯,我們六系長老都來看你來了。”接着將其他五位老者的名字都說了。
原來左起第一位細眼長臉老者是散真系首席長老萬樂,第二位圓臉老者是煉器系首席長老木天月,第三位是全能系首席長老葉生;右起第一位紅光滿面的老者是御物系首席長老江林格,第二位的方臉老者是修真系首席長老林龍,第三位長鬚老者是通冥系首席長老許華清。
遲墨向六系首席長老一一見禮,不過卻對最後一位許長老的身份有些疑惑,據他所知,青幻學院主流的六大武系不是包括凝靈系麼,什麼時候又多出了一個通冥系?
江林格似乎看出了他心中的想法,解釋道:“通冥系是凝靈系的一個支系,這些以後你呆得久了自然明瞭。”
遲墨點了點頭,仍不知六大長老爲何找他,心中微微忐忑,“諸位前輩來見弟子,不知有何吩咐?”
全能系首席長老葉生聽了這話一笑,“小兄弟不用擔心,你且跟我們來。”
遲墨不知何事,但見六人相繼而去,顧不得再想,身形一展,也跟了過去。
七人徑往擎天塔而來,層層往上,遲墨飛到半空已真力不繼,在江老的提攜下才最終到達擎天塔頂。
擎天塔頂高聳入雲,幾與天齊,一輪彎月清晰明亮,似乎就近在眼前,伸手可觸。站在塔頂往下望去,遲墨突然發現那空中無處不在的絲霧竟是從擎天塔內飄散而出。遲墨不明所以正欲相詢,江老早將一個瓶子塞入他的手中,道:“無需多言,這個瓶子裡有四十九顆聚氣丹,可供你恢復體力之用,我們六人將在此演練六日陣法,你可在旁任意觀看,能領悟多少就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說完六老已成六芒星狀站立,手凝功訣,真力霎時如潮涌動。
只見漫天絲霧滾滾呼嘯而來,層層疊疊,如龍如鳳,氣勢之大,幾欲遮天。又見六老拈指如花,手中功訣變幻不停,漫天絲霧滔滔不絕化生萬相,萬相生生不息,又聯結萬法,萬法各異,出於自然又融入自然。一時間擎天塔頂四周幻想叢生,如雨如雲,如夢如幻,如海如天,如露如電,連綿不斷,變化無盡。
遲墨站在一旁只看了幾眼,已爲萬相所迷,強撐了三個呼吸的時間,便覺大腦轟然一響,雙眼一抹黑,已是人事不知。
不知多久,遲墨漸漸醒來,睜眼一看,卻見六老仍在演練陣法。他先不看陣法,將一粒聚氣丹吃入口中,閉目休息,待到真力盡復,才重新睜開眼來。
此時陣法正演練模擬萬物,只見半空之中羣星璀璨,銀波浩瀚,萬千光芒依着無形的規律有序變動,氣勢之磅礴,變化之繁複,一眼望去,如入萬花筒中,令人心神俱失。
這次遲墨學乖了,只盯着陣法瞧了幾眼,便立刻閉上眼睛,儘管如此,也被陣法幻相晃得頭暈目眩,心煩不已。如此睜眼閉眼,精力耗盡了一次又一次,大腦暈眩了一遍又一遍,時間如流水般過去,遲墨便在一睜一閉的煎熬中感悟陣法的神奇之處。
三日過去,因體力不支而昏迷了七八遍的遲墨已服下了二十一顆聚氣丹,他知道這是一次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絕對不能錯過,因此憑着丹藥之功爭取最多的時間來觀看參悟。他雖然天資不錯,奈何修爲甚淺,陣法又極爲高深奧妙,因此所悟甚是有限,且具莫大風險,這時他從小與魔獸搏鬥所鍛煉出的絕強毅力發揮了作用,讓他幾次入魔之後都安全解脫出來。要是常人,怕早真火焚身,死個幾十遍了。
這三日到底沒有白費,他已看出六老使用的功訣正是《凝霧十三變》與《化雨天訣》,只不過功法繁複了百倍、施法速度加快了十倍而已。這三日的參悟讓他或多或少對這兩種基礎功法有了更深的理解,但原本十三變的功法如何竟有了千變萬化、原本五層境界的《化雨天訣》如何又衍生出了無窮境界,遲墨半點摸不着頭腦。
帶着這些問題,遲墨繼續在痛苦中觀悟着,在入魔的邊緣掙扎着,同時修爲在艱辛而緩慢地成長着。此時的遲墨,就像一隻沐浴在烈火中的麻雀,是經受千百重烈火焚燒之後化身鳳凰,還是經受不住痛苦碎成殘渣,便全在他自己的一念之間了。
又兩日過去,但遲墨卻覺得似乎已過了兩年有餘。五日的窮心參悟,他的大腦已經十分疲憊,聚氣丹也只剩下九顆,並且無法起到任何作用了,他實已達到了他所能忍受的極限,但他記得演練之前江老對他說的話,“陣法將演練六日,能領悟多少便全憑你自己的造化了。”
“還差一日陣法才演練完成,難道我就要放棄麼?”
“不,我要堅持下去,一定要堅持下去,相信自己,我能行的。”
已經處於極端痛苦之中的遲墨仍在堅持着,觀悟着,他的潛能已經發揮到了極限,他的腦力已經消耗到了極限,他每多看一眼,大腦便多巨痛一秒,每多想一分,身體便多承受巨痛一分,他的嘴脣早已咬得鮮血淋漓,他的身體早已痙攣抽搐,他的意識也開始模糊起來,痛苦到了這時反成了助力,讓他在一種昏天黑地的朦朧中,仍保持着一小半的清醒。
終於有一刻,遲墨的意識崩潰了,他仰天一倒,雙眼頓時陷入無邊黑暗,再看不清任何東西了。
再看六老那邊,原來他們演練的陣法正是青幻學院創辦以來就存在的幻火御虛陣,此時陣法中的六老周身光芒大漲,一股沛然之力將那漫天雨霧雲月諸多幻相一齊收攏,重新化爲絲霧之態。霧球隱隱約約,總在若有若無之間。六老眼見就要大功告成,陣法那最後一變卻仍是無法參透,不由心中大急。六老將體內真力俱都使出,霧球頓時又收縮了三分,只是形態卻仍無變化。這時六人心意互通,是成是敗全在這刻,陡然一齊撤去真力,六道身影如疾光電影般鑽入隱約霧球之內。
出人意料的事發生了,那隱約的水球失去了六老的真力束縛後竟不擴散爆炸,反是與六老一齊消失不見。
六老與霧球消失之後,擎天塔頂四周出現一段非常罕見的詭異空間,那空間之內無絲無霧,無風無月,無靜無動,無明無暗,望之明明知道那裡什麼都沒有,偏偏又感覺不到那裡什麼都沒有,真是奇哉怪也。
突然詭異的空間裡響起六道開心至極的大笑,大笑聲中,六個身影現出身來,正是演練陣法的六老。
此時他們的身上似乎也多了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明明有什麼變了,卻又看不出覺不到哪裡變了,這種感覺,就跟那詭異的空間一模一樣。
六人中的葉生這時道:“研究此陣法三百五十餘年,今日終於大功告成。哈哈,這幻火御虛之道,果真是神妙難測、威力無窮。”
林龍道:“是啊,自三千年前院長慘死,這護院大陣便失了完整,想不到有生之年我們竟能完善此陣,此生實在再無遺憾了。”
這話正好說中衆人心聲,六人臉上歡笑漸停,一齊沉默起來,有兩人緬懷往事,不知不覺已是熱淚盈眶。
江林格一見衆人情緒低迷,仰天長笑一聲,“幻火御虛陣大成之日,正是你我開心之時,衆位如此看不開,可還如何修煉武道,如何武道破天,如何尋那終極武道。”江老說這話時用上了真力,五老聽在耳裡,只覺振聾發聵,一時間俱都從感傷情緒中走了出來。
葉生道:“我們入魔了,多謝江老指點。”五人一齊拱手向江老謝過。
江老搖了搖頭,“都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還扯這些虛的做什麼,不過說到謝,我們倒真該好好謝謝這位小兄弟纔是,沒有他的奇思妙想,我們這把老頭子還真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償所願。”
六老聽到這話不約而同向昏迷中的遲墨望去,俱都點了點頭,表示贊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