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章小二上酒

最終章 小二上酒

有座小鎮,大概是逃過偏遠的緣故,早年逃過了那場春秋硝煙,這次竟然又逃過了這場中原戰火,從頭到尾,都沒有聽到那種演義中的鐵騎陣陣,說書先生嘴裡的那種鐵甲錚錚。

隨着太安城那邊的塵埃落定,亂世氣息驟然而去,更加恢弘的盛世氣象驟然而至。

對於這座小鎮而言,最直觀淺顯的景緻,便是去那棟兄弟樓喝酒聽書的客人越來越多,最終人滿爲患,有些恰好囊中羞澀的客人,便借坡下驢地跟酒樓掌櫃夥計說他們不在乎位置,在門檻喝酒便是,反正也不耽誤聽說書先生說故事。

方圓百里都曉得這棟酒樓的招牌,不是什麼稀罕的醇酒佳釀,也沒有什麼賣酒撩人的動人婦人,而是酒樓裡的那位年邁說書先生,獨坐大堂中央,四面皆酒桌。

老人坐在一根小凳上,身邊擺放一張小桌,桌上一塊驚堂木,擱兩三壺酒,一隻大白碗,一碟花生米,僅此而已。

這一天晌午過後,等到飯桌客人都撤去菜餚盤碟,換上了大小各色的酒壺酒罈酒碗,說書先生從後堂緩緩走出,老人離着那張桌子還隔着二十多步遠,根本就是尚未開口,就已經引來整棟酒樓上下兩樓震天響的喝彩聲。

老人高高舉起雙手緊握的拳頭,向四方致意,酒樓內的大聲喝彩,更是此起彼伏,好一個熱鬧喧沸。

討盡了便宜的說書先生大袖搖擺,高人十足地坐在那張小凳上,一番故作模樣地正衣襟而危坐,這才伸手抓起那塊驚堂木,重重一敲桌面,朗聲道:“上回最末,說到了第二場涼莽大戰在即,十八位中原大宗師聯袂而至!”

老人又是一拿一放,驚堂木再次猛然敲桌,老人中氣十足地沉聲道:“千秋興亡,軍國大事,最費思量!最費思量!”

就在此時,有聽客扯開嗓門高聲笑問道:“上回最後你這老頭兒,賣了個關子,說那位江湖人稱汴京居士的張飛龍,張大俠,向咱們北涼王討教了如何與仙子女俠們打交道的學問,北涼王到底是咋說的啊?!咱們都等着呢!大夥兒,你們說是不是啊?”

酒樓上下,幾十桌客人,齊齊轟然應諾。不少將刀劍擱在桌面上的江湖豪客,都開始喝倒彩,許多年輕遊俠兒更是使勁吹口哨。

說書先生顯然早已熟稔此等情景,老神在在地給自己倒了一碗酒,跐溜一聲,津津有味。事實上在每回說書的尾聲,賣關子抖包袱一事,本就是這棟酒樓掌櫃手把手傳授給老人的壓箱底絕學,吊足了聽衆胃口,纔能有回頭客嘛。

老人悠悠然放下酒碗後,笑道:“若是你們不提及,老夫還真給忘了這一茬,莫急莫急,容老夫緩緩道來!這人跟人打交道啊,是一門學問,若是初出茅廬的江湖少俠結識那些高高在上的漂亮仙子,就更是大學問嘍。世間仙子女俠分兩種,一種是大雪坪徽山紫衣、金錯刀莊主童山泉之流,她們終究是鳳毛麟角,屈指可數,恐怕任你走遍大江南北,闖遍了江湖,也還是可遇不可求,老夫就不提如何打交道了,還有一種呢,嗯,

當初北涼王正是這般傳授張飛龍張大俠的,北涼王他老前輩是這般說的,諸位可要豎起耳朵聽仔細嘍!這等金玉良言,過了這村就沒那店……”

得,看那老頭子側身拿酒碗的破架勢,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咱們又得該掏錢了。

果不其然,有兩位相貌清秀的酒樓賣酒小娘,就已經在酒桌間隙之中姍姍而來,倒是不求錢,而是端着一塊木板,擱着十幾壺價格不菲的好酒,也不求人購買,誰愛喝酒便自行拿去。

最開始酒樓玩弄這把戲的時候,沒人願意接招,只是扛不住老說書先生沒人拿酒就死皮賴臉耗着不說書啊!

如今酒樓客人早已見怪不怪,也懶得計較那點碎銀子了,掏腰包唄,還能咋的,反正來這裡的大爺們也不差這點錢,何況今天你拿酒,明兒他破費,後天再換人打腫臉充個胖子,賣酒的買酒的,到底都還算滿意。

不過要說這酒樓老闆也真是夠缺德的,這種軟刀子割肉的損招也想得出來!

好在酒樓也足夠聰明,拿捏人心得很準,這種事,曉得講究一個事不過三,一般只是開頭來一次結尾來一次,倒是沒惹人厭煩,久而久之,就成了個酒樓不成文的規矩,甚至成了這裡的特色之一。

兩位小娘端着的二十多小壺酒,很快就給客人取走拿光。

說書先生隨即繼續說道:“那位西北王爺對咱們張大俠說了,和那些裝模作樣的假女俠僞仙子,過招其實挺好玩的。按照那位藩王的說法,先啊,切記切記,你絕不能未戰先降,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就覺得那些仙子女俠是天經地義的高人一等!你要告訴自己,眼前那些女子再美豔動人,再孤傲清冷,她們也是要吃喝拉撒的,也是要去蹲茅坑的!吃了蔥蒜魚肉啊,也是要放臭屁的!”

先是滿堂愕然。

然後便是震天響的喝彩。

此言,的確讓人只覺得醍醐灌頂啊。

二樓,圍欄上趴着一個滿臉笑意的男人,左手邊踮腳站着個小丫頭,右邊蹲着個虎頭虎腦的小男孩,兩個孩子腰間都懸佩了一把小木劍。這個男人正是這棟酒樓的掌櫃,他曾經是這裡的店小二,當了沒幾年夥計,很快就從老掌櫃那裡把整棟酒樓都給盤了過去,這生意做得紅紅火火,蒸蒸日上,據說已經去了州城那邊買宅子養老的前任掌櫃,今年開春僅是拿到手的去年分紅,就有小三百兩銀子!這位新掌櫃的,這兩年可是這座縣城小鎮的大紅人,厲害着呢,跟許多有秀才功名的讀書老爺們都關係好得很,要不然縣令和主薄這麼大的父母官,能隔三岔五就來這兒喝酒?別的酒樓,請得動這兩尊大菩薩?花錢求都沒轍!

一位秀氣溫婉的婦人輕輕來到男人身邊,牽起女兒的稚嫩小手,等到男人轉頭笑望向自己後,她瞪了他一眼,然後自己忍不住笑起來,略帶埋怨道:“孩子們都聽着呢!”

男人撓撓頭,“也不是啥壞事,聽了就聽了,團團和圓圓也聽不懂的。”

不曾想男人腳邊蹲着的小男孩擡起頭,拆臺道:“爹,蹲茅坑有啥聽不懂的?”

小男孩給他娘瞪了一眼,做了個鬼臉,迅縮回腦子,繼續乖乖看一樓的熱鬧。

這股天生的伶俐勁兒,肯定隨他爹。

婦人放低聲音笑問道:“這話,能是那位西北王爺親口說的?該不會是你隨口胡謅讓劉老先生騙人的吧?”

男人笑道:“西北那位王爺有沒有說過,我一個小老百姓哪裡知道。不過我那個混江湖的兄弟,當年是真這麼說的。”

婦人無奈道:“聽你念叨了這麼多年,也不見他來咱們這兒做客啊。”

男人眼神清澈,道:“會來的!他混得再好,也會記得我這個兄弟。混得再不好……就更應該來我這裡,不差他吃飯喝酒睡覺的地兒!”

男人突然有些忐忑,小聲道:“媳婦,如果真有那麼一天,到時候可不許嫌棄我兄弟,我這輩子就這一件事……”

婦人有些生氣,“瞎說什麼呢!我是那種人嗎?!”

男人笑臉燦爛,笑得眯起眼,“我就知道!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數我媳婦最好了!”

她沒好氣道:“孩子都在呢,也沒個當爹的樣。”

男人腳邊那個小男人嘆了口氣,搖頭晃腦,學着他爹的那句口頭禪感慨道:“當下很憂鬱啊!”

男人哈哈大笑,婦人伸手輕輕擰了一下他的手臂,“瞧瞧,都是跟你這個當爹的學的。”

道:“爹,自從劉爺爺喝醉說過一次後,團團最近逮着人就問‘襠下’是哪兒?”

這一下,婦人擰肉的手勁可就大了。

男人呲牙咧嘴,轉身彎腰就打賞了自己兒子一個板栗,“都是跟你小年叔叔學的壞!也不曉得學爹的好!”

小男孩抱住腦袋,仰起頭,委屈道:“爹,小年叔叔到底什麼時候來啊,他什麼時候帶着我那個未過門的媳婦啊,我都想媳婦好多次了!”

婦人忍俊不禁,有些想生氣,可如何都生不起來。

自己男人信誓旦旦說過,他跟那個在江湖上闖蕩的好兄弟,當年很早就定了娃娃親,不管以後誰混的更好更壞,這門親事跑不掉。她倒是沒太當真,畢竟知道自己男人雖然對誰都和和氣氣,其實驕傲着呢,可不是誰都能讓他這麼久一直念念叨叨的,哪怕是跟縣令主薄老爺坐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不管喝酒的時候怎麼一見如故,怎麼滴水不漏,回過頭後,自己男人根本就沒把那些戴官帽的人不當回事,倒是有幾位在縣衙兵房當差的中年人,自己男人與他們喝酒,更真情真心許多。所以她反而有些擔心,自己男人那麼心心念唸的兄弟,那個她和兩個孩子只知道叫“小年”的男人,肯定不簡單,而兩人分別了這麼多年,就算有朝一日還能再聚,那個人還能像當年兩人最落魄的時候,與自己男人這般珍惜當年那段兄弟情誼嗎?如果那人混得很好,甚至是混出大出息大名堂了,還能繼續把她的男人當兄弟嗎?如果不能,自己男人那得有多傷心啊。所以她既希望那個人來找自己男人喝酒,稱兄道弟不醉不歸,同時又很怕那個人果真來了這裡,卻只帶給他們劉老先生說書時所謂的物是人非。

男人聽到自己兒子童真童趣的抱怨後,摸了摸孩子的腦袋,咧嘴笑道:“兒子啊,爹跟你保證你將來的媳婦,是這個!”

男人狠狠伸出大拇指。

小男孩將信將疑,小聲嘀咕道:“可別像隔壁街上的小杏子就好,要不然到時候我就帶着木劍離家出走,自個兒闖蕩江湖去了。”

那個最喜歡糾纏自己的小杏子啊,可真不小,胳膊都能有他腿那麼粗!

男人笑了笑,“臭小子,還離家出走!你捨得爹孃?”

小男孩一臉驚訝道:“我中午去小鎮外的河邊闖蕩過江湖,晚上就回家吃飯的呀!”

他妹妹探出腦袋,她手指抵住臉頰,朝哥哥做了個鬼臉。

男人和他媳婦相視一笑。

她突然笑問道:“怎麼咱們酒樓不賣那種綠蟻酒了,你這麼會做生意的人,也會跟銀子較勁?”

男人搖頭道:“不賣了,我怕一個忍不住嘴饞,自個兒就喝上了。我啊,等小年下次登門,給我帶綠蟻酒喝!”

婦人笑道:“好好好,我先去竈房那邊忙去了,團團圓圓你幫忙看着點。”

男人點頭柔聲道:“辛苦媳婦了,我今兒就偷個懶。”

她笑着離去。

她有些心酸,她有什麼辛苦的,這棟酒樓裡裡外外就數她男人最辛苦,一年到頭都是如此,以前當酒樓夥計就累,如今當了掌櫃的也沒一刻閒着,以前是爲了娶她,如今是爲了她和倆孩子。小鎮上很多別家婦人,都是恨不得她們憊懶的男人多勞作些,別那麼遊手好閒成天瞎逛蕩。可到了她這裡,她是恨不得自己男人能夠真的歇息一天,能夠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做。可他每次都點點說是,可每天依舊起早摸黑,每天都逢人便笑,事事都不省心不省力。

嫁給這個男人,她覺得自己這輩子不能嫁得再好了。

樓下的那位說書先生,依舊沒有進正題,說那場蕩氣迴腸的西北關外涼莽大戰,而是已經說到西北藩王在他仍是世子殿下時的一番精彩點評,說當那紈絝子弟,也是技術活兒,也分三六九等,最末流的,只會帶着惡奴惡狗欺男霸女,稍高一籌的,是鮮衣怒馬,佩劍腰玉手持扇,看上漂亮姑娘,故作玉樹臨風,裝着人模狗樣。然後第三等的紈絝子弟,就要開始死記硬背一些風花雪月的詩詞歌賦,最不濟能夠在女子面前,生搬硬套的吟詩作對,不會動不動就跟人說我老子當什麼官我爺爺麾下有什麼兵馬,丟人現眼。而第二等的膏粱子弟,就更爲難得了,不但要出口成章,還要着實會一些江湖把式,以及要極爲熟稔英雄救美,就算美人沒有落難,也要讓製造麻煩!別不捨得砸銀子僱人演戲,切記出手退敵之際,那些地痞流氓飛出去的姿態,絕對不能千篇一律,必須是倒飛出去、橫飛出去、側飛出去,樣樣都得有!至於世間頭等的紈絝,呵呵,那就如同神龍見不見尾的江湖大宗師,同樣屬於不世出的風流人物了,那些女俠仙子遇上這種人,那就是積了七輩子的德,倒了八輩的黴!從此深陷不可自拔,往死裡打她們,都趕不走。

說書先生唾沫四濺地說到這裡,竟是被自個兒給感染了,那份意氣風,彷彿自己就是這種紈絝行當裡的祖師爺了,大口喝了口酒,伸出一根手指,嘖嘖道:“舉個例子,達到這種境界的紈絝,只給女人看到錢,卻絕對不給她們花錢!讓她們瞧見了那金山銀山,卻偏偏不給她花錢一顆銅錢,嘿,說不得女子們還要心甘情願倒賠錢呢。”

酒樓無數人心神搖曳。

有人突然大聲道:“世上真有這般憨蠢的女俠仙子?賠了人還他孃的倒貼錢?老子第一個不信!”

說書先生挑了挑眉頭,斜眼瞥去,“老夫不說其他人,只說那句‘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你服氣不服氣?!且不說那位進入京城禮部衙門當大官的宋家玉樹,就說後者,女子遇上了,還能傲氣?!”

那人頓時吃癟啞然,想要反駁卻無從說起。畢竟他是酒樓的常客,聽多了有關那位西北藩王的傳奇故事,欽佩豔羨皆有,當然後者更多,酒樓老人很多說書,這人往往就很容易將自己代入其中,自然不願在某種意義

上否定了自己。

二樓,酒樓掌櫃的蹲下身,一把抱過一個孩子,低聲笑道:“團團,圓圓,爹跟你們說實話啊,以前爹走江湖的時候,也是有位女子誠心誠意喊你們爹,喊你們爹一聲‘公子’的。她雖然不是鼎鼎有名的仙子女俠,不過她可比江湖上所有的女俠仙子都厲害多了,所以也只有你們小年叔叔,才配得上她。那樣的好姑娘,嗯,爹覺得也就比你們孃親稍稍差一些了。團團,你長大以後要是還想着當大俠,有本事就給爹找那麼個姑娘來咱們家當兒媳婦。”

小男孩皺眉一本正經道:“爹,我已經有沒過門的媳婦了,我可不喜歡沾花惹草!娘也說過,好男兒對姑娘,都要一心一意的!”

男人放低嗓音,“道理是這麼個道理,你娘當然沒說錯,可是天底下的好姑娘,一般都愛慕英雄好漢,你想啊,她喜歡你,你卻不喜歡她,那姑娘得多傷心,對不對?”

孩子陷入深思,在未過門的小媳婦和未見面的好姑娘之間,天人交戰。

小女孩氣乎乎道:“爹!我要告訴孃親去,你讓團團喜歡好多個姑娘!”

小男孩翻了個白眼。

男人頓時臉色大變,咳嗽幾聲,對兒子語重心長道:“兒子啊,你長大以後一定要聽你孃的,專心專意只對一個姑娘好!就像爹這樣,知道不?!要是敢不聽話,爹就打你屁股,打得你屁股開花!你娘攔都攔不住!”

小男孩重重嘆了口氣,得嘞,沒戲嘍,喜歡自己的好姑娘還沒見着面,就沒啦。

他倒不是不怕自己爹,可溫柔孃親每次板起臉教訓人的時候,他是很怕很怕的。

樓下的說書先生喝過了一口酒,笑眯眯道:“歸根結底,要想拳打女俠腳踢仙子,簡單的很,只要你們啊,長得能有那位西北藩王一半英俊,即可!”

酒樓內頓時噓聲四起。

老人猛然間一拍驚堂木,嚇得措不及防的酒客們一驚一乍。

“老夫最先曾言,千秋興亡事,最費思量!我等市井巷弄的老百姓,升斗小民而已,既非帝王將相,也非黃紫公卿,不思量便不思量了。可終究有些不幸人啊,卻不得不捨生忘死,擋在那裡,一步退不得!”

“他們也不願退!”

滿堂寂靜。

說書先生將那故事娓娓道來。

說那邊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說那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說了那位南疆龍宮客卿嵇六安身死之時,說那丈夫非無淚,不灑離別間。

說了那武當大真人俞興瑞慷慨戰死之時,身中北莽箭矢十二枝。

說那北莽攻城晝夜不息,城外草原大軍密密麻麻如蝗羣,牆上蟻附攻城觸目驚心,拒北城內外戰火通明,死戰不休。

說到拒北城那場攻守大戰,從祥符三年初秋,一直持續到祥符四年的入夏。

老人的語氣始終不顯得如何激昂,並未刻意渲染那份慘烈悲壯,只如一位上了年紀的街坊鄰居在訴說着不輕不重的家長裡短。

這位說書先生略作停頓,喝了口酒,放下碗後,像是在詢問衆人,又像是在捫心自問:“咱們老百姓啊,不知廟堂高低,不知江湖身前,不知沙場生死,可到底還是曉得人心冷暖的,對吧?”

老人驟然提高嗓音,“不思量!自難忘!”

看客聽衆們給驚嚇得隨之一震。

然後老人說那北涼鐵騎甲天下,涼刀鋒向所指,勢挾風雷,所向披靡,天下無敵。

說那拒北城第二次攻守戰,北莽蠻子狗急跳牆,連半壁江山的南朝西京也幾乎雙手奉送給了流州鐵騎,仍是試圖攻破那座西北邊陲第一雄城。

說那兩禪寺的白衣僧人,在那個時候,李當心一襲雪白袈裟,獨自站在拒北城外。貧僧由南往北去,成佛不成佛,且放下。如來佛佛如來,有將來有未來,究這生如何得來?貧僧李當心,原來已過來如見如來。

說那此役尚未結束,北涼寇江淮、謝西陲、曹嵬、鬱鸞刀和昔年北莽冬捺鉢王京崇,五位當世名將就聯手攻破了北莽南朝的中樞西京。

說那薊州將軍楊虎臣、河州將軍蔡柏與薊州副將韓芳三人,三支騎軍毅然合攏,與幽州僅剩騎軍一起由河州邊境北入草原,與流州鐵騎左右夾擊,將那從拒北城撤退的北莽蠻子大軍,來一個漂亮至極的甕中捉鱉。

說那一戰過後,重冢柳芽茯苓三座軍鎮,皆已城破人戰死。說那錦鷓鴣周康三次親身上陣,最終死於沙場,副帥李彥接過虎符,右騎軍最終只剩不足八千騎而已。懷陽關內的數萬北涼邊軍,戰至最後,竟是不足兩千人,城內城外皆是屍體。入冬之後,鮮血結冰,遙遙望去,懷陽關宛如一座赤紅關隘。北涼王親率一萬大雪龍騎軍,直接繞過潰敗的北莽主力大軍,長途奔襲,火馳援懷陽關,只見那北涼都護褚祿山坐在屍骨累累的城牆走馬道之上,手持涼刀拄地。

說書先生停下言語,低頭慢飲一口烈酒,閉上眼睛,有幾分微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

酒樓的街道上,烈日炎炎,有條黃狗趴在地上,它耷拉着腦袋,吐着舌頭。

太平犬。

樓內老人高高拿起那塊驚堂木,就在衆人都做好了準備聽聞那一聲拍案聲響,不料老人只是輕輕放下,大笑道:“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這方天地,羣雄逐鹿,硝煙四起,處處大戰如火如荼,我輩百姓恰逢亂世,何其不幸!我輩百姓能遙聞那邊境大捷,連連報給我中原,又是何其幸運?!一生大笑能幾回,斗酒相逢須醉倒!”

老人倒了滿滿一碗酒,舉起後朗聲道:“諸位看官聽客,可否與老夫我共飲一大碗?!喝了這一大碗太平酒!”

一樓之內,無數聲音大笑着豪邁響起話語,“且共飲!”“喝便喝,怕了你這老兒?!”

老人哈哈大笑,使勁抹了抹嘴角,重重拍下酒碗,“說過了沙場,容我老調重彈,回頭再說一說那沙場上的江湖……女子!”

“有位天下第一卻不知姓名的刺客姑娘,手刃了北莽寶瓶州持節令!”

“咱們的武林盟主,大雪坪徽山紫衣差一點,只差一點,便在百萬大軍叢中取了北莽太子的級!”

“有位目盲女琴師,世間指玄第三人!”

“那位逐鹿山教主,白衣洛陽,在第二次拒北城守城中,最後關頭,她一人便守住了正座東牆!”

“某位朱袍女子,在北莽大軍之中瀟灑穿梭,如入無人之境!”

“吳家劍冢的女子劍侍,揹負一柄名劍素王,次次身先士卒,被北涼王笑稱爲當是我涼州白馬女校尉!”

老人歡暢大笑,高聲問道:“誰說我中原女子,只會躲在閨閣塗胭脂?誰說女子命賤不如草?”

酒樓內女子並不少,零零散散怎麼都有二三十人,聽到這裡,竟是比男兒還豪氣了,幾乎人人都舉杯舉碗痛飲,甚至還有幾位氣概非凡的女子,直接拎起酒壺就喝!

滿堂喝彩。

趴在二樓的酒樓掌櫃也忍不住拍掌叫好,大聲道:“今日女俠喝酒,一律不收錢!”

如此一來,更是大聲叫好。

有個魁梧漢子仰起腦袋望向二樓,捏着嗓子尖聲問道:“掌櫃的,那我今兒先當回娘們,中不中?”

酒樓掌櫃愣了愣,爽快笑道:“就衝你這份不要臉的本事,像我兄弟!放開了喝,不收你銀子,我就當請你喝了!”

他趕緊大聲道:“其他人就甭想了啊!我這拖家帶口的,可不容易!”

這個男人身邊蹲着的他兒子猛然起身,一手按住木劍的劍柄,急急忙忙大聲道:“對!我爹總說我以後出門行走江湖的盤纏,都在酒錢裡頭呢!可不能人人都白喝酒!”

笑聲不斷。

說書先生找機會給掌櫃圓場,馬上轉移話題,一拍驚堂木,故意問道:“可有人聽說一句話?天不生你李淳罡,劍道萬古如長夜!”

酒樓內果然重新被吸引視線,事實上這句話在江湖上的確有所傳聞,但流傳不算太廣,畢竟新的江湖,是祥符十四魁我獨佔三魁的軒轅青鋒領銜的那座嶄新江湖,十大宗門也好,四方聖人十大散人也罷,加上每年都有層出不窮的仙子公子,而且之前數年一直戰亂不斷,對於這句有關春秋老劍神的名言,尤其是這座小鎮附近的酒客,實在是有些生疏,若非這位酒樓說書先生多次順帶提及過,恐怕早已無人知曉內幕,畢竟李淳罡王繡在內的春秋四大高手,隔着好幾個輩分的那一代老江湖,真的很遙遠了。

說書先生笑問道:“這位劍道老神仙曾經萬里借劍給過新劍神鄧太阿,那麼老夫就要忍不住問了,若是天不生你鄧太阿!咱們這人間又當如何?”

這個問題有點高,有點遠,所有讓人有點懵。

事實上有關這位桃花劍神在拒北城關外戰場,到底做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舉措,中原江湖這邊一直沒有怎麼聽說,彷彿那趟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關外宗師大戰,身爲武評四大宗師之一的鄧太阿,表現反而最是籍籍無名。

就在所有人都被吊起胃口的時候,老人笑眯眯緩緩拿起驚堂木,只是不等老人拍案,就有人笑罵道:“狗日的劉老夫子有存心坑人不是?稍等!別他孃的來啥‘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老子今天就要聽到答案,只要你現在肯說,我郭春鷹就買你們酒樓最貴的酒,十壇!”

“豪氣!”

“真英雄!”

“兒孫滿堂,必須的!”

“咱要是個娘們,早就給郭好漢暖被窩了!”

身材高大的郭春鷹站在原地,雙臂環胸,看似豪氣干雲,其實正在心裡偷着樂呢,琢磨着只有十壇是不是喊少了?

他是當地出了名的遊俠兒,的確仗劍走過江湖,見識過好一些大俠仙子,當然了,都是遠遠看見過而已,屬於他一眼就能認出他們,他們瞪大眼睛也不認識他郭春鷹。

郭春鷹最值得自負的一件事,那就是早個四五年,去過劍州的徽山大雪坪,回來之後,逢人便說那座缺月樓是如何高聳入雲,那位徽山紫衣是如何一夜觀雪悟長生,好似他當時就蹲在那位女子盟主身後,真相則是郭春鷹徽山是去過了,但是跟絕大多數江湖人如出一轍,都是止步於牯牛大崗以下,那座名動天下的缺月樓,倒是還真能夠遠眺而得。

就在此時,酒樓掌櫃的大聲道:“十五壇,郭英雄,有沒有這份英雄氣概啊?!”

郭春鷹好不容易壓下翹起的嘴角,故意冷笑道:“十五壇算什麼?二十壇!你們酒樓隨便挑個二十桌客人,每桌一罈!”

原本蹲在階梯上的一個店夥計立即高聲道:“得嘞!二十壇上好的江南花雕!”

劉老夫子頓時有些犯愁,當下襠下都很是憂鬱啊,他哪裡知道沒了桃花劍神鄧太阿人間會咋樣,在老人看來,還不是該咋樣就咋樣?還能咋樣嘛?!他的初衷是隨便拋出一個有嚼頭的包袱,等到酒客散去,大可以跟掌櫃的討教答案,要知道他每日的說書內容,可都是事先酒樓掌櫃給出的詳細脈絡,他不過是在細處雕琢潤色而已。就在年邁說書先生偷偷望向二樓,希望掌櫃能夠幫他從坑裡刨出來的關鍵時刻,酒樓外頭的青石板街道上,傳來一陣急促如夏日暴雨的清脆馬蹄聲。

聽着像是在酒樓外停馬了?

這馬匹,在他們這山清水秀卻也見識短的地方,那可絕對是稀罕物,小鎮方圓百里,恐怕就只有那座半荒廢的小驛站才瞧得見,而且那三兩匹也瞧着老劣乾瘦。之外連鎮上縣衙都沒有,只有前些年大仗最緊張的時候,聽說鄰居那座大縣城外頭纔有一股騎軍經過,十數騎而已,是很後面才知道那是昔年燕敕王麾下的斥候偵騎,瞧見過那十數騎的傢伙,據說與人說話的時候,嗓門都要大幾分,腰桿子直得比山上竹子還直。很快就有店夥計小跑出酒樓,頓時瞪大眼睛,滿臉匪夷所思,還真有那種騎得上馬的豪客來咱們酒樓喝酒啦?

店夥計數了數,剛好一隻手,總計五騎。

那五人翻身落馬後,也沒拴馬的意思,就直奔他們酒樓大門走來。

然後店夥計嚥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來了。

不敢說。

因爲那撥客人,個個都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啊。

居中一人,一襲青衫而已,脖子上騎着一個漂亮女孩。

他笑臉燦爛,擡頭望着那塊“兄弟樓”的金字匾額,自言自語道:“這字……可真難看,小地瓜,比你爹差遠了,對不對?”

小女孩把尖尖的下巴擱在男人的腦袋上,緩緩道:“兄!弟!樓!唉,這酒樓的名字可真不好聽。”

男人笑道:“好聽得很!所以字寫得這麼鬼畫符,我就忍了!”

男人左邊,是一位腰佩雙刀的白衣女子……男人?總之雌雄莫辨,俊美非凡。

男人右邊,是一位揹負紫色長匣的女人。店小二沒啥世面,只是覺得自己雖說沒見過江湖上的女俠仙子,可眼前這兩位,肯定比所有江湖仙子女俠加在一起,還要好看!

男人身後,跟着一位臉色微微冰冷的青衣女子,總算沒有長得那麼漂亮到嚇人,可這也是相對而言。

酒樓夥計鼓起膽氣,顫聲問道:“幾位客官,這是來咱們兄弟樓喝酒?”

男人微笑問道:“難道不賣酒,只能吃飯喝茶?”

酒樓夥計尷尬道:“不會不會。”

男人揮手笑道:“不用管我們,小哥你忙你的。”

酒樓夥計如釋重負,又很是失落,再顧不得什麼,低頭小跑回酒樓。

這一行人跨入酒樓門檻後,酒樓大堂很快就寂靜一片。

爲青衫男子環顧四周,然後擡起頭,望着那個呆若木雞的酒樓掌櫃,嘴角翹起,高聲喊道:“姓溫的店小二!”

這一行人的出現,本身就是最大的奇怪光景,所以當這個英俊風流的男人喊話略顯古怪,就沒有人計較了。

不但是一樓大堂三十張酒桌客人,就連二樓十數張酒桌客人也都紛紛起身,站在欄杆俯視這撥瞎子也看得出的……貴客。

原本一直懶洋洋趴在圍欄上的酒樓掌櫃,不知何時已經挺直腰桿,不知爲何眼眶有些泛紅,聽到樓下大門口那個男人的喊話後,嗓音沙啞道:“在。”

男人身邊的那對孩子,都仰起腦袋,有奇怪爲什麼他們爹會這麼“不好客”了。

那人又大笑問道:“有無美酒?”

二樓的酒樓掌櫃深呼吸一口氣,“有!”

那人接着問道:“有無好肉?”

二樓,那個已經離開江湖很久的瘸腿男人,扯開嗓子回答:“有!”

那人略作停頓,問道:“有無木劍?”

曾經狗刨走過江湖,也曾經在京城贏得過溫不勝這個偌大名號的男人,咧嘴笑道:“沒了!”

樓下男人哦了一聲,高聲道:“那有無……兄弟?!”

早已不是什麼木劍遊俠兒的酒樓掌櫃,這個落魄離開那座江湖、然後在家鄉娶妻生子的溫華,擡起那條還沒有折斷的胳膊,擋在自己眼前,好像是不希望所有客人看到他的模樣,用帶着壓抑的哭腔,笑道:“還有。一直有的!”

小女孩擔憂喊道:“爹?”

男人胡亂一抹,放下胳膊後,開心笑道:“沒事沒事,爹是高興的……你們那個小年叔叔,來咱們家了……走走走,跟爹一起下樓!”

他牽起女兒的手,兒子則輕輕扯住他另外那隻袖管,三人一起快步下樓。

酒樓門口,被男人暱稱爲小地瓜的小女孩,幫她爹輕輕伸手抹去他臉上的“酒水”,嘆氣道:“爹,真不是我說你啊,雖然你說過大丈夫的這玩意兒,不是那啥眼淚,得稱爲‘酒水’纔對,可你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也太丟臉了吧?”

男人默不作聲,只是望向那個帶着倆孩子朝他們走來的傢伙,一瘸一拐。

雖然早就知道,可是當他真的看到這一幕後,他低下頭,輕輕呼出一口氣。

等到那傢伙走近後,他擡起頭,笑問道:“姓溫的,腿瘸了?咋整的?大街上調戲良家,給拾掇的?”

“小事,都不算事兒!”

“嘖嘖,你不是說有兄弟嗎?也不管你,我看那傢伙真不咋的。”

“可是我的兄弟,當過天下第一,用過我的劍招,打得拓拔菩薩抱頭鼠竄!你有這樣的兄弟嗎?姓徐的,全天下你能給我找出一個來?半個都算你本事!”

“這倒是真沒法子找得到了……可見我運氣不如你,我的兄弟不如你的兄弟嘛。”

“呦,姓徐的,臉皮跟當年沒啥兩樣啊。”

“可是你不一樣了。”

在姓徐的說出這句話後,溫華欲言又止,最終只是翻了個白眼,把兩個躲在自己身後的孩子先後輕輕拽在身前,又先後拍了拍兩顆小腦袋,“兒子,叫溫良,女兒,叫溫秀,小名團團圓圓,喜慶得很!團團,圓圓,喊徐叔叔,不喊也沒關係。”

兩個孩子明顯都有些好奇和害怕,還真……不喊了。

好像這就有些尷尬了啊。

溫華撓撓頭,這給鬧的。

徐鳳年伸出手指,指了指坐在自己脖子上的閨女,“我女兒,徐念涼,綽號小地瓜,喜歡瘋玩,所以曬得有些黑。對了,小地瓜,喊溫大俠。”

皮膚微黑的小地瓜比起當初的那塊小黑炭,其實已經白了許多,她快在自己爹耳邊竊竊私語,疑惑問道:“爹,不是應該喊溫叔叔嗎?怎麼要我喊溫大俠啊?”

徐鳳年小聲解釋道:“那傢伙最好面子,喊溫大俠比喊溫叔叔更管用,等下咱們能不能白吃白喝,就靠閨女你了。”

全部聽在耳朵裡的溫華嘀嘀咕咕罵了一句娘,不再理睬這個姓徐的王八蛋,擡起頭,笑道:“小地瓜?長得真俊,肯定隨你孃親,得虧全部像你娘,要是隨你爹一點半點的,以後可就真要懸乎了。”

小地瓜沒聽她爹的,笑着喊道:“溫叔叔!”

溫華聽到後笑得合不攏嘴,連忙點頭道:“乖!真乖!”

徐鳳年無奈道:“對了,我身邊這兩位呢……你就喊嫂子吧,記住嘍,不分大小的啊,喊錯了,自己收場!我可是天大地大媳婦最大,只會幫着揍你。”

溫華先罵了一句滾蛋,然後望向她們,一本正經道:“弟媳婦們好啊!在下姓溫名華,曾經綽號太多,且不去提,如今不幸正是姓徐的兄長,的確是有些家門不幸,哈哈,以後我這個不成材的小弟,就麻煩兩位弟媳婦多照顧了,別看不上他,就真算看不上,也行,勉強將就着過日子得了,既然不小心嫁了,就只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嘛。”

徐鳳年剛放下小地瓜,聽到這鬼話連篇後,忍不了啊,作勢要擡腳踹人。

溫華心有靈犀地同樣擡腿,只不過顯然這個男人在那一刻,忘記了自己瘸腿了,頓時就要踉蹌跌倒。

徐鳳年迅踏出兩步,扶住他的肩膀後,輕聲道:“姓溫的,對不住了。”

溫華不以爲意,嫌棄道:“滾滾滾,這話老子不愛聽,還想不想喝酒了?!”

不等徐鳳年說什麼,溫華轉身大聲道:“今兒我這酒樓,所有人喝的酒,都算我請客!”

只是很快溫華就被徐鳳年挽臂捂住嘴巴,哈哈笑道:“諸位英雄好漢女俠,別當真別當真!咱們姓溫的說酒話呢,天底下哪有到了酒樓喝酒不需要掏銀子的道理!根本沒有這樣的道理嘛!”

等到徐鳳年鬆開手臂後,溫華跟着厚顏無恥道:“喝高了,哈哈,喝高了。”

惹了衆怒的溫華識趣地亡羊補牢,“不過今兒酒樓的酒水,一律八折!”

這還差不多。

然後溫華給說書先生使了個眼色,示意他繼續說書,隨便說便是。

最後溫華領着徐鳳年一行人走上二樓,好說歹說纔跟一桌客人要了張桌子,代價就是酒樓贈送給他們十壇花雕。

一張桌子四條長凳,溫華和徐鳳年面對面各佔一條凳子,溫華倆孩子坐了一條,姜泥和白狐兒臉破天荒坐在一條凳子上,小地瓜擠在中間。

叫溫良的小男孩時不時偷瞄那個綽號小地瓜的傢伙,只是他每看一次,她就立馬回瞪一眼,還不忘揚起一次拳頭。

然後一個故意把腰間木劍輕輕放到桌上,後者就把狹長小木刀重重放在桌上。

針鋒相對。

樓下大堂中央的老先生又開始說書,只要暫且撇下桃花劍神鄧太阿那一茬,老人就十分熟稔路數了,再次漸入佳境,滔滔不絕。

又兩碗酒喝下肚子後,可就真有些喝高了,有些舌頭打結,也說了些不當講的話語,只不過在這遠離是非的小鎮,也無人當真深思,更無人上心罷了。

老人說“我以桃花賒春風,試問神仙給不給?我以綠蟻買中原,敢問帝王賣不賣?”

之後有人詢問那位西北藩王到底去哪了,都聽說是戰死在了北伐草原途中,也有說是病死在去往京城的路上,但也有人說是卸甲歸隱了。老人伸出一根手指,搖了搖,感慨唏噓道:“死了,自然是死了。你們想啊,一次次大戰,光是跟拓拔菩薩,就在西域、龍眼兒平原和拒北城,接連打過了三場,更別提那些層出不窮的天上神仙了,之後更要馬不停蹄率領麾下鐵騎北上攻打草原,唉,咱們這位年紀輕輕的異姓藩王,積攢了太重的傷勢,委實是積重難返吶,惜哉惜哉!天妒英才,一語中的啊!”

二樓,徐鳳年差點一口酒噴出來,瞪眼道:“這也是你教的?!”

溫華沒好氣道:“張老夫子自己瞎編的,我聽着挺舒坦。”

很快樓下就又說道:“功名只向馬上取,脫鞍暫入酒家壚。好一個脫鞍暫入酒家壚啊!那位北涼王若是還在世,又若是能來這棟酒樓,老夫雖是一個破落書生,卻也願意對他作揖致禮,長揖不起!”

徐鳳年笑眯眯道:“聽着挺舒坦。”

溫華呲牙咧嘴,“老子回頭就扣他工錢!”

這個時候溫華媳婦小跑上樓,看到這一桌人後,她有些羞赧,一時間咬着嘴脣不知如何開口。

徐鳳年趕緊站起身,沉聲道:“徐鳳年見過嫂子!”

不但是徐鳳年,就連姜泥和白狐兒臉兩人都站起身,小地瓜更是清脆喊道:“嬸嬸好!我叫小地瓜,哦不對,我叫徐念涼,懷念的念,北涼的涼!”

她連忙對徐鳳年施了個萬福,然後對那兩個能夠讓世間所有女人都自慚形穢的弟媳婦微笑致意,最後對可愛的小地瓜笑着柔聲道:“小地瓜,你好。”

小地瓜報以一個大大的燦爛笑臉。

徐鳳年輕聲道:“嫂子請坐。”

她歉意道:“我就不坐了,這就去後廚那邊,給你們哥倆炒些下酒菜,手藝不好,別見怪。”

她雙手攥緊衣角,哪怕自己男人的這個兄弟,和顏悅色,比想象中要好相處太多,但她顯然還是十分緊張,猶豫了下,看了眼轉頭對自己笑的男人,還是鼓足勇氣對徐鳳年說道:“自從認識溫華起,他就一直唸叨你

,他真的……這輩子除了他親哥哥之外,就只把你當兄弟了……對不起,我先下樓了。”

不等溫華和徐鳳年說話挽留什麼,她就已經轉身下樓去了。

徐鳳年說道:“姓溫的,你能找到這樣的媳婦,是這個!”

他伸出大拇指。

溫華挺起胸膛,滿臉理所當然道:“我是誰?”

徐鳳年嘿了一聲,伸出兩根手指,“可惜我啊,還是比你強一些,現在就有……”

不等徐鳳年得意洋洋說出“兩個”這兩個字眼,就只聽姜泥冷哼一聲,白狐兒臉更是冷冷斜瞥一眼。

酒桌上只剩下剛纔客人留下的小半壺酒,很快就給兩人分完,徐鳳年咳嗽一聲,挑眉道:“姓溫的,酒呢?!”

白狐兒臉站起身,冷笑道:“我去拿,記得等下好好喝,慢慢喝。”

徐鳳年正襟危坐,如同慷慨赴死,使勁點頭。

姜泥也站起身,“我去後廚幫忙。”

小地瓜乖巧伶俐地附和道:“我也去!”

溫華揉了揉女兒的腦袋,“圓圓,幫忙帶路。”

小女孩臉皮薄,好不容易壯膽子想要喊一聲徐叔叔或是小年叔叔,沒想到那個傢伙對她做了個鬼臉後,到嘴邊的稱呼一下子就給嚇沒了,趕緊跑。

小男孩溫良是最後動身,跑出去幾步後,轉身喊道:“小年叔叔!”

徐鳳年點頭笑道:“這次來得急,忘了帶見面禮,叔叔下次一定補上!”

小男孩使勁點頭,剛轉身跑出去幾步,又轉頭喊道:“小年叔叔,我爹說喊你老丈人也是可以的!”

徐鳳年這下子是真一口酒噴出來了,估計就差沒有一口老血了。

真他孃的是百感交集啊。

溫華一隻手捧腹大笑。

喝完各自碗中最後的酒,兩人都沒有再開口。

樓下說書先生也說到了尾聲。

“縱有千種風情,縱有萬般豪情,與誰說?有誰聽?”

“世間人,縱是不捨,終有離別。世間事,縱有遺憾,且放心間。”

徐鳳年點了點頭,轉頭問道:“溫華,你這說書先生哪裡請來的,說得真好。”

溫華笑道:“當年這位老夫子是偶然路過這棟酒樓,我那會兒還只是個店小二,不過聽着老先生說話那股子酸勁,很像當年的你,就勸說老掌櫃,給留下來了。就想着讓他說一說你的江湖故事……”

溫華舉起碗,現沒酒了,也沒放下,“聽着聽着,就越想着將來有一天啊,一定要讓老張在咱哥倆都在的時候,我請他坐下來,然後請你請他喝一杯酒。”

徐鳳年也舉起空碗,跟溫華碰了一下,“應該的。”

白狐兒臉拎來三壺酒,不算好,更不貴,但滋味夠烈,僅此而已。

溫華在她把兩壺酒放在酒桌後,一拍額頭,“酒樓雖然不賣你們北涼的綠蟻酒,可我還藏着好幾壇的啊。”

徐鳳年笑道:“急什麼,先喝着。”

溫華點頭道:“是這個理兒,咱哥倆總算到了可以放開肚子喝酒吃肉的好時候了,不用擔心有了這頓沒下頓,是該多喝些。”

白狐兒臉沒有落座,拎着那壺酒走向圍欄,遠遠背對這兩人。

溫華輕聲問道:“過得還好?”

徐鳳年想了想,“還行。”

溫華笑道:“我過得比你好些,所以今天這頓酒,我請。”

徐鳳年白眼道:“何以見得?”

溫華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背後,“我有倆孩子,你只有一個!”

徐鳳年本想說比一比媳婦的數量,突然想到腰佩繡冬春雷的白狐兒臉,她就在那裡站着呢,只得咬牙切齒道:“算你狠!”

當說書先生不再說書說故事,酒樓上下的酒客不再續杯添酒,也就很快散去了。

在喝完兩壺劣而烈的燒酒後,溫華起身去拿那些珍藏已久的綠蟻酒,還把那位年邁先生拉到二樓,徐鳳年也起身敬了老人一大碗綠蟻酒,當時老人忙不迭起身,雖然對方讓他隨意,老人還是盡力喝了小半碗。

老人只知道那個不算太年輕的男人,是酒樓掌櫃的兄弟,大概是叫小年來着,倒是跟北涼王徐鳳年都有個年字來着。

老人喝過那一碗果真燙口燒腸子的綠蟻酒後,就搖搖晃晃告辭下樓去了,覺得今天喝了這麼多酒,意思也到了,尤其最後承受了那個陌生男人的敬酒,覺得有些……挺值得驕傲的,至於到底爲何,老人醉了七八分,不去深思,也深思不得了。

這一天,徐鳳年終於又喝醉了。

在他走完第一趟離陽江湖後,然後回到涼州,回到那座清涼山,很奇怪,在那之後,好像就真的再沒有喝醉過酒。

兩撥女人孩子們,就坐在二樓遠處的酒桌上,從頭到尾,都不去打擾那兩個喝酒聊天的兩個男人。

徐鳳年醉着說他找了個四面環山的地方,帶着她們隱居。

說他們都認識的李東西,和一個叫吳南北的小和尚去了江南道,要建造一座寺廟,因爲等有了廟,就有了香客,有了香客就有了香火錢,有了香火錢,就算他成不了佛燒不出舍利子,也能有錢給東西買胭脂水粉了。

說他弟弟徐龍象也找着了滿意的媳婦,那個叫慕容龍水的女子爲了黃蠻兒,愣是從兩百斤的胖子,變成了百來斤重的女人。

說他一定要找到那個叫陳芝豹的傢伙,不相信這個狗屁白衣兵聖真的死了,一定要當面問一個爲什麼。

說他本來想要介紹溫華一個叫趙鑄的傢伙認識認識,只可惜那個王八蛋太小氣,連請人喝酒都不樂意,還是算了。

說一個曾經名字是趙篆的傢伙,跟他的媳婦在北涼道陵州安家樂業了,當了個私塾先生,挺好的。

說前任武當掌教李玉斧走得不應該,不值當,哪怕那個年輕道士是爲了天下蒼生。

說你溫華是沒能瞧見那萬千謫仙人如雨落人間的盛況,太可惜了。

說他不知道以後自己的徒弟餘地龍,能不能弄真的成爲6地蛟龍,成爲人間那最後一位6地神仙。

說他徐家如今改成了北涼道經略使府邸,不能帶你溫華去那邊擺闊了。

……

夜幕中,徐鳳年醉得趴在酒桌上,溫華也是一模一樣。

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徐鳳年說着不知是醉話還是夢話,“小二,上酒!”

溫華還是一般無二,小聲呢喃,“唉!客官酒來啦~”8

第56章 秋愁煞人更殺人第138章 一燈籠蝶第112章 新故兩人第27章 最是能殺人第172章 天人相見第205章 上山下山第111章 天無雪第169章 師妹氣死師兄第304章 西楚霸王(六)第134章 有人養龍第140章 禍端九十四章 武當桃符第145章 驚蟄第110章 心安處即吾鄉第87章 父子和忠佞第98章 燈籠第121章 開門不見山第235章 百無一用是(三)第133章 登樓第296章 我徐鳳年在第121章 第一刀第121章 彈劍如彈琴第116章 天亮第325章 不姓徐,名知報第四五百一十五章 波瀾壯闊第311章 各取頭顱第99章 孤城白首第40章 賣劍作畫睡青樓第53章 魔高一丈第67章 聚散第366章 春風遠去第66章 碗中蛟龍第121章 開門不見山第303章 西楚霸王(五)第134章 拋人皮第122章 輸贏第117章 九問第138章 兄弟第351章 死時有酒有笑意第203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第25章 與南雁一起北歸第28章 起火得長安第78章 大涼龍雀美人鼓第186章 四大天師第268章 領命第134章 書生飛劍俠客行第196章 壺酒雙碗,端酒借劍一千九第105章 女子種桂第173章 老卒第255章 長繩懸空第165章 事後黃三甲第297章 大龍吐珠,天上人間第138章 我在山上,你到江南第164章 江湖飄總挨刀第251章 太安城又下雨第56章 秋愁煞人更殺人第139章 一青繡鞋第138章 一燈籠蝶第170章 提前一戰第160章 天下不平事,總有拔刀郎第382章 大戟橫江第127章 憐子如何不丈夫第51章 數風流人物第282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五)第112章 刀出鞘第20章 搶秘笈也是學問第196章 無風也無雨兩百五十四章 大膽呂洞玄番外第五章第372章 子曰第272章 青梅竹馬的將軍和寡婦第218章 那些壯闊之下的(下)第165章 百足之蟲,夫妻之間,強弩之末第305章 春雨已至秋風將起第56章 姑娘請自重第407章 豪賭第96章 等蟒袍第257章 事了拂衣(上)第179章 想不想坐那張椅子第95章 狗刨江湖第3章 天大的買賣第217章 那些壯闊之下的(中)第324章 滿院蓮第279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二)第195章 喪家犬也有鄉愁第83章 救人第79章 馬背十四劍第92章 一襲龍袍七八分第173章 老卒第102章 明年春發花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第122章 狹路相逢第50章 王見王第21章 好大的大國手第55章 醜八怪第70章 穀雨大雨第102章 自在不自在第84章 大王第409章 風過無聲,馬蹄將至第137章 讓你不練劍
第56章 秋愁煞人更殺人第138章 一燈籠蝶第112章 新故兩人第27章 最是能殺人第172章 天人相見第205章 上山下山第111章 天無雪第169章 師妹氣死師兄第304章 西楚霸王(六)第134章 有人養龍第140章 禍端九十四章 武當桃符第145章 驚蟄第110章 心安處即吾鄉第87章 父子和忠佞第98章 燈籠第121章 開門不見山第235章 百無一用是(三)第133章 登樓第296章 我徐鳳年在第121章 第一刀第121章 彈劍如彈琴第116章 天亮第325章 不姓徐,名知報第四五百一十五章 波瀾壯闊第311章 各取頭顱第99章 孤城白首第40章 賣劍作畫睡青樓第53章 魔高一丈第67章 聚散第366章 春風遠去第66章 碗中蛟龍第121章 開門不見山第303章 西楚霸王(五)第134章 拋人皮第122章 輸贏第117章 九問第138章 兄弟第351章 死時有酒有笑意第203章 江湖再見沙場見第25章 與南雁一起北歸第28章 起火得長安第78章 大涼龍雀美人鼓第186章 四大天師第268章 領命第134章 書生飛劍俠客行第196章 壺酒雙碗,端酒借劍一千九第105章 女子種桂第173章 老卒第255章 長繩懸空第165章 事後黃三甲第297章 大龍吐珠,天上人間第138章 我在山上,你到江南第164章 江湖飄總挨刀第251章 太安城又下雨第56章 秋愁煞人更殺人第139章 一青繡鞋第138章 一燈籠蝶第170章 提前一戰第160章 天下不平事,總有拔刀郎第382章 大戟橫江第127章 憐子如何不丈夫第51章 數風流人物第282章 風雪鐵騎下江南(五)第112章 刀出鞘第20章 搶秘笈也是學問第196章 無風也無雨兩百五十四章 大膽呂洞玄番外第五章第372章 子曰第272章 青梅竹馬的將軍和寡婦第218章 那些壯闊之下的(下)第165章 百足之蟲,夫妻之間,強弩之末第305章 春雨已至秋風將起第56章 姑娘請自重第407章 豪賭第96章 等蟒袍第257章 事了拂衣(上)第179章 想不想坐那張椅子第95章 狗刨江湖第3章 天大的買賣第217章 那些壯闊之下的(中)第324章 滿院蓮第279章 鐵騎風雪下江南(二)第195章 喪家犬也有鄉愁第83章 救人第79章 馬背十四劍第92章 一襲龍袍七八分第173章 老卒第102章 明年春發花第113章 永子十局一段事第122章 狹路相逢第50章 王見王第21章 好大的大國手第55章 醜八怪第70章 穀雨大雨第102章 自在不自在第84章 大王第409章 風過無聲,馬蹄將至第137章 讓你不練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