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平衡遊戲
但是要想取悅觀衆，加強西恩·潘的戲份，給他一個主角待遇的結尾，就必須先把其他人不那麼出彩的戲份先剪掉。
比如斯泰茜和琳達在清理完披薩店以後，走樓梯到地下室停車場。兩人正在討論怎樣主動給音響銷售員帥哥打電話，這時來了一個其他學校的打工女生，找琳達問計。
“琳達，我是……高中的，朱迪說我可以問你一些事情。”
“是的，你問吧。”琳達轉頭對斯泰茜說，“我認識朱迪。”
“我的男朋友和我想……”女孩眼睛向下看去，好像提出的問題非常讓人難堪，“我們想……額……”
然後女孩用手遮住嘴，在琳達耳邊說了起來。
“好吧，你成年了嗎？”
“是的。”
“你到一種叫免費診所的地方，然後告訴他們你每週有規律的和男友一起，兩三次。你需要那種小藥片。”
“他們不會告訴我家裡人吧？”
“不會的，你超過十六歲，他們就不會告訴家裡人。”
監視器屏幕上膠片放完了，剪輯師建議羅納德，“這一段其實可以刪掉，不影響整體後續的故事。一共有五十七秒。
用每個人的故事發展角度看起來，這種斯泰茜和琳達兩人說話的鏡頭，都是用來交代背景故事。其實刪減掉大部分也不影響劇情發展。”
“可是這裡交代了免費診所的存在，爲以後斯泰茜意外懷孕做了伏筆。”羅納德猶豫了，“如果這裡不交代一下，後面突然出現一個免費診所的概念，觀衆會不會覺得突兀。”
“哈哈哈，羅納德，你終於說話像個電影導演了。”剪輯師埃裡克大笑不止。
“什麼意思？”
“我和很多導演合作過，他們總是想出各種理由來保留自己的鏡頭。只有你給我感覺更像一個剪輯，對刪減鏡頭沒有很多情感上的不捨。不過你今天終於像個導演那樣思考了。”
“嗨。我這不是怕觀衆不理解嘛。並不是所有的阿美利加觀衆，都熟悉加州的這種免費診所的概念，很多中南部的保守州，這種診所經常被人破壞，醫生護士會被人打的。
前兩天CBS電視臺還報道了一個徳州的案件，一家提供避孕和墮胎的免費診所都被人燒了。”
雖然1973年最高法院的“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的判決，給了女性根據第十四修正案，有對自己身體負責，隱私不容侵犯的的權力。
但是阿美利加的最高司法機關的判例，在各州並不是自動生效的，各州都需要單獨立法來保障，有些保守的州還可以用其他立法來對衝。
宗教和保守勢力強大的南方諸州，想辦法通過了各種州法來對衝羅訴韋德案的影響，在羅訴韋德案的發生地德克薩斯州，普通青少年就不熟悉這種免費診所的概念。
“算了吧，就靠這五十幾秒的鏡頭，他們就能瞭解加利福尼亞自由開放的理念了嗎？”剪輯師埃裡克說道。
“有道理，我們把這段剪掉吧。”
羅納德不在堅持，其實免費診所這個名字，就暗示了很多。免費（Free）在英語裡，也有自由的意思。況且雖然免費診所沒有診療費，藥費和其他費用也不便宜。
他們起這個名字，也是故意利用語義雙關來逃避州的立法規定，給女性一個避風港。
要知道在有些特別保守的地方，比如天主教盛行的地區和中南部保守區域，女性連簡單的避孕藥物都開不到。
醫生給某人的老婆開處方，不用半天就會傳播到整個小鎮上。強大的社會壓力會讓女性放棄任何措施，結果就是一個接一個的生孩子。
這些地方觀衆不可能通過一段對話，就對從沒去過的洛杉磯大城市有什麼深入的瞭解。但是一個名字的暗示，就足以讓青少年女性產生聯想，洛杉磯是一個對自己身體擁有自由（Free）的地方。
這段五十幾秒的鏡頭，在傳遞故事和情感的效率上，和一個“免費診所”的名字，其實也差不多。
電影雖然是藝術家創作的，但是藝術家也要講究效率。能夠一秒鐘傳遞的，沒有必要安排一分鐘。
“這段去掉，你記一下。”剪輯師見羅納德同意，吩咐助理記錄下這段鏡頭的編號。
“我們繼續吧。”然後剪輯師自己拿過一卷膠片裝上。
接下來一段鏡頭，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音響銷售的帥哥再也不約斯泰茜出去了。苦惱的斯泰茜又找琳達說話。
“我‘愚蠢’的媽媽接了他的電話，和她說了我還在高中，以後他就再也不給我電話了。我該怎麼辦，是不是去音響店找他？”
“別傻了，斯泰茜。他只是個音響銷售，你想怎麼辦？嫁給他，給他生孩子嗎？”
“以後我得說自己十八歲，這樣還在讀高中，不容易穿幫。”
剪輯師看完了這一段，對羅納德說，“這一段我們也刪掉吧，斯泰茜被帥哥甩了，大家從後面的故事裡也能猜到。”
“不，這一段不能剪掉。”羅納德搖搖頭。
“觀衆剛剛看到斯泰茜和音響店的帥哥約會，帥哥還送花到斯泰茜的家裡。如果不交代一下的話，之後觀衆會覺得奇怪的。”
“但是後來不是斯泰茜又約會書呆子馬克了嗎？觀衆會猜到她和音響店帥哥沒有繼續下去。”
“是的，這就是我想保留這段戲的原因。要想觀衆認同斯泰茜是一個重視情感勝於男女之事的女孩子，這裡必須要交代一筆，否則斯泰茜和啦啦隊的豪放女有什麼區別呢？她最後和馬克走到了一起又怎麼自圓其說呢？”
“但這不是很多餘嗎？”
“不，你和我一樣，已經看過了十幾遍故事了。我們都已經完全瞭解斯泰茜是什麼樣的人。但那些沒有看過原著小說的觀衆，第一次從銀幕上認識斯泰茜，他們纔是電影要取悅的對象。
我不想讓他們覺得斯泰茜比較奇怪，降低了對故事的興趣。”
“好吧，你是老闆。反正這一段才十秒鐘出頭。就保留吧。”
諸如此類的取捨決定，持續了好幾天。最後組裝整部電影的時候，羅納德發現已經不知不覺的剪掉了大約20%的鏡頭。電影的片長只剩下九十六分鐘了。
羅納德和剪輯師把九十六分鐘的膠片，通過臥式剪輯機完整地看了一遍。
“你感覺到了嗎？六個角色的出場節奏，有些不順暢。”剪輯師埃裡克主動挑起了話頭。
“是的，你說的很對。而且演員的表演，缺少其他鏡頭的鋪墊，情緒的強度有點對不上了。”羅納德也同意剪輯師的看法。
這種“普洛克路斯忒斯之牀”式的剪輯方法，在裁剪鏡頭上效率很高。兩天就完成了本來二十天才能勉強做到的裁剪時間。
但是於此同時，也帶來了不少副作用。
一個重要的副作用，是各個角色的出現比重，有些亂了。
比如書呆子馬克，他本來暗戀斯泰茜，因爲自己生性羞怯。第一次和斯泰茜家裡約會就到了她家裡，和斯泰茜接吻以後，馬克對自己和暗戀女神的進度非常不適，從斯泰茜家裡逃跑了。
在這之後，又過了很長時間，馬克纔再度出現。這是斯泰茜和他的好朋友黃牛邁克一起，意外懷孕了。在生物課參觀醫院的時候，斯泰茜想起了自己的手術，跑出去嘔吐了。
馬克上去安慰她，他紳士般的舉動，讓斯泰茜想明白了自己更想要的是一段穩定的，相互支持的情感。
但是中間有幾十分鐘，馬克都沒有出現在劇情裡，突然消失，和出現，會讓觀衆一下想不起這個角色的劇情。
“我們得給馬克加一點戲。或者把前期他和黃牛邁克的劇情剪掉，移動一點到中間部分。”
羅納德完全明白剪輯師埃裡克的想法，走到牆上的白板，開始找起來。
不過他一無所獲，六個主角的戲，塞在九十分鐘的戲份裡，把每個人的劇情都精簡到很少的一點。
書呆子馬克前面有和斯泰茜約會忘帶錢包，讓馬克送錢來的劇情。後面有得知邁克搶了自己的妞，和他在更衣室打架的鏡頭。
但是這些鏡頭和前後劇情的邏輯性都很強，沒法剪斷移一個到中間馬克不出現的部分。
“你看這個怎麼樣？”埃裡克在剪輯機上一遍遍地看開場鏡頭，終於發現了馬克的一個受窘的鏡頭。
這本來是開場的時候交代角色的鏡頭，馬克笨拙的躲開兩個女生。
“我們把它加到中間準備和林肯中學的橄欖球大戰準備畫面裡？”羅納德問道。
“是的，這裡還有一個鏡頭，琳達和斯泰茜在談論約會中間逃走的馬克，我們也加上。”
監視器上的琳達和斯泰茜正在給自己塗面膜。
“對馬克這樣的男生，你得主動，邁出第一步。”琳達說道。
“我很主動了，我不光邁出了第一步，還邁出了第二步，第三步。”斯泰茜抱怨，“馬克根本不喜歡我這一型的。”
“把這一段加上的話，又多了一分多鐘。而且斯泰茜在這十分鐘裡的戲份過重，我們還得刪減掉其他鏡頭。”
剪輯就是這樣的牽一髮動全身。把砝碼往天平的這邊移動一些，其他的平衡又被破壞。羅納德和剪輯師埃裡克，兩人就在玩這種微妙的平衡遊戲。
在剪輯室玩了好幾天的排列組合，兩人終於剪出了一個角色和故事相對均衡的版本。
羅納德在白板上移動着鏡頭的位置，在情緒激烈的角色戲上，用彩色高光筆又塗了一道，讓顏色顯得更深一點。
然後他退後幾步，看着白板上各種卡片組成了一副畫面。就像蒙德里安的畫作一樣，只是各種顏色的線條組成的線段。
但是角色情感強度代表的顏色有深有淺，角色出場代表的顏色數量有多有少。每個角色從自己故事開始的時候淺色的偶爾出場，到深色的密集出場，最後有了自己的一個結局。
他們在四十幾張卡片上出現的規律，也是分佈均勻。
六種顏色代表的六個主角，布拉德，斯泰茜，琳達，馬克，邁克，斯皮科利，錯落有致，再加上一個阿美利加歷史老師漢德先生。
羅納德拿起一次成像照相機，對着白板拍了一下。寶麗萊吐出了黑色相片，羅納德扯下相片，在空氣裡甩了甩，過不一會，相片上顯影出來了一副照片
白板卡片上的顏色，排列成了一副蒙德里安式的現代主義畫作。各個角色代表的顏色，就像音色不同的樂器，講述着自己的故事。
有書呆子馬克和暗戀的斯泰茜終成情侶。
有布拉德被全美漢堡開除領班工作，又因爲意外擒獲搶劫者提拔成店長。
有黃牛邁克四處借錢湊不起斯泰茜的手術費用，被人在汽車上噴上騙子字樣。
有琳達因爲變不出臆想中的“完美男朋友”，不得已在舞會上對閨蜜哭訴被男友甩了。
也有斯泰茜在和幾個男人相處以後，最後發現自己喜歡馬克，兩人回到了正常高中生的戀愛模式。
當然少不了和斯皮科利鬥智鬥勇，最後心軟去斯皮科利家裡給他補習歷史，放了他一碼讓他畢業的漢德老師。
還有糊里糊塗的斯皮科利，愛車被毀反而大發神威打敗林肯高中的黑人橄欖球明星傑佛遜，差點被布拉德甩了最後反甩布拉德的女友麗莎……等等十幾個形象鮮明的配角。
這些配角和主角的故事代表的各種顏色，零零散散，在照片上最後會聚成了一股宏大的交響樂。
剪輯師埃裡克也過來看了看羅納德手裡的快照，“這真是一副美麗的圖畫，我覺得我們可以把工作膠片連起來，給製片人做一次完整的放映了。”
“是啊，總長多少時間了？”
“現在的總長是八十七分鐘零三十四秒。”剪輯助理拿着筆記本向羅納德彙報。
“請你把工作拷貝接起來吧。”羅納德用手敲了敲照片，上面代表斯皮科利的紅色部分，還是有些少，是不是考慮補拍一些畫面？給他一個結局？
小說最後，斯皮科利在衝浪賽上，救了不慎掉到海里的頒獎嘉賓波姬小絲的命，得了一大筆賞金。又把錢花在請搖滾樂隊範·海倫給自己慶祝生日上了，最後還是個窮光蛋。
“要拍這些的話，還得追加預算，還是先讓製片人看看，如果他們滿意的話，可以開始遊說了。”羅納德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