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緩緩駛進了站臺, 車裡的人開始彎腰從牀鋪底下拖出自己的行李。
上海,是這趟列車的終點站,全國人民都向往的大都市。
所以,車子裡的人這時候的狀態都是站在車廂的過道, 眼睛盯住了車窗外的景色。
“哇, 車站好大啊, 比我們縣城的火車站大了好多!”
“是啊,好多根鐵軌, 這裡停了不少火車呢!”
小孩子們睜大眼睛看着停在鐵軌上的列車, 興奮的數了起來:“一、二、三、四、五……”
此時車門打開, 車上的人慢慢的朝前邊走,邱成才和楊寧馨推着楊國平的輪椅,朝車廂入口走了過去。
“不着急, 終點站,總歸得讓我們下了車。”
楊寧馨看了一眼走在身邊王月芽,看她有些緊張的模樣,趕緊安慰她:“您放心好啦, 肯定不會走錯的, 上海雖然大,可是咱們別亂走就不會丟啦。”
前世的她, 就是在上海的一所211高校唸的書,雖然唸書那時候並沒有每天都到街上去逛,可大致的位置還是明白的,特別是這時候的上海並沒有前世的上海那樣繁華, 很多地區都沒有開發,比如說浦東浦西這些地方,在這個年代的上海地圖上還沒影子呢。
這時候的上海,可比前世的上海要小了一半面積以上,她勉強能對付着知道東南西北。
“你瞧瞧。”
林淑英和邱興國走在後邊,她碰了碰邱興國的胳膊,嘴巴呶了呶:“你看看成才。”
邱興國沒心沒肺的朝前頭看了一眼,開開心心的回答她:“怎麼了?成才幫着小楊同學的爺爺下火車吶。”
“你呀……”林淑英嘆了一口氣,邱興國都聽不出來她話裡頭上的意思?成才這麼急巴巴的去討好賣乖,別人一眼看過去,保準會以爲他是楊國平的孫子哩!
他未免也太獻殷勤了些,人家楊寧馨的爸爸媽媽和奶奶都在,輪得上他去獻殷勤?他到底是姓邱還是姓楊?
“我怎麼了?”邱興國一點都沒想到媳婦想了那麼遠,高高興興的拉着林淑英就往前邊走:“快別看這麼多了,你還是朝窗戶外邊瞧瞧,看看你媽媽你哥哥你姐姐他們有沒有在月臺上邊?這麼多年過去,我怕自己認不出他們來了。”
給邱興國這一提醒,林淑英忽然想起了這事情來,她趕緊朝彎腰朝窗外看了過去。
臥鋪車廂這邊的月臺上站了不少前來接親友的人。
畢竟不差錢,就連臥鋪都捨得掏錢買,更別說一毛錢一張的進站送客票了。
林淑英打量着站在那裡的人,目光從他們的臉孔上掃了過去,忽然間她呼吸急促了起來。
她看到了幾張熟悉的臉!
“姆媽!”
林淑英激動起來,上海話脫口而出:“姆媽,我在這裡!”
月臺上一個約莫七十多歲的老婦人優雅的前傾了身子,朝車廂裡邊看,見着林淑英的臉孔,眼睛漸漸溼潤:“淑英,你總算回來了!”
林淑英趕緊走快了幾步,下了火車,快步奔向了站在那裡的董熹瑜:“姆媽,我回來了!”
她投入了母親的懷抱,緊緊的抱住了她,眼淚瞬間就打溼了董熹瑜的肩頭衣裳。
“淑英,淑英!”
董熹瑜的手輕輕拍打着林淑英的脊背,感慨不已。她與女兒分開,一轉眼已經是二十年,現在再次見着女兒的臉孔,忽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作爲上海人,特別是那個時代被誣陷下放去鄉村角落的上海人,董熹瑜對於旺興村有說不出的厭惡感,她不願意再去那個貧窮愚昧的村落,那個村莊的名字無時不刻提醒着她曾經經歷過的黑暗苦難。
她的丈夫就是在那裡過世的,要是他在上海,肯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療照顧,說不定還不會死,可是他卻拋下她和孩子們撒手走了——因爲小村莊里根本沒有拿得出手的好大夫。
所以,雖然董熹瑜很想看到自己的小女兒林淑英,可是她卻堅持不回旺興村,只是提議林淑英回上海孃家。而林淑英卻總是有各種各樣的事情未能成行,一年又一年的推,直到今年,總算是有了機會。
二十年了,她無時不刻思念着女兒,今天終於見了面,激動得她抖抖索索的顫着嘴脣,眼淚水一直流到了嘴角,癟一癟嘴,口裡一片鹹澀。
母女倆抱頭痛哭了一番,旁邊林淑英的姐姐林淑珍遞上了手絹:“姆媽,淑英,別哭了,咱們好不容易見面了,可不得快快活活的。”
兩人擦了擦眼淚,林淑英站直了身子,拉住邱興國走了過來:“姆媽,你還認得他不?”
邱興國趕緊喊了一句:“娘,好久沒看到您了。”
“認得認得,我們走的那辰光,他還挺年輕的,老帥的了,現在還瞧得到過去幾分影子。”董熹瑜看了看邱興國,忽然想起外孫來:“成才呢?成纔去哪裡了?”
聽到母親問及邱成才,林淑英趕緊朝那邊走了過去,邱成才正依依不捨,一步三回頭的朝這邊走過來:“姆媽,成才和他同學告別哪,他同學也考在復旦,今天一起坐火車過來的。”
“喲,也考在復旦啊,那肯定成績不錯。”董熹瑜看了看那邊一羣人,眯了眯眼睛:“就是那個小姑娘吧?看着年紀挺小的。”
林淑英勉強的笑了笑,衝着邱成才喊了一句:“成才,快些過來,磨磨蹭蹭的幹嘛呢?”
邱成才聽着他娘催得狠了,朝楊寧馨揮了揮手:“回頭見,我到時候去經濟學院找你!”
楊寧馨點了點頭:“快些去吧,別讓你外婆舅舅他們等急啦,他們這麼些年都沒見過你,你還到這裡拖拖拉拉的。”
她抓住輪椅的椅背,衝着楊樹生和廖小梅笑了笑:“爸爸,媽媽,拿好車票,咱們出站去招待所把東西給放了吧。”
楊家人隨着人流朝出站口那邊走,邱成才趕着朝董熹瑜那邊跑,三步兩步的奔到了她面前,大大方方的喊了一句“外婆”。
他只是在照片上見到過外婆董熹瑜,今天親眼看到,發現她比照片上要有氣質得多,銀絲夾雜在黑頭髮裡,一點也沒影響到她給人睿智聰慧的感覺,歲月沉澱出來深沉的知性美,讓她顯得那樣從容而優雅。
“成纔可真是一表人才。”
董熹瑜欣慰的笑了起來,她指了指身邊站着的兩個人向邱成才介紹:“成才,這個是你舅舅,這是你姨媽姨父。”
邱成才笑着和長輩們打了招呼,一家人說了些話,看着附近的人漸漸的少了,這才提着包朝出站口那邊走。
林淑英和孃家人在一起很興奮,開始滿嘴上海話,頃刻間吳音軟語,邱興國走在她身邊,就見媳婦滿臉興奮,可是她口裡的嘰裡咕嚕,卻一個字都聽不懂。
邱興國只能找兒子說話。
“你娘說的話能聽懂不?”
邱成才搖了搖頭:“不懂。”
父子兩人相互看了一眼,既然什麼都不懂,那只有他們兩人在後邊說話了,好歹還有個同伴。
“唉,成才,要是我回去了,你就一個人自說自話吧。”
邱興國忽然同情起兒子來,現在還能和他說話呢,等後天他回了家,成才和誰說話去呢?上海話可真是難理解,就聽他們說了一連串的話,又急又快,可根本就沒法理解其中的意思,可是林淑英他們一家子說得可起勁,完全沒顧得上他和邱成才。
唉,要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一場劫難,他這個鄉下孩子怎麼能高攀到大城市裡的嬌嬌小姐呢。
這一切都是命裡註定啊。
公交車在上海街道上七拐八拐,街道上不少的汽車摩托車和自行車在穿梭,看得邱興國父子目不暇接。
“上海好熱鬧啊。”
邱興國由衷的讚美了一句:“這麼多人,這麼多車,咱們縣城只怕是要過年纔有這樣的景象吧。”
“可不是嗎?”邱成才眼睛盯住電線杆下邊放着的花盆,只覺得上海這城市真是別出心裁,怎麼街道上都有一盆盆的花擺着呢,這是私人種的還是有單位管理?回想起X縣那到處都是塵埃的小小街道,最多並排走兩三輛汽車,和這裡相比,真是寒磣。
“阿拉上海最近老多外地寧。”
身旁那個五十來歲的大嬸忽然上海話和普通話摻雜着抱怨了一句:“無論走到哪裡頭,總是聽得到老多鳥語。”
啥?鳥語?他和他爹邱興國說的是鳥語?邱成才瞥了一眼那位大嬸,見她一臉嫌棄的表情,心裡有些憤懣。
外地人又怎麼樣了?外地人就不能來上海嗎?怎麼這些人目光這樣狹隘?
那位大嬸似乎一點也不在乎邱成才的目光,繼續和身邊的同伴說着她眼裡的外地人:“儂不曉得伐,吾那頭有個從安徽來的……”
林淑英回頭看了看那位大嬸,又看到邱成才滿臉的不自在,走到他身邊拉住了他的手:“成才,我們還有幾站就下車了。”
邱成才點了點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