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寂靜無聲的特需病房,盛世華虛弱地閉上眼睛,可能再度昏睡了過去。沒有人再敢說話吵醒他,大家也不知道還能再說什麼好,氣氛異常沉悶而尷尬。

即便涵養功夫一流的盛太太,也無法坐下去了,她低頭走出病房,大概是想一個人獨處。

這個年過五旬美麗優雅的女人,終於露出衰老的疲態,獨自坐進醫院電梯,走出略顯清冷的大樓,來到雪花飛舞的夜空下。

遠處的高架燈光閃耀,馬路對面的餐廳生意正好,街邊有年輕男女們走過,還有叫賣十塊錢一束玫瑰的小女孩。

盛太太在雪地裡走了幾步,回頭看着自己身後的足跡,也看到了另一個女人的身影——那個女人比她年輕二十多歲,悄悄跟在她的身後,面無表情地看着她的眼睛。

“小麥,你怎麼下來了?”

她皺起眉頭後退一小步,田小麥卻往前靠近她一小步。

兩個女人面對着面,小麥在風雪中用力深呼吸着,近到能彼此感覺對方呵出的熱氣。

她嗅到了死神的氣味。

終於,田小麥對自己點了點頭,確認了所有的判斷。

“伯母,我已經知道了——是誰殺死了慕容老師和錢靈!”

“誰?”

盛太太的這聲“誰”問得異常平靜,似乎她也猜了出來?

“就在我面前。”

小麥說完這句話,發現盛太太的目光顫抖了一下:“我?”

“是。”

“小麥,請你別開這種玩笑!”

盛太太的表情異常嚴肅,這時盛讚也來到雪地中,他狂怒地大吼道:“小麥,你發瘋了?你是不是和我家有仇?”

田小麥已把盛讚當作空氣了,繼續說:“伯母,您把自己隱藏得非常好,只是有一點您永遠沒辦法隱藏乾淨——那就是您身上的氣味!”

“香水?”

“是。”小麥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當我坐在你們的車裡,坐在您的身邊,聞着普羅旺斯薰衣草香水,卻想起十年前——是我最早發現慕容老師的屍體,我聞到她的絲巾上也有一種相似的氣味。”

“這又能說明什麼?”

“雖然相隔十年,但只要我恢復記憶,就不可能遺忘那氣味。發現慕容老師的清晨,是我最深刻的記憶。十年後,錢靈死去的那天,我再次從繞着她脖子的絲巾上,聞到了同樣特別的氣味。雖然,這時我已聞到過您身上的香水,卻完全沒意識到竟是絲巾上的氣味。那天,跟你們全家去度假村的路上,您向我展示了心愛的香水,告訴我那是被各種珍貴香料混雜的普羅旺斯格拉斯城的薰衣草香水——卻隱隱觸動了我的記憶。當時,我纔會想起聚斯金德的《香水》——您也許忽略了這本書標題的後半部分:一個謀殺犯的故事!”

盛太太卻是鎮定自若,眼神沒有任何變化:“是的,我身上的香水很特別,而且也確實用了十幾年,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氣味。”

“沒錯,就是這種氣味,獨一無二,永不磨滅!這種氣味的記憶,將永遠藏在人的鼻子和大腦裡——伯母,您自然也明白這一點。您肯定會在作案前,仔細清除過身上的香水味。然而,如果一個人常年累月每天使用同一種香水,這種氣味會滲透到皮膚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徹底清除乾淨!而您自己因爲習慣於這種氣味,所以不會感覺到這一點的。”

這句話倒讓盛太太啞口無言,但她搖了搖頭:“這證明不了什麼。”

雪粒積滿小麥的頭髮,又慢慢融化下來,她從容不迫地說:“香水碰上絲巾這種東西,最容易保留氣味,哪怕只有一點點味道。當您站在慕容老師與錢靈背後,用絲巾將她們勒死,被害人脖子上的絲巾,以及頭髮和衣服,一定會劇烈摩擦到兇手的頭髮、脖子還有胸口——假如兇手是個長頭髮的女人。而頭髮、脖子和胸口,又是女人身上保留香水氣味最多的地方!”

盛太太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烏黑的長髮,輕描淡寫地回答:“嗯,好像有點道理。”

“就像十年前,慕容老師死後的那個清晨,經過一夜雨水的沖刷,我仍能聞到絲巾上殘留的香味。是的,那兩條殺人的絲巾,絲巾在說話,絲巾說你就是兇手!”

秋收是通過眼睛辨認出了第一個兇手,小麥卻是通過鼻子抓到了第二個兇手。

“胡說!”這回輪到盛讚跳出來了,“你知道要把一個人掐死,需要多大的臂力嗎?像我媽媽這樣年紀的女人,怎麼可能做到呢?”

“對不起,你知道Esfahan絲巾的柔韌性有多好嗎?這種天然蠶絲的頂級絲巾是最佳的絞殺工具!何況,上個週末在度假村,盛太太您還說過,您年輕時候是知識青年,在西北農村插隊落戶,經常像男人一樣下地幹農活,胳膊變得極有力量。您現在身材保持得那麼好,無疑是常年堅持鍛鍊的結果,我相信您的臂力絕不會小!再加上一條合適的絲巾,足夠在對方毫無防備之下,殺死一個女人!”

“夠了!”盛太太搖搖頭說,“小麥,你說來說去還是氣味!氣味——算是證據嗎?”

“當然不算,就算讓我出庭作證,也無法證明我的嗅覺是正確的。其實,我也無法通過氣味來確定伯母就是兇手。當我把您身上的普羅旺斯薰衣草香水,與慕容老師跟錢靈遇害時絲巾裡的氣味聯繫起來,我依然不敢懷疑到您——在我的眼裡,伯母您是那麼高貴善良,怎麼可能是一個謀殺犯?而且,您也絲毫沒有殺人動機?難道是報復錢靈甩掉了你的兒子?難道是當年慕容老師教過你兒子語文就起了殺機?實在想不到一個合理的殺人理由!但剛纔在病房,您的丈夫與慕容老師還有錢靈的私情坦白後,您的殺人動機終於圓滿地符合邏輯了。其實,盛先生在爲自己澄清的時候,我悄悄注意到了伯母您——你們的眼神有交流,他知道你就是兇手,只是不願當場說出來罷了。”

一粒雪落到盛太太的眼裡,她的嘴脣有些發紫:“眼神?算是證據嗎?”

“當然不算!不過,伯母,您有像盛先生一樣的不在現場證明嗎?”

“沒有。”

“還是不要繞圈子吧!”小麥說出了一個最簡單的方法,“警方已證實過了,他們提取到了1995年、2000年、2010年三樁命案的兇手指紋,只要與伯母您的指紋比對一下,就能證明您是不是清白了!”

說到這裡,盛太太的臉色已經變了,蒼白地對着小麥的眼睛,直到她低下頭來。

“好吧,我承認!”

這句淡淡的回答,讓盛讚跳了起來:“不!媽媽!不是這樣的!”

盛太太嚴厲地對兒子說:“你別插嘴!”

燈光下呼嘯的風雪,並未模糊小麥的視線,她卻似乎看到了慕容老師和錢靈,看到她們掙扎在絲巾的絞索內。

“謝謝!”

“其實,1995年,我已發現丈夫不忠的秘密。只是,我一直深愛這個男人,我不希望因爲別的女人,而與我的丈夫分開,並讓我的兒子受到傷害。我只是在等待,等待我的丈夫,自己處理好他的問題。後來,我聽說那個女人被殺死了,我知道肯定是我的丈夫做的。我不會告發他,我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只要繼續好好過日子。”

盛讚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媽媽,這都是真的?”

“是。”盛太太撫摸兒子蒼白的臉,“2000年,我發現你爸爸無法克服男人的弱點,勾搭上了那個姓慕容的女老師。我等待他處理好自己的問題,但一直等不到他真正的行動。我決定代替他完成——那個大雨的夜晚,我悄悄等在南明路的公交車站附近,我看到那個女人也戴着紫色絲巾,還有個少年陪伴在身邊。等到那少年離開,車站上只剩下女老師一個人。趁着四下無人的雨夜,我無聲無息地躲到她背後,抓住絲巾用盡全力把她勒死。我擔心在車站會很快被發現,就把屍體拖到附近的廢棄工廠。”

田小麥的目光變得更犀利與冷酷:“可惜,大雨並未洗去絲巾沾到的你的氣味。”

“錢靈也是被我殺死的!半年前,我發現了我的丈夫和她的私情。他已經五十五歲了,卻還像年輕時候一樣。我給了他糾正錯誤的機會,但他同樣遲遲沒有動手,只能由我親自出馬了。那晚,我趁着丈夫去北京出差,凌晨三點來到錢靈的住所。錢靈給過他一把鑰匙,但他平時不用那把鑰匙,一直鎖在他的保險箱。我的丈夫並不知道,我早就破解了他的保險箱密碼。我取出保險箱裡的鑰匙,潛入錢靈家裡。沒想到她那麼晚還沒睡覺,正好在衛生間裡。我看到桌上有條紫色絲巾——再次看到這條絲巾,我想起了殺人的老辦法。我躲在房間的角落,等到錢靈毫無防範地出來,就用絲巾從背後纏住她的脖子,好不容易纔把她勒死!我到底是老了啊。”

“你再次留下了香水的氣味。”

“我已經非常小心了,提前兩天沒用香水,特意換上一套新衣服,卻還是留下了氣味。”盛太太真是不動聲色,到現在連一點後悔的表情都沒有,“殺死錢靈以後,我拿走了她的手機,爲銷燬她與我丈夫交往的證據。我看過她手機裡的短信——但我不知道你是第一個發現慕容老師屍體的人,直到今晚,我也從沒想到你竟然接觸過那兩條殺人的絲巾,更沒想到你會把絲巾上殘留的氣味牢牢記住!即便,我對你的絲巾心懷芥蒂,卻對你的鼻子毫無防備。”

小麥拼命壓抑劇烈的心跳,以免被對方發現自己的激動:“所以,你毫不介意讓我瞭解你的普羅旺斯格拉斯城的薰衣草香水!卻陰差陽錯地被我發現了殺人絲巾裡氣味的秘密!”

“對,完全沒有想到過這一點!我只是覺得我可以控制住局勢,我不會懼怕你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年輕姑娘。最重要的是,我想既然盛讚這麼喜歡你,還是不要出面公開反對你們,以免讓兒子恨我一輩子。”

盛太太說罷看了看兒子,盛讚追悔莫及地喊道:“媽媽,我想從前爸爸說的沒錯——不要娶警察的女兒做媳婦!這個女人太可怕了!”

田小麥異常失望地看着那個男人,這種家族的智商和情商總是一代不如一代,他連他父親的十分之一都不如,從前對盛讚的一往情深,恐怕只是所有女人們共有的帥哥癡迷症吧。

她重新看着盛太太的眼睛,提出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想過要做我的婆婆?”

“其實——”盛太太苦笑着搖頭,“小麥,我從來沒有喜歡過你。”

“謝謝,伯母,您終於說出了真心話。”

“當你第一次戴着那條紫色絲巾,突然出現在我面前,我就有了不祥的第六感。我對你所有的殷勤和喜歡,都是假裝出來的——我已經假裝了那麼多年了,沒有什麼是不可以裝的!一切,都是爲了我的丈夫和兒子,我發現這兩個我最親愛的男人,竟然那麼喜歡你,迷戀你到不可自拔的地步,說實話我的心底非常......嫉妒。”

田小麥慶幸自己還能活到今晚:“對,嫉妒心已經讓你殺死了兩個女人,說不定以後我會成爲第三個。”

“沒錯,你是在我的計劃裡——下個月的某一天,當你還沒有成爲我的兒媳婦,大家會發現你神秘地死去,脖子上依然纏着那條紫色的絲巾。這完全是你咎由自取,誰讓你有那條絲巾?人們會聯想到錢靈的死,認爲是你們以前的關係惹上的麻煩。當然,也可能有人懷疑到盛讚,因爲他與你們兩個死去的女人都談過戀愛,但我肯定會給他安排好不在現場的證明,而絕不會有人懷疑到我——只要你死了的話!”

盛太太平靜地說完這些冷酷地話,仰頭對着飛雪的夜空冷笑起來。

聽着這不寒而慄的笑聲,就連盛讚也頭皮發麻地抓住她說:“媽媽!你什麼人都沒有殺過!全是你自己幻想出來的,我要帶你去做精神病鑑定!”

田小麥的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一動不動地站在雪中,她剛爲自己躲過一場劫難——要不是靠着記憶力驚人的鼻子,下個月她就會像許碧真、慕容老師、錢靈一樣,被紫色絲巾無情地殺死,化作又一具美麗的屍體。

忽然,看着盛太太的微笑的雙眼,小麥感到一陣深深的噁心,有什麼要從胃裡翻騰出來。

轉頭看着外面的世界,路邊廣告牌上不斷閃過“Merry Christmas”,還有趕着馴鹿的聖誕老人。

盛太太伸手接出幾片雪花,看着雪花溶化在手掌心。

“小麥,我會去見警察的。”

說罷,盛太太沿着來時的足跡,穿過醫院大樓門口那片積雪。

盛讚也低頭跟在母親身邊,耿耿於懷地回頭看了小麥一眼。

田小麥卻站在雪地裡沒動,癡癡地看着他們母子的背影,漸漸隱沒在醫院大樓裡,警官老王正在等待他們。

一粒冰冷的雪落到脣上。

她從包裡小心地取出一張紙條,燈光下照亮一行潦草的字——

我心裡難受你

這行來自十年前的文字,被埋入墳墓遲到了十年的文字,漸漸被雪水打溼化開,就像一封出土的古代書信,一遇到空氣就迅速化作烏有。六個平淡無常的簡體漢字,也像六隻蝴蝶張開翅膀飛舞起來,直到中間那兩個字完全消失到雪夜深處。

沒有了中間的“裡”和“難”,只剩下“我心受你”。

我 心受 你

田小麥看懂了這句話的意思,合起來就是十八歲那年的夏天,有一個少年對自己寫下的誓言——

我愛你

遲到了十年,還算不算晚呢?

又一滴眼淚,熱熱的眼淚,融化了紙上的雪粒,也融化了中間剩下的“心”和“受”。

終於,她高高地擡頭仰望,穿過茫茫無邊的黑夜,穿過平安夜的風雪,看着醫院的第十八層樓,想象某扇窗戶裡是手術室,想象那個男人已安全甦醒。

他睜開眼睛,回到了十三歲。

2000年的記憶,第六章第十一章2000年的記憶,第六章後記2000年的記憶,第四章第十二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五章第十九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十五章第十七章第二十四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三十六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十三章第一章第十五章第二十章第七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一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九章第七章第十章第三十一章第十二章2000年的記憶,第三章第二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三十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二十九章第十一章第二十五章2000年的記憶,第二章第二十七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一章第二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十九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八章第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六章第六章2000年的記憶,第二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三十六章第六章第二十八章第八章第三十三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三十三章第十四章第三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九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四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
2000年的記憶,第六章第十一章2000年的記憶,第六章後記2000年的記憶,第四章第十二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五章第十九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十五章第十七章第二十四章第十四章第十一章第三十六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十三章第八章第十三章第一章第十五章第二十章第七章第七章第十二章第十二章第四章第二十八章第二十六章第三十一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九章第七章第十章第三十一章第十二章2000年的記憶,第三章第二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三十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七章第十五章第十二章第三章第二十九章第十一章第二十五章2000年的記憶,第二章第二十七章2000年的記憶,第十章第一章第二十一章第九章第十七章第十九章第九章第七章第十三章第二十五章第二十八章第十章第三十三章第六章第六章2000年的記憶,第二章第三章第十一章第六章第七章第十一章第三章第三章第九章第三十六章第六章第二十八章第八章第三十三章第十八章第二十二章第十七章第三十三章第十四章第三十四章第十五章第二十三章第十九章第十四章第二十四章第十八章第二章第十七章第二十二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