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

那和尚肩頭在地下一靠,立即縱起,身手竟是十分矯捷,但見他怒容滿臉,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卻是誰也不懂。郭靖與黃蓉識得這和尚是金輪法王的二弟子達爾巴,不知他怎生給曇華大師、趙老爵爺等擒住。

郭襄本來猜想袋中裝的定是甚麼好玩的物事,卻見是個形貌粗魯的藏僧,微感失望,說道:“大哥哥送這和尚給我,我可不喜歡。他自己在那裡,怎麼還不來?”

來送第三件禮物的八人之中,青靈子久居藏邊,會說藏語,他在達爾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達爾巴臉色一變,大吃一驚,目不轉睛的望着臺上的何師我。青靈子又用藏語大聲說了兩句話,將背上負着的一根黃金杵交給了達爾巴,那本是達爾巴的兵刃,他受八大高手圍攻而被擒,這兵刃也給奪了去。

達爾巴倒提金杵,大叫一聲,縱身躍到臺上。

青靈子向郭襄笑道:“郭二,這和尚會變戲法,神鵰俠叫他上臺變戲法給你看。”郭襄大喜,拍手道:“原來如此,我正奇怪,大哥哥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找了這和尚來有甚麼用呢。”

達爾巴對何師我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何師我喝道:“兀的,你說些甚麼,我一句不懂。”達爾巴猛地踏步上前,呼的一聲,揮金杵往他頭頂砸了下去。何師我側身避過。達爾巴舞動金杵,招招進逼。何師我赤手空拳,在這沉重的兵刃猛攻之下只有不住倒退。

丐幫幫衆見這藏如此兇猛,都起了敵愾同仇之心,紛紛鼓譟起來。樑長老喝道:“大和尚休得莽撞,這一位是本幫未來的幫主。”但達爾巴那裡理睬,將金杵舞成一片黃光,風聲呼呼,越來越響。

丐幫中早有六七名弟子忍耐不住,躍上臺邊,欲待上臺應援。但青靈子等八大高手、史氏五、西山一窟鬼,一共二十三人團團圍在臺邊,阻住旁人上臺。丐幫雖然人衆,一時卻搶不上去。正紛亂間,青靈子晚晃身上了高臺。拔起何師我插在臺邊的鐵棒。何師我大驚,縱身來搶,但給達爾巴的金杵逼住了,竟無法上前一步。

郭靖和黃蓉不明其中之理,猜不透楊過派這些人前來搗亂,到底是何用意?但想他送給郭襄的第一件和第二件禮物於襄陽大大有利,這第三件禮物不該反有敵意,因此夫婦倆袖手不動,靜觀其變。

耶律齊雖給何師我使詐擊下高臺,但他已立志承繼岳母的大業,決爲丐幫出力,眼見何師我給達爾巴逼得手忙腳亂,大聲喝道:“何兄勿慌,我來助你!”縱身躥向臺邊。猛聽得左首一人叫道:“誰都不得上臺。”橫臂阻住了他的去路。耶律齊伸手一撥,那人反抓擒拿,招數精妙,而內力雄渾,更是別具一功。耶律齊吃了一驚,看那人時,正是史氏兄弟中的老三史叔剛。耶律齊連變數招,始終不能將他擊退,心下暗暗駭異:“這人只是神鵰俠手下的一名走卒,已然如此了得,那神鵰俠叱吒號令,驅使得動這許多高手,他自己更不知是何等人物?”青靈子高舉鐵棒,大聲道:“各位英雄請了,請瞧瞧這是甚麼物事。”突伸右掌,向鐵棒攔腰一劈,喀的一響,鐵棒登時碎裂,這棒原來中空,並非實心。青靈子拉開兩截斷了的鐵棒,露出一條晶瑩碧綠的竹棒來。

丐幫幫衆一見,剎那間寂靜無聲,跟隨齊聲呼叫:“幫主的打狗棒!”正上史氏兄弟、西山一窟鬼等動手的幫衆紛紛退開,人人都大爲奇怪:“打狗棒怎麼會藏在這鐵棒之內?如何會落入何師我手中?他又幹麼隱瞞不說?”

衆人靜待青靈子解釋這許多疑團,青靈子卻不再說話,躍下臺來,雙手橫持打狗棒,恭恭敬敬的交給了郭襄。郭襄睹物思人,想起魯有腳的聲音笑貌,不禁心下黯然,接過棒來,遞給了。

這時達爾巴的金杵招數更緊,何師我全仗小巧身法東閃西避,險象環生。丐幫幫衆見了打狗棒後,都知青靈子等擒了達爾巴來對付何師我,中間必有重大緣故,當下不再有人意圖上臺應援。

眼見不出十招,何師我便要喪身在金杵之下,黃蓉猛想起一事:“何師我用兵刃打傷齊兒,他袖中明明藏有兵刃,何以到此危急關頭,仍不取出禦敵?”只見達爾巴的金杵掠地掃去,何師我躍起閃避。達爾杵倒翻,自下而上。何師我雙腳離地,身在半空,這一招無論如何沒法閃躲。忽聽得錚的一響,兵刃相交,何師我借勢躍開,手中已多了一件短短的兵器。達爾巴怒容滿臉,大聲咒罵,黃金杵舞得更加急了。但何師我兵刃在手,劣勢登時扭轉,但見他點、戳、刺、打,兵刃雖短,招數卻極奧妙,與達爾巴打了個旗鼓相當。朱子柳看了片刻,忽是省悟,叫道:“郭夫人,我知道他是誰了。只是還有一件事不明白。”黃蓉微微一笑,道:“那是用膠水、蜂蜜,調了麪粉、石膏之類塗上去的。”

耶律齊和郭芙、郭襄姊妹這時都站在黃蓉身邊,聽了他二人的對答,都摸不着頭腦。郭芙問道:“朱伯伯,你說誰是誰了?”朱子柳道:“我說的是打傷你丈夫的這個何師我。”郭芙道:“怎麼?他不是何師我麼?那麼他是誰了?”朱子柳道:“你仔細瞧瞧,他使的是甚麼兵刃?”郭芙凝神瞧了一會,道:“這短兵刃長不過數尺,卻又不是峨嵋刺、判官筆,也不是點穴撅。”

黃蓉道:“你得用心想想啊。他何以一直不用兵刃,寧可幹冒大險,東躲西閃,直到給那和尚逼得性命交關,纔不得不取兵刃出來?他用兵刃打傷齊兒,以要先滅燭火?”郭芙皺眉道:“這人奸詐狡猾,那又有甚麼道理了?”郭襄道:“想是他怕場中有人認得他的兵刃身法,因此不願顯示真相。”朱子柳讚道:“着啊,郭二聰明得緊。”

郭芙聽他稱讚妹子,心中不服,道:“甚麼不願意顯示真相?他不是清清楚楚的站在臺上嗎?誰都瞧得見。”郭襄想起母親適才的話,說道:“啊,他臉上這些凹凹凸凸的瘡疤,原來是用膠水面粉假扮的。這張臉啊,真是嚇人,我只瞧了一眼就不想再瞧第二眼。”黃蓉道:“他越裝得可怖,便越不易露出破綻,因爲人人覺得醜惡,不敢多看,那麼他喬裝的假臉上日久如有甚麼變形,別人便不會發覺。唉!喬裝這麼多年,可真不容易呢。”朱子柳道:“臉形可以假裝,武功和身法假裝不來練了數十年的功夫,那裡變得了?”

郭芙道:“你們說這何師我是假的,那麼他是誰啊?妹子,你聰明得緊,你倒說說看。”郭襄搖搖頭道:“我一點也不聰明,因此我一點也不知道。”朱子柳微微笑道:“大小姐是見過他的,那是候二小姐可還沒出世,十七年前,大勝關英雄大會上,有一人曾與我鬥了數百合,那是誰啊?”郭芙道:“是霍都?不,不會是他。嗯,他用的是一把摺扇,和這兵刃倒有點相像,是了,現下手中這把扇子只餘扇骨,沒有扇面。”朱子柳道:“我跟他這場激鬥,是我生平的大險事之一,他的身法招數我怎能不記得?這人若不是霍都,朱子柳是瞎了眼睛啦。”

郭芙再瞧臺上那何師我,見他步伐輕捷,出手狠辣,果然依稀便是當年英雄大會上那個霍都,但心中仍有許多不明之處。又問:“倘若他真是霍都,這西藏和尚是他師兄啊,難道便認他不出,卻跟他這般狠打?”黃蓉道:“只因達爾巴認得出他是師弟,纔跟他拼命。那年終南山重陽宮大戰,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霍都見性命危殆,突使奸計,叛師脫逃。這事全真教上下人人得見,你總也聽人說過的罷?”郭芙道:“嗯,原來達爾巴因此才這般恨他。”

郭襄聽母親說“楊過以一柄玄鐵劍壓住了達爾巴、霍都二人”這句話,想像楊過當年的雄姿英風,不禁神往。

郭芙又問:“怎地他又變成了乞丐?咱們的打狗棒怎地又在他手中?”

黃蓉道:“那還不容易推想嗎?霍都叛師背門,自己怕師父和師兄找他,於是化裝易容,混入了丐幫,渾渾噩噩,不露半點鋒芒,十餘年中按部就班的升爲五袋弟子,丐幫中固然無人疑心,金輪法王更是尋他不着。可是這等奸惡自負之徒決不肯就此埋沒一生,時機一到,他便要大幹一場了。那是魯幫主出城巡查,他暗伏在側,忽施毒手,下手時卻露出自己本來面目,並留下活口,讓那弟子帶回話來,說殺魯有腳的乃是霍都。他奪得打狗棒後,暗藏在這鐵棒之中。待得本幫大會推舉幫主,他便可提出‘尋還打狗棒’這件大事來。這是本幫世代相傳的幫規,又有誰能駁他呢?唉,霍都這奸賊,如此工於心計,也可算得是個人傑。”

朱子柳笑道:“但有你郭夫人在,他縱能作僞一時,終究瞞不過你。”黃蓉微笑不答,心道:“霍都混在丐幫之中,始終不露頭角,便能瞞過了我,但想做丐幫之主,卻把黃蓉忒也瞧得小了。”

朱子柳道:“楊過這孩子也真了得,他居然能洞悉霍都的奸謀,既將打狗棒奪回,又揭穿了霍都的真面目,送給郭二小姐的這件禮物,可不算小啊。”郭芙道:“哼,不過他碰巧得知罷了,也沒甚麼了不起。”

郭襄心想:“那日大哥哥在羊太傅廟外,見到我祭奠魯老伯,知道我跟魯老伯是好,因此千方百計去爲我報仇,嗯,這件禮物可當真不小,他這番心意……”忽然想起一事,說道:“霍都雖在丐幫中扮成一個醜叫化子,可是有時卻又以本來面目在外惹事生非。史氏兄弟中的史三叔曾給他打傷過,想是史三叔一意找他報仇,終於尋到了他的蹤跡。”黃蓉點頭道:“不錯,江湖上時時有霍都的行跡,旁人更不會想支丐幫中的何師我和他同是一人。何師我,何師我,你瞧他這假名,便是以自己爲師之意。一個人太自以爲了不起,終有敗事的一日。”

郭芙道:“媽,怎地這何師我又說要去殺死霍都?那不是傻麼?”黃蓉道:“這只是一句掩飾之言,只是令旁人更加不起疑心而已。”

郭芙道:“楊……楊大哥既然早知何師我便是霍都,應當早就說了出來,不該讓這何師我來打傷齊哥。”黃蓉微笑道:“楊過又不是神仙,怎知齊兒會中此人暗算?”郭襄道:“大姊卻是神仙,因此把軟蝟甲先給姊夫穿上了。”郭芙瞪了她一眼,心中不自禁的得意。

說話之間,臺上達爾巴和霍都鬥得更加狠了。兩人一師所傳,互知對方武功家數,達爾巴勝在力大招沉,霍都長於矯捷輕靈,看看又斗數百招,兀自不分勝敗。突然之間,達爾巴大喝一聲,金杵脫手,疾向霍都擲去,這杵重達五十餘斤,一擲之下勢道凌厲之極。霍都吃了一驚,他生平從未見師兄使這般招數,心道:“他久鬥不勝,發起蠻來了?”急忙側身閃避。達爾巴搶上前去,手掌在金杵上一撞,金杵轉過方向,又向霍都追擊過去。霍都大駭,才知道十餘年中師兄追隨師父左右,師父又傳了他深湛武功,這飛擲金杵之技正是從師父五輪飛砸的功夫中變化出來,眼見金杵撞來的力道太猛,決不能以鐵扇招架,只得滑步斜身躲過,金杵從他頭頂橫掠而過,相差不逾兩寸。

達爾巴金杵越擲越快,高臺四周插着的火把被疾風所激,隨着忽明忽暗。霍都在杵影中跳蕩閃避,往往間不容髮。臺下羣雄屏息以觀,瞧着這般險惡的情勢,無不駭然。達爾巴擲到第十八下,猛喝一聲,雙掌推杵,金杵如飛箭般平射而出。霍都再也無法閃避,砰和一聲,金杵正撞胸口。他身子軟軟垂下。橫臥臺下,一動也不動了。

達爾巴收起金杵,大哭三聲,盤膝坐在師弟身前,念起“往生咒”來念咒已過,縱下高臺,走到青靈子身前,高舉金杵交還。青靈子卻不接他兵刃,說道:“恭賀你清洗師門敗類。神鵰俠饒了你,叫你回西藏,從此不可再到中原。”達爾巴道:“多謝神鵰大俠,小僧謹如所命。”合十行禮,飄然而去。

郭芙見霍都死在臺上,一張臉臃腫可怖,總不信這臉竟是假的,拔出長劍,躍上臺去,說道:“咱們瞧瞧這奸人的本來面目,究是如何。”說着用劍尖去削他的鼻子。

驀地裡霍都一聲大喝,縱身高躍,雙掌在半空中直劈下來。原來他給金杵一撞,身受致命重傷,卻未立即斃命。他故意一動不動,只待達爾巴上前察看,便施展臨死一擊,與其同歸於盡。豈知達爾巴悽然唸咒,祝其往生極樂,隨即下臺而去。郭芙卻上來削他面目。霍都乍見死屍復活,大驚之下,竟忘了揮劍抵禦。她身上的軟蝟甲又已借給了丈夫,眼見性命要喪在霍都雙掌之下。郭靖、黃蓉、耶律齊等同時躍起,均欲上臺相救,其勢卻已不及。

只聽得嗤嗤兩聲急響,半空中飛下兩枚暗器,分從左右打到,同時擊中霍都胸口。這兩枚暗器形體甚小,似乎只是兩枚小石子,力道卻大得異乎尋常。霍都身子一仰,向後便摔,噴出一口鮮血,這才真正死去。

衆人驚愕之下,仰首瞧那暗器飛來之處,但見雲淡星稀,鉤月斜掛,此外空蕩蕩並無別物,暗器似乎分從臺前兩根旗杆的旗鬥中發出。

黃蓉聽了這暗器的破空之聲,知道當世除了父親的“彈指神通”之外,再無旁人有此等功力,只是兩根旗杆都高達數丈,相互隔開十餘丈,何以兩邊同時有暗器發出?驚喜之下不暇細想,縱聲叫道:“是爹爹駕臨麼?”

只聽得左邊旗鬥中一個蒼老的聲音哈哈大笑,說道:“楊過小友,咱們一起下去罷!”右邊旗鬥中一人應聲:“是!”兩邊旗鬥之中各自躍下一人。

星月光之下,兩個人衣衫飄飄,同時向高臺躍落,一人白鬚青袍,一人獨臂藍衫,正是黃藥師和楊過。兩人都是是斜斜下墜,落到離臺數丈之處已然靠近,黃藥師伸右手拉住了楊過的左手,在半空中攜手而下。衆人若不是先已聽到了兩人說話之聲,真如陡然見到飛將軍從天而降一般。

郭靖、黃蓉忙躍到上臺去向黃藥師行禮。楊過跟着向郭靖夫婦拜倒,說道:“侄兒楊過,向郭伯伯,郭伯母磕頭。”郭靖忙伸手扶起,笑道:“過兒,你這三件厚禮,唉,真是……真是……”他心中感激,不知道要說“真是”甚麼纔好。

郭芙生怕父親要自己相謝楊過救命之恩,搶着向黃藥師道:“外公,幸好你老人家的彈指神通功夫,免得我受那奸人雙掌的一擊。”

楊過躍下高臺,走到郭襄身前,笑道:“小妹子,我來得遲了。”

郭襄一顆心怦怦亂跳,臉頰緋紅,低聲道:“你費神給我備了三件大禮,當真……當真辛苦你啦。”楊過笑道:“只是乘着小妹子的生日,大夥兒圖個熱鬧,那算得甚麼?”說着左手一揮。

大頭鬼縱聲叫道:“都拿上來啊。”大校場口有人跟着喝道:“都拿上來啊!”遠處又有人喝道:“都拿上來啊。”一聲跟着一聲,傳令出去。

過不多時,校場口涌進一羣人來,有的拿着燈籠火把,有的挑筐提籃,有的扛擡木材木板,分佈在校場四周,當即豎木打樁,敲敲打打,東搭一個木臺,西掛一個燈色,進來的人源源不絕,可是秩序井然,竟無一人說話,個個只是忙碌異常的工作。

羣雄見了楊過適才送了那三件厚禮,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暗想他召集這一大批人來,定又大有所爲。那知過不多時,西南角上一座木臺首先搭成,有人打起鑼鼓,做起傀儡戲來,做的是“八仙賀壽”。接着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場,唱一句“滿牀笏”,那是郭子儀生日,七子八婿祝壽的故事。片刻之間,這邊放花炮,那邊玩把戲,滿場上鬧哄哄的全是喜慶之聲。每一臺戲都是三湘湖廣、河南的名班所演,當真是人人賣力,各展絕藝。羣雄各依所喜,分站各處臺前觀賞,喝采之聲,此伏彼起。

這時史氏兄弟已帶領猛獸離場,西山一窟鬼和神鵰、青靈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

郭襄見楊過給自己想得這般周到,雙目含着歡喜之淚,一時無話可說。

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廟中的言語,說有一位少年大俠要來給他祝壽,現下果如所言,不禁暗藏恚怒,拉着黃藥師的手問長問短,對身周的熱鬧只作不見。

郭靖雖覺楊過爲小如此鋪張揚厲未免小題大做,但想自來行事異想天開,今日一日之中爲襄陽城和丐幫幹了如此三件大事,此刻要任性胡鬧一番,自也由得他,當下只是捻鬚搖頭,微笑不語。

黃蓉問父親道:“爹爹,你和過兒約好了躲在這旗鬥中麼?”黃藥師笑道:“非也!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賞月,忽聽得有人中夜傳呼,來訪煙波釣叟,說有個甚麼神鵰俠,邀他赴襄陽一會。那個煙波釣叟武功不弱,性兒卻有點古怪。我老頭子擔起心來,生怕他暗中要對我的好女兒、好女婿不利,於是悄悄跟了來。原來這神鵰俠竟是小友楊過,早知如此,老頭子又何必操這份心?”黃蓉知道父親雖在江湖上到處雲遊,心中卻時時掛念着自已,笑道:“爹,這一次你可也別走啦,咱們得好好兒聚一聚。”

黃藥師不答,向郭襄招了招手,笑道:“孩子過來,讓外公瞧瞧你。”郭襄從未見過外公,忙近前行禮。黃黃師拉着她手,細細瞧她的臉龐,黯然道:“真像,真像。”黃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說郭襄生得像他外婆年輕之時,怕勾起他的心事,並不接口。郭芙笑道:“那還有不像的麼!你叫老東邪,她叫小東邪……”郭靖喝道:“芙兒,對外公沒規沒矩!”黃藥師大喜,道:“襄兒,你的外號叫‘小東邪’麼?”郭襄臉上微微一紅,道:“起初是姊姊這麼叫我,後來人人都這麼叫了。”

這時丐幫的四大長老圍在楊過身邊,不住口的稱謝,均想:“他爲襄陽城立此大功,又奪回打狗棒,揭破霍都的奸謀,魯幫主大仇得報,若肯爲本幫之主,真是再好也沒有了。”樑長老道:“楊大俠,敝幫老幫主不幸逝世……”楊過早猜中他的心思,不待他說下去,搶着道:“耶律大爺文武雙全,英明仁義,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由他出任貴幫幫主,定能繼承洪、黃、魯三位幫主的大業。”

黃藥師問了幾句郭襄的武功,轉過頭去,要招呼楊過近前說話,一回頭,只見他身影微晃,已走出校場口外,說道:“楊過小友,我也走啦!”長袖擺動,一瞬眼間已追到了楊過身邊,一老一少,攜手沒入黑暗之中。

黃蓉心頭有一句要緊話要對父親說只是身旁人多,不便開言,那知他說走便走,竟無片刻停留,吃了一驚,急忙追出。

但黃藥師和楊過走得好快,待黃蓉追出,已在十餘丈外。黃蓉叫道:“爹爹,過兒,且相聚幾日再去!”遠遠聽得黃藥師笑道:“咱兩個都是野性兒,最怕拘束,你便讓咱們自由自在的去罷。”最後那幾個字音已是從數十丈外傳來。黃蓉暗暗叫苦,眼見追趕不及,只得迴轉。大校場上鑼鼓喧天,兀自熱鬧。

丐幫四大長老聚頭商議。一來若無霍都打擾,已立耶律齊做了幫主,二來楊過二丐幫有大恩,他既也推薦耶律齊,此事可說順理成章。當下四人稟明黃蓉,上臺宣佈,立耶律齊爲丐幫幫主。

幫衆依着歷來慣例,依次向耶律齊身上唾吐。幫外羣雄紛紛上前道賀。

郭襄見楊過此次到來,只與自己說得一句話,微笑相對片刻,隨即分手,心中說不出的惆悵,眼見姊姊興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與道賀的羣雄應酬,但覺心中傷痛再難忍受,當即轉身,要回自己家去。只走得幾步,黃蓉已追到她身邊,攜住了她手,柔聲道:“襄兒,怎麼啦?今天不快活麼?”郭襄道:“不,我快活得很。”說了這句話,隨即低頭,滿眶淚水,險些便掉了下來。黃蓉如何不明白女兒的心事,卻只說些戲文中的有趣故事,要引她破涕爲笑。

兩人慢慢回府。黃蓉陪女兒到她自己房裡,問道:“襄兒,你累不累?”郭襄道:“還好。媽,你一夜沒睡,該休息了。”黃蓉拉着她,並肩坐在牀邊,伸手給她攏了攏頭髮,說道:“襄兒,楊過大哥的事,我從來沒跟你說過。這回事說來話長,你若是不累,我便跟你說說。”郭襄精神一振,道:“媽,你說罷。”

黃蓉道:“這事須得打從他祖父說起。”於是將如何郭嘯天與楊鐵心當年在臨安牛家村結義,郭、楊兩家指腹爲婚,如何楊康認賊作父、賣國求榮、終至死於非命;如何楊過幼時寄居桃花島;如何郭芙斬斷他的手臂,如何他和小龍女在絕情谷分手等情,一一說了。

郭襄只聽得驚心動魄,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她怎料想得到這個自己中心藏之、何日忘之的“大哥哥”,與自己家裡竟有這麼深的淵源,更料不到他那隻手臂竟是爲她姊姊斬斷,而他妻子小龍女所以離去,也是因中了姊姊誤發的毒針所起。她只道楊過只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俠士,只因他倜儻英俊、神采飛揚,這才使她芳心可可,難以自遣,卻原來這中間恩恩怨怨,竟然牽纏及於三代。待得母親說完,她已是如醉如癡,心中一片混亂。

黃蓉幽幽嘆了口氣,說道:“初時我還會錯了意,還道他和你結識,實蓄歹念。唉,說到誠信知人我實是遠遠不及你爹。你楊大哥今晚幹這三件大事,別說他絕無邪念,縱是不安好心,咱們受惠非淺,也是感激不盡。”郭襄奇道:“媽,楊大哥怎會不安好心?他有甚麼邪念?”黃蓉道:“我起初想錯了,只道他深恨咱們郭家,因此要在你身上覆仇。”郭襄搖頭道:“那怎麼會?他若要殺我出氣,那真是易如反掌,風陵渡邊,他只須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費甚麼事?”黃蓉道:“你是小孩子,不懂的。他如要叫你受苦,要咱們傷心煩惱,自有比殺人更惡毒十倍的法兒。唉,那不必說了,我此刻也知道他不會。可是我心中掛着一件事,好生不安。”

郭襄道:“媽,你擔心甚麼?我瞧楊大哥對從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他不久便要和大嫂相會,那時心裡一快活,甚麼事都一筆勾銷了。”黃蓉嘆道:“我擔心不安的,便是怕他見不着小龍女。”

郭襄瞿然而驚,道:“甚麼?那怎麼會?楊大哥親口跟我說,楊大嫂因爲身受重傷,得蒙南海神尼救去醫治,約好了十六年後相會,他夫妻倆親深重,互相等了這麼久,怎能見不着?”黃蓉眉頭深皺,“嗯”了一聲。郭襄道:“楊大哥說,楊大嫂在斷腸崖下心劍刻字,說道:‘十六年後,在此重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又說:‘珍重千萬,務求相聚’,難道刻的字是假的麼?”黃蓉道:“這刻字是千真萬確,半點也不假,可是我便擔心小龍女對楊過相愛太深,因而楊過終於再也見她不着。”

郭襄不明白母親言中之意,怔怔的望着她。黃蓉道:“十六年前,你楊大哥夫妻都受了重傷,你楊大哥尚有藥可治,小龍女卻毒入膏肓。你楊大哥眼見愛妻難愈,他也不想活了,縱有仙丹妙藥,他也不肯服食。”她說到這裡,聲音更轉柔和,嘆道:“唉,有些事情,你年紀還小,這時候是不會懂的。”

郭襄怔怔的出神,過了片刻,擡頭道:“媽,倘若我是大嫂,我便假裝身子好了,讓他服食丹藥治病。”

黃蓉一呆,沒料到女兒雖然幼小,竟也能這般爲人着想,說道:“不錯,我只擔心小龍女當時便是如此,才離楊過而去。她諄諄叮囑,說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又說了珍重萬千,務求相聚。當時我瞧着‘珍重萬千’四個字,便猜想小龍女突然影蹤不見,是爲了要你楊大哥安安靜靜的等她十六年。唉,她想這長長的十六年過去,你楊大哥對舊情也該淡了,縱然心裡難過,也會愛惜自己的身體,不再圖自盡了。”

郭襄道:“那麼,那南海神尼呢?”黃蓉道:“那南海神尼,卻是我的杜撰了。世上壓根兒就沒這一個人。”郭襄大吃一驚,顫聲道:“沒……沒有南海神尼?”

黃蓉道:“那日在絕情谷中,斷腸崖前,我見了楊過這般悽苦模樣,心有不忍,只得捏造了一個南海神尼來安慰他,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過這一十六年。我說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島,實則世上就沒這樣一個島。我又說南海神尼教過你外公的掌法,好令他更加堅信不疑。楊過這孩兒聰明絕頂,我若非說得活龍活現,他怎能相信?他若是不信,小龍女這番苦心。也就沒有着落了。”

郭襄道:“你說楊大嫂已經死了多年了麼?這一十六年的信約全是騙他的麼?”黃蓉忙道:“不,不!說不定小龍女仍在人世,到了相約之日,她果真來和楊過相聚,那自是謝天謝地。她是古墓派的唯一傳人,古墓派的創派祖師林朝英學問淵博,內功外功俱臻化境,倘若遺下神奇功夫,令小龍女得保不死,也是在情理之中。”

郭襄心下稍寬,道:“是啊,我也這麼想,楊大嫂是這樣的好人,楊大哥又這般愛她,們她不會就這麼死的。倘若楊大哥到了約會之期見她不着,豈不是要發狂麼?”

黃蓉道:“今日你外公到來,我便想向他提一句,請他老人家相助圓這個南海神尼的謊兒,可是一直不得其便。”郭襄也擔起憂來,說道:“這會兒楊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他立時會問起南海神尼之事。外公不知前因後果,不免泄漏了機關,那可怎生是好?”黃蓉道:“倘若小龍女真能和他相聚,自是上上大吉,其麼都好。要是到了約期他見不着小龍女,此人一發性兒,真不知要鬧出多大亂子來。他會深恨我撒誑謊騙他,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郭襄道:“媽,那你不用擔心,你全是爲了他。你是一片好心,救了他的性命。”

黃蓉道:“不說郭、楊兩家三世相交,便是過兒自已,他曾數次相救你爹爹、媽媽、姊姊和你,今日又爲襄陽立了這等大功,雖說咱們於他小有恩惠,但實不足以相報其萬一。唉,過兒一生孤苦,他活到三十多歲,真正快活的日子實在沒有幾天。”

郭襄黯然低首,心想:“大哥倘若不能和楊大嫂相會,只怕他真的要發狂呢。”黃蓉又道:“你楊大哥是個至情至性之人,只因自幼遭際不幸,性子不免有點孤僻,行事往往出人意表。”郭襄淡淡一笑,道:“他和外公,和我,都是邪派。”黃蓉正色道:“不錯,他是好人,可是有點邪氣。要是小龍女不幸已經逝世,你可千萬別再和他見面了。”

郭襄沒料到母親竟會這般說,忙問:“爲甚麼?爲甚麼不能再見楊大哥?”黃蓉握住她手,說道:“要是他和小砒女終於相會,你要跟他們一起去遊玩,便一起去,愛到他們家裡去作客,便去好了,就是隨他們到天涯海角,我也放心。但若他會不到小龍女,襄兒,你不知你楊大哥的爲人,他發起狂來,甚麼事都做得出。”郭襄顫聲道:“媽,他如見不到楊大嫂,傷心悲痛,咱們該好好勸他纔是。”黃蓉緩緩搖頭,說道:“他是不聽人勸的。”

郭襄頓了一頓,問道:“媽,隔了一十六年,你說他傷心之下,會不會再圖自盡呢?”黃蓉沉吟半晌,道:“許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可是你楊大哥,他從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甚麼主意,正因爲我猜他不透,是以不許你再跟他相見,除非他和中龍女同來,那自是又當別論。”郭襄呆呆出神,並不接口。

黃蓉道:“襄兒,媽這全是爲你好,你如不聽媽的話,將來後悔可就來不及了。”她見女兒秀眉緊蹙,眼現紅暈,柔聲道:“襄兒,我再說一回事你聽,那是你楊大哥之父楊康的作爲。”於是又將楊鐵心如何收穆念慈爲義女,如何比武招親而生下楊過、終於傷心而死等情一一說了,最後道:“穆念慈姊姊品貌雙全,實是一位難得的好女子,只因誤用了真情,落得這般下場。”

郭襄道:“媽,她也是沒有法子啊。她既歡喜了楊叔叔,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她也要歡喜到底。”

黃蓉凝視着女兒的小臉,心想:“她小小年紀,怎地懂得這般多?”眼見她神情困頓,眼皮軟垂,於是拉開棉被,幫她除去鞋襪外衣,叫她睡下,給她蓋上了被,道:“快合上眼睛!媽看你睡着了再去。”郭襄依言閤眼,一夜沒睡,也真的倦了,過不多時,便即鼻息細細,沉沉入夢。

黃蓉望着女兒俏麗的臉龐,心想:“三個兒女之中,我定要爲你操心最多。你們三姊弟中,到底我最憐惜那一個,可也真的說不上來呢。”當下自行回房安睡。

傍晚時分,武氏兄弟派了快馬回報,說道南陽的大軍糧草果然一焚而盡,火藥爆炸,炸死了不少蒙古兵將,餘火兀自未熄,蒙古前軍退兵百里,暫且按兵不動。襄陽城中得到這個確訊,滿城狂喜,“神鵰大俠”四個字掛在口上說個不停。有的更加油添醬,將楊過說得猶似三頭六臂一般,講到他怎地殲滅新野、鄧州兩路敵兵,怎地火燒南陽,口沫橫飛,有聲有色,似乎一切全是他親眼目睹,誰也沒他知道得明白詳盡。

當晚郭靖夫婦應安撫使呂文德之邀,到署中商議軍情,直到深夜方回。次日清晨,耶律齊、郭芙、郭破虜依例到後堂向父母請安,等了良久,不見郭襄到來。黃蓉擔心起來,命丫鬟到二小姐房中瞧瞧,是不是她身子不適。過了一會,那丫鬟和郭襄的使女小棒子同來回報,說道:“二小姐昨晚沒回房安睡。”

黃蓉吃了一驚,忙問:“怎地昨晚不來稟報?”小棒子道:“昨夜夫人回來得晚了,婢子不敢前來驚擾,只道二小姐過一會兒就能回房,那知道等到這時還沒見到。”

黃蓉微一吟,即到女兒房中察看,只見她隨身衣服和兵刃、銀兩等一樣也沒攜帶,正自奇怪,忽見女兒枕底露出白紙一角。黃蓉情知不好,暗暗叫苦,抽出一看,只見紙上寫道:

“爹爹媽媽尊鑑:女兒去勸楊大哥千萬不要自尋短見,勸得他聽了之後,女兒即歸。女襄叩上。”

黃蓉呆在當地,做聲不得,心道:“這兒恁地天真!楊過是何等樣人,這世上除了小龍女之外,他還能聽誰的勸?要是他肯聽旁人的言語,那也不是楊過了。”有心要即行出去尋女兒回來,但南北兩路蒙古大軍虎視襄陽,眼前攻勢雖然頓挫,但隨時能再揮兵進攻,這時候如何能爲兒女之私,輕身涉足江湖?當下和郭靖商議之後,寫了四通懇切的書信,分交八名能幹得力的丐幫弟子,分四路出去尋找郭襄,命她即行歸家。

郭襄那日聽了母親詳述往事之後,隨即睡去,但惡夢連連,一會兒見楊過揮劍自殺,將另一條手臂也斬斷了,一會兒又見他自千丈高崖上躍將下來,跌得血肉模糊。做了幾個惡夢之後,滿身冷汗的醒來,坐在牀上細細思量:“大哥哥給了我三枚金針,答允給我做到三件事。眼前金針還剩一枚,正好持此相求,要他依我,千萬不能自盡。他是豪俠之士,言出必踐,我這便找他去。”於是留了一封短簡,當即出城。

可是楊過和黃藥師攜手同行,此刻到了何處,實是毫無頭緒。郭襄行出三十餘里,腹中飢餓起來,要想尋一家飯店打尖。但襄陽城郊的百姓爲了逃避敵軍,早已十室九空,別說飯店,連有人的人家也找不到一家。郭襄從未獨自出過門,想不到道上有這等難處,坐在路旁一塊石上,來雙手支頤,暗暗發愁。

坐了一會,心想:“沒有飯店,尋些野果充飢便了。”縱馬四顧,身週數裡之內連果樹也沒一棵。正沒做理會處,忽聽得馬蹄聲響,一乘馬自東而西奔來。馳到近處,只見馬上坐着個極高極瘦的年老僧人,身披黃袍。馬匹奔馳極快,轉眼便過去了,奔出數丈,那老僧忽地圈轉馬頭,回到郭襄身前停住,問道:“小姑娘,你是誰?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郭襄見他目光如電,心中微微一凜,但隨即想到在黑龍潭前所遇到的一燈大師,暗想:“那一燈大師如此慈祥,這老和尚想必也是好人。”答道:“我姓郭,要去找一個人。”那老僧道:“你去找誰?”郭襄側過了頭微微一笑,道:“老和尚多管閒事,我不跟你說。”那老僧道:“你要找的人是怎生模樣,或許我曾在道上見過,便可指點途徑。”郭襄要想不錯,便道:“我要找的那人最好認不過,是個沒有右臂的青年男子。他或許是和一隻大雕在一塊兒,也或許只有他獨自一人。”

那老僧正是金輪法王,聽她所說之人正是楊過。心中一驚,臉上卻現喜色,道:“啊,你要找的人姓楊名過,是不是?”郭襄大喜,道:“是啊,你識得他?”法王笑道:“我怎不識得?他是我的小朋友。我識得他的時候,你還沒出世呢。”

郭襄俏臉上一陣紅暈,笑問:“大和尚,你叫甚麼法名啊?”法王道:“我叫珠穆朗瑪。”珠穆朗瑪是西藏境內一座高山之名,此峰極高,天下第一,法王隨口說了出來,隱有武功高絕、無人可及之意。

郭襄笑道:“甚麼珍珠,木馬,嘰哩咕嚕的,名字這麼長。”金輪法王道:“叫珠穆朗瑪。”郭襄道:“好,是珠穆朗瑪大師,你知道我大哥哥在那兒麼?”法王道:“你大哥哥?”郭襄道:“楊過啊?”法王道:“啊,你叫楊過作大哥哥,你說姓郭啊?”郭襄臉上又是微微一紅,道:“我們是世交,他從小住在我家裡的。”

法王心念一動,道:“我有個方外之交,與老僧相知極深,此人武藝高強,名滿天下,也是姓郭,單名一個靖字,不知姑娘認得他麼?”郭襄一怔,心想:“我偷偷出來,他既是爹爹的朋友,說不定硬要押我回去,還是不說的好。”說道:“你說郭大俠麼?他是我本家長輩。大和尚是瞧他去麼?”

法王人既聰明,又是久歷世務,郭襄這麼神色稍異,他如何瞧不出來?當即嘆道:“我和郭大俠乃是過命的交情,已有二十餘年不見,日前有北方聽到噩耗,說郭大俠已經逝世,老僧心痛如絞,因此兼程趕來,要到他靈前去一拜。唉,大英雄不幸短命,真是蒼天無眼了。”說到這裡,淚水滾滾而下,衣襟盡溼。他內功深湛,全身肌肉呼吸皆能控縱自如,區區淚水,自是說來便來。

郭襄見他哭得悲切,雖然明知父親不死,但父女關心,不由得心中也自酸苦,眼眶一紅,說道:“大和尚,你不用傷心,郭大俠沒有死。”法王搖頭道:“你別瞎說!他確是死了。小女孩兒怎知道大人的事?”郭襄道:“我正自襄陽出來,怎不知道?剛剛昨天我便見過郭大俠。”

法王此時再無懷疑,仰天大笑,說道:“啊,你便是郭大俠的小姐。”突然又搖頭道:“不對,不對,郭大俠的小姐叫郭芙,我也識得,她今年總有三十五歲出頭了,那像你這般小?”郭襄經不起他這麼一激,道:“那是我大姊姊。她叫郭芙,我叫郭襄。”

法王心中大喜,暗想:“今日當真是天降之喜,這福氣自己撞將過來。”說道:“如此說來,郭大俠真是沒死了。”郭襄見他喜形於色,還道他真是父親健在而喜歡,覺得此人良心真好,說道:“自然沒有死!我爹爹倘若死了,我哭也哭死了。”法王喜道:“好,好,好!我信你了。郭二姑娘,如此我便不到襄陽去了。相煩你告知令尊郭大俠和令堂黃幫主,便說故人珠穆朗瑪敬候安好。”你料知郭襄定要問他楊過之事,於是以退爲進,雙手一合十,牽過馬來,便要上鞍。

郭襄道:“喂喂,大和尚,你這個人怎麼如此不講理啊?”法王道:“我怎地不講理了?”郭襄道:“我跟你說了我爹爹的消息,你卻沒跟我說楊過的消息,他到底在那裡?”法王道:“啊,昨天在南陽之北的山谷之中,老僧曾和楊過小友縱談半日,他正在該處練劍,此刻十九未走,你去找他便了。”郭襄眉頭緊蹙,道:“這許多山谷,到那裡去找他?請你說得明白些。”法王沉吟半晌,便道:“好罷!我本要北上,就帶你去見他便了。”郭襄大喜,道:“如此多謝你啦。”

法王牽過馬來,道:“小姑娘騎馬,老僧步行。”郭襄道:“這個何以克當?”法王笑道:“這馬四條腿,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

郭襄正欲上馬,忽道:“啊喲,大和尚,我肚子餓啦,你帶着吃的沒有?”法王從背囊中取出一包乾糧。郭襄吃了兩個麪餅,上馬便行。

法王大袖飄飄,隨在馬側。郭襄想起他那句話:“這馬四條腿,未必快得過老僧的兩條腿。”一提馬繮,笑道:“大和尚,我在前面等你。”話聲未必,那馬四蹄翻飛,已發足向前疾馳。

這馬腳力甚健,郭襄但覺耳畔風生,眼前樹過,晃眼便奔出了裡許。她回頭笑道:“大和尚,你追得上我麼?”說話甫畢,微微一驚,原來竟爾不見了金輪法王的蹤影。忽聽得那和尚的聲音從前面的樹林中傳出:“郭姑娘,我這坐騎跑不快,你得加上幾鞭。”郭襄大奇:“怎地他反在前面?”縱馬搶上,只見法王在身前十餘丈處大步而行。郭襄揮鞭抽馬,那馬奔得更加快了,然而和法王始終相距十餘丈,幾乎要迫近數尺也有所不能。這時兩人已走上襄陽城北大路,一望平野,那馬四隻鐵蹄濺得黃土飛揚,看法王時,卻是腳下塵沙不起,宛似御風而行一般。

郭襄好生佩服,心想:“他若非身具這等武功,也不配和爹爹結成知交。”由欽生敬,叫道:“大和尚,你是長輩,還是你來騎馬罷,我慢慢跟着便是。”法王回頭笑道:“咱們何須在道上多費時光?早些找到你大哥哥不好麼?”這時郭襄胯下的坐騎感乏力,奔跑已無先前之速,反而與法王越離越遠了。

便在此時,只聽得北面又有馬蹄聲響,兩乘馬迎面馳來。法王道:“咱們把這兩旁匹馬截下來,三匹馬掉換着騎,還可以趕得快些。”過不多時,兩乘馬已奔到近前,法王雙手一張,說道:“下來走走罷!”

兩馬受驚,齊聲長嘶,都人立起來。馬上乘客騎術甚精,身隨鞍起,並沒落馬,一人怒喝:“甚麼人?要討死麼?”“刷”的一聲,馬鞭從半空抽將下來。郭襄喜叫:“大頭鬼,長鬚鬼,別動手,是自己人!”馬上乘客正是西山一窟鬼中的長鬚鬼和大頭鬼。

這時法王左手迴帶,已抓住了大頭鬼的馬鞭,往空一奪。不料大頭鬼人雖矮小,卻是天生神力,那馬鞭又是極牢韌的牛皮所制,法王這一奪實有數百斤的大力,但馬鞭居然不斷,也沒將大頭鬼拉得鞭子脫手。法王叫道:“好小子!”手勁暗加,呼的一聲,終於將大頭鬼拉下馬來。

大頭鬼大怒,撒手鬆鞭,便欲撲上跟法王放對。長鬚鬼叫道:“三弟且慢!”說道:“郭二小姐,你怎地和金輪法王在一起了?”當日金輪法王和楊過等人同入絕情谷,長鬚鬼樊一翁見過他一面,因此識得。

郭襄笑道:“你認錯人啦,他叫珠穆朗瑪大師,是爹爹的好朋友。金輪法王卻是爹爹的對頭,這不是牛頭不對馬嘴麼?”樊一翁問道:“你在那裡遇見這和尚的?”郭襄道:“我剛碰着他,這位大和尚說道我爹爹不在了,望你說好笑不好笑?他要帶我去見大哥哥呢。”大頭鬼道:“二小姐快過來,這和尚不是好人。”郭襄將信將疑,道:“他騙我嗎?”大頭鬼道:“神鵰俠在南邊,怎地他帶你往北?”

金輪法王微微一笑,道:“兩個矮子瞎說八道。”身形略晃,倏忽間欺近二鬼身側,雙掌管齊下,徑向二鬼天靈蓋拍落。

這十餘年來,法王在蒙古苦練“龍象般若功”,那是密宗中至高無上的護法神功。

那“龍象般若掌”共分十三層,第一層功夫十分淺易,縱是下愚之人,只要得到傳授,一二年中即能練成。第二層比第一層加深一倍,需時三四年。第三層又比第二層加深一倍,需時七八年。如此成倍遞增,越是往後,越難進展。待到第五層以後,欲再練深一層,往往便須三十年以上苦功。密宗一門,高僧奇士歷代輩出,但這一十三層“龍象般若功”卻從未有一人練到十層以上。這功夫循序漸進,本來絕無不能練成之理,若有人得享千歲高齡,最終必臻第十三層境界,只是人壽有限,密宗中的高僧修士欲在天年終了之前練到第七層、第八層,便非得躁進不可,這一來,往往陷入了欲速不達的大危境。北宋年間,藏邊曾有一位高僧練到了第九層,繼續勇猛精進,待練到第十層時,心魔驟起,無法自制,終於狂舞七日七夜,自終絕脈而死。

那金輪法王實是個不世的奇才,潛修苦學,進境奇速,竟爾衝破第九層難關,此時已到第十層的境界,當真是震古爍今,雖不能說後無來者,卻確已前無古人。據那【龍象般若經】言道,此時每一掌擊出,均具十龍十象的大力,他自知再求進境,此生已屬無望,但既自信天下無敵手,即令練到第十一層,也已多餘。當年他敗在楊過和小龍女劍下,引爲生平奇恥大辱,此時功力既已倍增,乘着蒙古皇帝御駕親征,便扈駕南來,要雙掌擊敗楊、龍夫婦,以雪當年之恥。

這時他雙掌齊出,倏襲二鬼,大頭鬼舉臂一隔,喀的一響,手臂立即折斷,腦門跟着中掌,連哼也沒哼一聲,當即斃命。樊一翁功力遠爲深厚,眼見敵人這一擊甚是厲害,使一招“託天勢”,雙手舉起撐持,立覺有千斤重力壓在背上,眼前一黑,撲地便倒。

郭襄大驚,喝道:“這兩個是我朋友,你怎敢出手傷人?”

樊一翁噴了兩口鮮血,猛地縱起,抱住了法王兩腿,叫道:“姑娘快逃。”法王左手抓住他背心,要將他提起摔出,但樊一翁捨命迴護郭襄,雙手便如鐵圈般牢牢握住了敵人雙腿。法王雖然力大,卻拉他不脫。郭襄又驚又怒,此時自己知道法王不懷好意,可是不願意舍樊一翁而獨自逃命。雙手在腰間一插,凜然道:“惡和尚,你恁地歹毒?快放了長鬚鬼,姑娘隨你去便是。”樊一翁叫道:“姑娘快逃,別管……”下面一個“我”字沒說出口,就此氣絕。

法王提起樊一翁的屍身往道旁一擲,獰笑道:“你若要逃,何不上馬?”郭襄一生從未恨過任何人,當日魯有腳死在霍都手下,但她未曾目睹霍都下手,只是心中悲痛,卻沒憎恨仇人。這時見法王如此毒辣殘忍,不由得恨到極處,對他怒目冷視,竟無半點懼色。法王道:“小姑娘,你怎地不怕我?”郭襄道:“我怕你甚麼?你要殺我,快動手好啦!”法王大拇指一翹,讚道:“好,將門虎女,不愧乃父。”

郭襄向着法王狠狠的望了一眼,想要埋葬兩位朋友,苦無鋤頭鐵鏟之屬,微一沉吟,提起兩人屍身,放在樊一翁的坐騎上,翻過踏鐙皮索,將屍身綁住了,在馬臀上踢了一腳,說道:“馬兒,馬兒,你送主人回家去罷。”那馬吃痛,疾馳而去。

那晚楊過和黃藥師並肩離了襄陽,展開輕功,向南疾趨,倏忽間奔出數十里之遙,卯末辰初,已到宜城。兩人來到一家酒樓,點了酒菜,共敘契闊。黃藥師說起程英、陸無雙姊妹十餘年來隱居故鄉嘉興,以傻姑爲伴。他曾想攜同兩人出來行走江湖散心,兩姊妹總是不願。楊過黯然長嘆,頗感內疚。

兩人喝了幾杯。楊過說道:“黃島主,這十多年來,晚輩到處探訪你老人家的所在,想請問你一件事,直到今日,方始如願。”黃藥師笑道:“我隨意所之,行蹤不定,要找我確是不易。但不知老弟要問我何事。”楊過正要回答,忽聽得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三人。

黃、楊二人聽那腳步之聲,知道上樓的三人武功甚強,大非庸手,一瞥之下,楊過識得當先一人乃是瀟湘子,第二人面目黝黑,並不相識,第三人卻是尹克西。這時瀟湘子和尹克西也已見到楊過,兩人愕然止步,互相使個眼色,便欲下樓。

楊過軒眉笑道:“故人久違,今日有幸相逢,何以匆匆便去?”尹克西拱了拱手,陪笑道:“楊大俠別來無恙?”瀟湘子深恨終南山上折臂之辱,這十多年來雖然功力大進,自知終非敵手,當下再也不向楊過多瞧一眼,徑自走向樓梯。

那黑臉漢子也是忽必烈帳下有名的武士,這次與尹、瀟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眼見瀟湘子滿臉怒色,當即大聲道:“瀟湘兄且請留步,既有惡客阻了清興,待小弟趕走他便是。”說着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要提起他摔下樓去。

楊過見他手掌紫氣隱隱,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心念微動:“我何不借此三人,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眼見他手掌將及自己肩頭,反手一搭,拍的一聲,清清脆脆的打了他個耳光。黃藥師暗吃一驚:“這一掌打得好快!”就只這麼一掌,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已卓然而成大家。只聽得“啪啪”連響,瀟湘子左右雙頰也均中掌。楊過念尹克西舉止有禮,便饒過了他。

黃藥師笑道:“楊老弟,你新創的這路掌法可高明得緊啊,老夫意欲一睹全豹,以飽眼福。”楊過道:“正要向前輩請教。”當下身形晃動,將那路“黯然銷魂掌法”施展開來,長袖飄動,左掌飛揚,忽而一招“拖泥帶水”,忽而一招“神不守舍”,將瀟湘子、尹克西和黑臉漢子一起裹在掌風之中。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跌跌撞撞,隨着楊過的掌風轉動,別說掙扎,竟連站定腳步也是不能,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黃藥師舉杯幹酒,嘆道:“古人以漢書下酒,老夫今日以小史弟的掌管法下酒,豪情遠追古人矣。”

楊過叫道:“請老前輩指點一招。”手掌一擺,掌力將瀟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黃藥師不敢怠慢,左掌管推出,將瀟湘子送了回去,只見那黑臉大漢跟着又衝近身來,於是舉杯飲了一口,回掌將他推出。楊過凝神瞧他掌法,雖然功力深厚,卻也並非出奇的精妙,心想:“我若非出全力以赴,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當下氣聚丹田催動掌力將瀟湘子、尹克西、黑臉漢子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

黃藥師回了數掌,只覺那三人衝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一個浪頭方過,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心想:“這少年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確是武林中的奇才!”

便在此時,那黑臉漢子忽地凌空飛起,腳前頭後,雙腳向黃藥師面門踹到。黃藥師斜掌卸力,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酒杯裡的一滴酒潑了出來,跟着尹克西和瀟湘子雙雙凌空,一正一斜的撞到。黃藥師叫道:“好!”放下酒杯,右手還了一掌。

黃、楊兩人相隔數丈,你一掌來,我一掌去,那三人竟變成了皮球玩物,給兩人的掌力帶動,在空中來往飛躍。“黯然銷魂掌”使到一半,黃藥師的“落英神劍掌法”已相形見絀,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衝到,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相抗,伸指一彈,嗤的一聲輕響,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登時將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他連彈三下,但聽得“撲通、撲通、撲通”三響,瀟湘子等三人摔在樓板之上,暈了過去。這“彈指神通”奇功與楊過的“黯然銷魂掌”鬥了個旗鼓相當,誰也沒能贏誰。

兩人哈哈一笑,重行歸坐,斟酒再飲。黃藥師道:“老弟這一路掌法,以力道的雄勁而論,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老夫的落英神劍掌便輸卻一籌了。”楊過連連遜謝,說道:“晚輩當年得蒙前輩指點‘彈指神通’與‘玉簫劍法’兩大奇功,終身受益不淺。晚輩自創這路掌法,頗有不少淵源前輩所指撥的功夫,前輩自是早已看出。聞道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學得一路掌法,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

黃藥師奇道:“南海神尼?那是誰啊?我從沒聽過此人的名頭。”

楊過臉色大變,站起身來,顫聲說道:“難道……難道世上並無……並無南海神尼其人?”黃藥師見他神色陡然大異,倒也吃了一驚,沉吟道:“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老夫孤陋寡聞,未聞其名。”

楊過呆立不動,一顆心便似欲從胸腔中跳將出來,暗想:“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原來盡是騙人的鬼話,原來都是騙我的,都是騙我的!”仰天一聲長嘯,震動屋瓦,雙目中珠淚滾滾而下。

黃藥師道:“老弟有何爲難之事,不妨明示,說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楊過一揖到地,哽咽道:“晚輩心亂如麻,言行無狀,須請恕罪。”長袖揚起,轉身下樓,但聽得喀喇喀喇響聲不絕,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

黃藥師茫然不解,自言自語:“南海神尼,南海神尼?那是何人?”

楊過放開腳步狂奔,數日間不食不睡,只是如一股疾風般卷掠而過。他自忖唯有疲累致死,纔不致念及小龍女,到底日後是否再能和她相見,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想。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他心力交瘁,再也難以支持,眼見一帆駛近岸旁,當下縱身躍上,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在艙中倒頭便睡。

大江東去,濁浪滔滔,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每到一處商市必停泊數日,下貨卸貨,原來是在長江中上落貿遷的一艘商船。楊過心中空蕩蕩的,反正是到處漫遊,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地舟中只是白日醉酒,月夜長嘯,書空咄咄,不知時日之過。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只道他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也不加理會。

這一日舟抵江陰,聽得船中一個客商說起要往嘉興、臨安買絲。楊過聽到“嘉興”兩字,猛然一驚:“我父親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被黃蓉害死,說道是‘葬身鴉腹’,難道連骸骨也四散無存了?我不好好安葬亡父的骸骨,是爲不孝。”言念及此,當即舍舟上陸。

此時北方當隆冬,江南雖不若北方苦寒,卻也是遍地風雪。楊過身披蓑衣,頭戴斗笠,踏雪南行,第三日上到了嘉興。

到得城中,已近黃昏,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冒着漫天大雪,大踏步而行,到得到得鐵槍廟時已二更時分,大雪未停,北風仍緊。

朦朦朧朧的白雪反光之下,見這廟年久失修,已破敗不堪,山門腐朽,輕輕一推,竟爾倒在一邊。走進廟去,只見神像毀破,半邊斜倒,到處蛛網灰塵,並無人居。悄立殿上,想像三十餘年之前,父親在此殿上遭人毒手,以致終身父子未能相見一面,傷心人臨傷心地,倍增苦悲。

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心想父親逝世已久,自不致再留下甚麼遺蹟,走到廟後,只見兩株大樹間有座墳墓,墳墓立着一碑,墳墓和碑石都蓋滿了白雪。楊過大袖一揮,疾風掠出,碑上白雪飛散,看碑上刻字時,不由得怒火攻心,難以抑制,原來碑上刻着一行字道:“不肖弟子楊康之墓”,旁邊另刻一行小字:“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

楊過大怒,心想:“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我父既已死了,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過?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哼,肖你個牛鼻子老道有甚麼好處?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此恨難消。”手掌揚起,便要往墓碑拍落。

便在此時,忽聽得西北方雪地中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這聲音好生奇怪,似乎是幾個武林好手同行,卻又似是兩頭野獸緊跟而來,腳步着地時左重右輕,大異尋常。楊過好奇心起,停掌不擊,耳聽得這聲音正是奔向王鐵槍廟而來,於是回進正殿,隱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後,要瞧瞧是甚麼怪物。

片刻之間,腳步聲走到廟前,停着不動,似乎怕廟中有敵人隱伏,過了一會,這才進殿。楊過探頭一瞧,險此兒啞然失笑。原來進廟的共是四人,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各人撐了一根柺杖,右肩上各有一條鐵鏈,互相鎖在一起,因此行走時四條柺杖齊落,跟着便是四條右腿同時邁步。

只見當先那人頭皮油光晶亮,左臂斷了半截。第二人額頭生三個大瘤,左臂齊肘而斷,兩人均是殘廢中加了殘廢。第三人短小精悍。第四人是個高大和尚。四人年紀均已老邁。楊過暗暗稱奇:“這四人是甚麼路數?何以如此相依爲命,永不分離?”只聽得嗒嗒兩聲響,爲首的禿子取出火刀火石打着了火,找半截殘燭點着了。楊過看得分明,見除第一人外,其餘三人都只有眼眶而無眼珠,這才恍然:“原來那三人須仗這禿子引路。”

禿頭老者舉起蠟燭,在鐵槍廟前後尋視,四人便如一串大蟹,一個跟一個,相距不逾三尺,楊過早已藏好,別說這四人行動不便,又只一人能夠見物,縱然四人個個耳目靈便,手足輕捷,也搜不出他藏身在神像之後。四人巡查後回到正殿。禿頭老者道:“柯老頭沒泄露咱們行蹤,他如邀了幫手,定是先行埋伏在此。”第三人道:“不錯,他答應決不吐露半句,這些人以俠士自負,那‘信義’兩字,倒是瞧得很重的。”

四個人並肩坐地。生瘤子的第二人道:“師哥,你說這柯老頭真的會來麼?”第一人道:“那就難說得很,按理是不會來的,誰能有這麼傻,眼巴巴的自行來送死?”第三個瘦子道:“可是這柯老頭乃江南七怪之首,當年他們和那十惡不赦的丘老道打賭,萬里迢迢的起趕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藝,這件事江湖傳聞,都說江南七怪千金一諾,言出必踐。咱們也瞧在這件事份上,那才放他。”

楊過在神像後聽得清楚,心想:“原來他們在等候柯老公公。”只聽第二人道:“我說他一定不來,彭大哥,要不要跟你打個賭,瞧瞧是誰……”一句話還沒說完,只聽得東邊雪地上傳來一陣腳步聲,也是一輕一重,有人以柺杖撐地而來。楊過幼時曾在桃花島上與柯鎮惡相處,一聽便知是他到了,那瘦子哈哈一笑,道:“侯老弟,柯老頭來啦,還打不打賭呢?”那生瘤子的喃喃道:“賊廝鳥,果真不怕死,這般邪門。”

但聽得錚錚幾聲響,鐵杖擊地,飛天蝙蝠柯鎮惡走進殿來,昂然而立,說道:“柯鎮惡守約而來,這是桃花島的九花玉露丸,一共十二粒,每人三粒。”右手輕揚,一個小小瓷瓶向爲首的禿頭老者擲去。那老者喜道:“多謝!”伸手接了。柯鎮惡道:“老夫的私事已了,特來領死。”但見他白鬚飄飄,仰頭站在殿中,自有一股凜凜之威。

那生瘤子的道:“師哥,他取來了九花玉露丸,治得好咱們身上的內傷隱痛,咱們跟他又沒深仇大怨,就饒了他罷。”那瘦子冷笑道:“嘿,侯老弟,常言道養虎貽患,你這婦人之仁,只怕要教咱們死無葬身之地。他此刻雖未泄露,誰保得定他日後始終守口如瓶?”突然提高聲音喝道:“一齊動手!”四人應聲而起,將柯鎮惡圍在覈心。

那光頭老者啞聲道:“柯老頭,三十餘年之前,咱們同在此處見到楊康慘死,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這條路子,這才真是報應不爽。”

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墩,怒道:“那楊康認賊作父,賣國求榮,乃卑鄙無恥的小人。我柯鎮惡堂堂男兒,無愧天地,你如何拿這奸賊來跟我飛天蝙蝠相比?你難道還不知柯某可殺不可辱嗎?”那瘦子哼的一聲,罵道:“死到臨頭,還充英雄好漢!”其餘三人同時出掌,往他頂門擊落。柯鎮惡自知非這四人敵手,持杖挺立,更不招架。

只聽呼的一聲疾風過去,跟着砰的一響,泥土飛揚,四人都覺得落掌之處情形不對,似乎並非擊上了血肉之軀,那禿頭老者早已瞧得明白,但見柯鎮惡已然不知去向,他原先站立之處,竟爾換上了廟上那鐵槍王彥章的神像。神像的腦袋爲這勁力剛猛的四掌同時擊中,登時變成泥粉木屑。

那禿頭老者大驚之下,回過頭來,只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怒容,抓住柯鎮惡的後頸,將他高高舉在半空,喝道:“你憑什麼辱罵我先父?”

柯鎮惡問道:“你是誰?”楊過道:“我是楊過,楊康是我爹爹。我幼小之時,你待我不錯,卻何以在背後胡言毀謗我過世的先人?”柯鎮惡冷冷的道:“古往今來的人物,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遺臭萬年,豈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楊過見他絲毫不屈,更加憤怒,提起他的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擲,喝道:“你說我父如何卑鄙無恥了?”

那禿頭老者見楊過如此神功,在一瞬之間提人換神,自己竟爾不覺,諒來非他對手,輕輕一扯連着其餘三人的鐵鏈,悄步往廟外走去。楊過身形略晃,攔在門口,喝道:“今日不說個明白,誰都不能活着離去。”四個人齊聲大喝,各出一掌,合力向前推出。楊過喝道:“來得好!”左手也是一掌推出,這股強勁無倫的掌管風橫壓而至,四個人立足不定,向後便倒,喀喇喇一聲響,都壓在神像之上,將神像撞得碎成了十多塊。四人中第二個武功最弱,偏是他額頭肉瘤剛好撞正神像的胸口,立時昏暈。

楊過道:“你四人是誰?何以這般奇形怪狀的連在一起?又何以與柯鎮惡在此相約會面?”那禿頭老者給楊過這一掌推得胸口發悶,五臟六腑似乎盡皆倒轉,盤膝坐着運了幾口氣,這才慢慢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禿頭老者乃是沙通天,第二人生瘤子的是他師弟三頭蚊侯通海,第三個短小精悍之人是千手人屠彭連虎,最後一個高大和尚是大手印靈智上人。三十餘年前,老頑童周伯通將這四人拿住,交給丘處機、王處一等看守,監禁在終南山重陽宮中,要他們改過自新,這才釋放。四人惡性難除,千方百計的設法脫逃,但每次均給追了回來。第三次脫逃之時,彭連虎、侯通海、靈智上人三個各自殺了幾名看守的全真弟子。全真教的道人爲懲過惡,打折了他們一腿,又損了三人的眼睛,只有沙通天未傷人命,雙目得以保全。到得十六年前蒙古武士火焚重陽宮,沙通天等終於在混亂中逃了出來。只因三人目盲,非依沙通天指路不可,彭連虎等生怕他一人棄衆獨行,是以堅不肯除全真道人系在他們肩頭的鐵鏈,四個人連成一串,便是如此。

楊過當年在重陽宮學藝爲是甚暫,又不得師父和師兄們的歡心,從未被准許走近監禁四人之處,因此不識四人面目,更不知他們的來歷。

沙通天等逃出重陽宮後,知道全真教的根本之地雖然被毀,但在江湖上仍是勢力十分龐大,自己四人已然殘廢,無法與抗,於是潛入江南,隱居於荒僻的鄉中,倒也太太平平的過了十六年。這一日四人在門口曬太陽,忽見柯鎮惡從村外小路經過。沙通天生怕他是爲已而來,當即攔路截住。柯鎮惡的武功遠不及四人,一動手就被制住,詢問之下,才知他另有要事。四人雖與他並無重大仇怨,但恐他泄露了自己行蹤,便要將他打死。

柯鎮惡當時言道,他須赴嘉興一行,事畢之後,自當回來領死,四人若能容他多活數日,他願取桃花島的療傷至寶九花玉露丸爲酬。四人傷腿之後,每逢陰雨便自痠痛難熬,聽柯鎮惡說能贈以靈藥,於是要他發下毒誓,決不吐露四人的行藏,亦不相邀幫手前來助拳,這才約定日子,在王鐵槍廟中重會。

沙通天敘畢往事,說道:“楊大俠,令尊在日,我們都是他府中上客。直至他老人家逝世,我們絲毫沒對不起他之處,望你念在昔日之情,放我們去罷。”數十年前,沙通天、彭連虎諸人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腳色,縱然刀劍加頸,斧鉞臨身,亦決不肯絲毫示弱,但自被長期幽禁、斷腿傷目之後,心灰氣沮,豪意盡銷,竟向楊過哀哀求告起來。

楊過哼了一聲,並不理會,向柯鎮惡道:“你剛纔可是去見程英、陸無雙姊妹麼?卻是爲了何事?”柯鎮惡仰天長笑,說道:“楊過啊楊過,你這小子好不曉事?”楊過怒道:“我怎地不曉事了?”柯鎮惡笑道:“事到如今,我飛天蝙蝠早沒把這條老命放在心上,便是在年輕力壯之時,柯鎮惡幾時又畏懼於人了?你武功再高,也只能嚇得倒貪生怕死之輩,難道江南七怪是受人逼供的麼?”

楊過見他正氣凜然,不自禁的起敬,說道:“柯老公公,是我楊過的不是,這裡向你謝罪了。只因你言語中辱及先父,這才得罪。柯老公公名揚四海,楊過自幼欽服,從來不敢無禮。”柯鎮惡道:“這才象句人話。我聽說你人品不錯,又在襄陽立下大功,才當你是一號人物。倘若與你父親一般,便是跟我多說一句話,也算是污辱了我。”

楊過胸間怒氣又增,大聲道:“我爹爹到底做了什麼何事,你且說個明白。”要知楊過所交遊的人中,知悉他父親楊康往事的原亦不少,只是誰都不願意直言其短,觸犯於他,便逢楊過問起,也只揀些不相干的事說說。柯鎮惡自來嫉惡如仇,生性便直異常,那理會楊過是否見怪。當下將楊康和郭靖的事蹟原原本本的說了,又說到楊康和歐陽鋒如何害死江南七怪中的五怪,如何在這鐵槍廟中掌管擊黃蓉,終於自取其死,最後說道:“當晚經過,這幾個都是親眼目睹。沙通天、彭連虎,你兩個且說說,柯老頭這番話中可有一句虛言?”

六人在殿中擊毀神像,大聲說話,驚起了高塔上數百隻烏鴉,盤旋空際,呀呀而鳴。

沙通天嘆道:“那一天晚上,也是有這許多烏鴉……我手上給楊公子抓了一把,若不是彭兄弟見機得快,將我這手臂斬去,怎能活到今日?”彭連虎道:“柯老頭的話雖然大致不錯,但楊大俠的令尊當年禮賢下士,人品是十分……十分英俊瀟灑的。”

楊過抱頭在地,悲憤難言,想不到自己生身父親竟是如此奸惡,自己的名頭再響,也難洗生父之羞。神殿上六人均自不作一聲,惟聽得烏鴉嗚聲不絕。

過了良久,柯鎮惡道:“楊公子,你在襄陽立此大功,你父親便有千般不是,也都掩蓋過了。他在九泉之下,自也歡喜你爲父補過。”

楊過回思自識得郭靖夫婦以來諸般情事,暗想黃蓉所以對自己始終提防顧忌,過去許多誤會彆扭,皆是由斯種因。若無父親,已身從何而來?但自己無數煩惱,也實由父親而起,不禁深深嘆了一口長氣,問柯鎮惡道:“柯老公公,程、陸兩位可都好麼?”

柯鎮惡道:“她們聽說你火燒南陽糧草,盡殲蒙古先鋒,喜歡得了不得,細細問你的詳情,又問起小龍女的消息,她兩姊妹都是十分掛懷。只可惜我所知也是有限。”

楊過幽幽的道:“這兩位義妹,我也是十六年沒見了。”突然轉過身來,向沙通天喝道:“柯老公公答應把性命交給你們,他老人家向來言出必踐,從不失信於人。現下你們快快動手。倘若你們倚多爲勝,四個人合力殺得了他。我便再殺你們這四個狗才,給他老人家報仇。”

沙通天等呆了半晌。彭連虎道:“楊大俠,我們四人無知,冒犯了柯老俠的虎威,望你兩位大人不記小人過。”楊過道:“那你們記好,這是你們自己不守信約,不敢跟柯老公公動手。”彭連虎道:“是,是。柯老俠大信大義,我們向來是十分欽佩的。”楊過道:“那快快給我走罷。下次休要再撞在我手裡。”沙通天等四人一齊躬身行禮,退出廟去。

楊過如此救了柯鎮惡性命,卻又顧全他的面子,柯鎮惡自是十分感激。兩人踢開殿上泥塊,坐在地下。

柯鎮惡道:“我來到嘉興,是爲了郭二姑娘。”楊過微微一驚,問道:“這小姑娘怎麼了?”柯鎮惡嘆了口氣,臉上卻面露微笑,說道:“郭靖那兩個寶貝女兒,各有各的淘氣,真是好叫人頭痛。也不知爲了甚麼,郭襄這小娃兒忽然不聲不響的離了襄陽,不知去向,可教她父親好生着急,連派了幾批人出去尋訪,都是音訊全無。有人居然找上桃花島來。其實這個整日價跳蹦個不停的小娃兒,又怎肯回桃花島來跟老瞎子作伴?我心下掛念,於是也出來找她。”

楊過道:“可得到甚麼訊息?”柯鎮惡道:“日前我在臨安郊外,偷聽到兩個蒙古使臣的說話,說道襄陽郭大俠的小女兒已被擒到蒙古軍中……”楊過叫道:“啊喲!不知是真是假?”柯鎮惡道:“蒙古兩路大軍南北夾攻襄陽,臨安朝廷的當國大臣還在妄想議和,這兩個蒙古使臣是派來欺騙我大宋君臣的,官職倒是不小。他二人肆無忌憚的用蒙古話談論,只道旁人決不會懂。偏生我柯老蝙蝠曾在蒙古十多年,眼睛雖瞎,耳朵卻靈,聽了個明明白白。”楊過皺起眉頭:“如此說來,這事確非虛假了?”

柯鎮惡道:“是啊!我本要送幾枚毒蒺藜給這兩個蒙古韃子嚐嚐滋味,但急於要趕去襄陽報信,不想旁生枝節,給絆住了身子,豈知還是遇上了四隻惡鬼攔路。老頭子不論那一日歸天都不打緊,郭二姑娘的訊息卻不能不報,這才求他們寬限數天,就近到嘉興來告知程英和陸無雙兩位姑娘。程、陸兩位得訊後當即北上,老頭兒便依約前來送死。想不到柯老頭兒守了信約,四隻惡鬼卻言而無信,事到臨頭居然不敢下手,哈哈,哈哈!”

楊過沉吟半晌,問道:“柯老公公可曾聽那兩個蒙古使臣說起,郭二姑娘如何被擒?可有性命危險?”柯鎮惡道:“這個他們並沒說起,從話中聽來,好象這兩個韃子官兒也不大清楚。”楊過道:“此事急如星火,晚輩這便趕去,盡力相救,柯老公公緩緩而來罷。”

柯鎮惡日前從到桃花島找郭襄的丐幫弟子口中,得知楊過在襄陽幹下的大事,甚服其能,說道:“有你前去,我可放心了。”

楊過道:“柯公公,晚輩拜託你一件事,請你替先父立過一塊墓碑,碑上便書:‘先父楊府君康之墓,不肖子楊過謹立’幾個字。”柯鎮惡一怔,隨即會意,說道:“不錯,不錯!你原是不肖令尊。你之不肖,遠勝於旁人之肖了。老朽定當遵辦。”

楊過回到嘉興城裡,買了三匹好馬,疾馳向北,一路上不住換馬,絲毫不敢耽擱,不一日已近蒙古軍營。

蒙古皇帝南征襄陽,在新野、鄧州兩處莫名其妙的吃了個大敗仗,在南陽多年積儲的糧草更於一晚間給燒得精光,再傷了不少士卒,銳氣大挫,又不明宋軍虛實,是以大軍在南陽以北安寨立營,按兵不動,雙方未曾開仗。四野旌旗四展,刀槍耀目,楊過縱目望去,一座營帳接着一座,不見盡頭。

楊過等到晚間,闖入大營查探,但見刁斗森嚴,號令整肅,果然是非同小可。御營周圍更是密密層層的佈滿了長矛大戟,防守得鐵桶相似。楊過知道大營中勇士無數,自來好漢敵不過人多,倒也不敢稍露形跡。踏訪了大半夜,只查得東大營一處。次日再查探西大營,一連四晚,將東南西北四座大營盡數踏訪遍了,也沒探出到與郭襄有關的絲毫消息。他在營中擒到一名會說的參謀,逼問之下,那參謀據實而言,說道從沒聽到擒獲襄陽郭大俠之女這回事。

楊過放心不下,又查了數日,這才確知郭襄不在蒙古軍中,心想:“看來郭伯伯已將她救了回去,又或許那兩個蒙古使臣誤聽人言,傳聞不實。”算來小龍女十六年之約將屆,於是縱騎向北,往絕情谷而去。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九回 百計避敵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十回 少年英俠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第十回 少年英俠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第七回 重陽遺刻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九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第二回 故人之子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七回 重陽遺刻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第三回 求師終南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第九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八回 白衣少女第三回 求師終南第八回 白衣少女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第四回 全真門下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第四回 全真門下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二十回 俠之大者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二回 故人之子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
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九回 百計避敵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十回 少年英俠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第三十一回 半枚靈丹第十回 少年英俠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四十回 華山之巔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二回 危城女嬰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第三十九回 大戰襄陽第七回 重陽遺刻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三十二回 情是何物第三十五回 三枚金針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九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九回 地底老婦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第二回 故人之子第二十四回 意亂情迷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七回 重陽遺刻第二十七回 鬥智鬥力第三回 求師終南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第九回 百計避敵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第二十五回 內憂外患第八回 白衣少女第三回 求師終南第八回 白衣少女第二十三回 手足情仇第四回 全真門下第十七回 絕情幽谷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六回 殺父深仇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三十三回 風陵夜話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二十八回 洞房花燭第四回 全真門下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二十六回 神鵰重劍第十三回 武林盟主第二十回 俠之大者第三十六回 獻禮祝壽第十二回 英雄大宴第十四回 禮教大防第十五回 東邪門人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三十八回 生死茫茫第二回 故人之子第三十回 離合無常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一回 風月無情第六回 玉女心經第二十一回 襄陽鏖兵第三十七回 三世恩怨第十一回 百計避敵第十八回 公孫谷主第二十九回 劫難重重